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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 途

2020-11-18 04:02:59
山東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記憶

1

天空如同昨夜夢里那片波浪高聳的海一樣藍,表面滑潤的浪潮之間飄著一只紅色的氣球,飄向遠方。林一平搖搖頭,醒來了后夢的內容居然還記得,這對他來說很不容易。記憶里一首老歌里有句氣球的歌詞,念了幾句歌詞后,智能眼鏡推薦了這首歌。他還沒來得及關上音樂,鏡片便發(fā)出一陣蜂鳴,半透明的歌詞字幕上方彈出一條訂閱新聞推送,敲開。

重大新聞:

國際宇航聯(lián)盟已經破解FAST接收到的X磁暴,初步解析為是一段視頻,攝有異星風光。此高能量X磁暴來自5.7光年之外的一顆處于宜居帶,代號忒休斯的行星,遺憾的是尚無宇航員可以執(zhí)行探訪任務,以人類最快的飛船,抵達對方星球需要800年之久。

林一平抬起右手,橫著做了個拉動的手勢,關上智能眼鏡的視網膜投影,摘下眼鏡,瞇著眼望著遠處噴出無數(shù)晶瑩水珠的音樂噴泉,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暫離FAST破譯工作組回到北京已經半年,雖然每日他都會把分配來的工作按時做完并及時溝通,今天的新聞稿也早已發(fā)給他過目,但此時仍然有一種距離感。

該死的老爹,偏偏在這時候通過自己的人脈關系把他強制調離工作組。這并不是第一次。大一那年,18年里很少出現(xiàn)的老爹在收拾了車禍的爛攤子之后,強制更換了他的專業(yè),走上了天文學這條路。12年后,混蛋老爹又一次出現(xiàn),再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水滴被下沉廣場的風吹過來,偶爾能瞥到一絲閃過的彩虹。孩子們尖細高低起伏的叫喊聲不斷傳過來。回味著剛才耳朵里翻騰的老歌,輕哼了一句:“等著爸爸帶你去尋找?”記憶里,那個只認實驗室的父親幾乎未出現(xiàn)過他的人生里,更別提陪自己逛一次游樂場。即使18歲那場嚴重的車禍,父親也是最后一個趕到現(xiàn)場,眼神飄忽,在蹲下確定他還活著后,馬上站起來跑去與救援隊分析事故的原因。

有“榜樣”在前,即使再忙,他每個月也會倒休幾天飛回北京陪兒子小魚兒玩。不遠處的噴泉里,穿著紅色T恤的兒子揮動著肉肉的小手,大笑著在水花中穿梭。重新戴上眼鏡,鏡片上彈出來電提示,父親帶著黑眼眶一臉陰郁的頭像在顫動,接通,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略顯急促地說著什么。

掛上電話,林一平手里拽著飄在藍色天空中的紅色氣球,在不經意間飄走了。

一直在音樂噴泉里蹦跳的兒子,帶著水花奔過來,抱住他的大腿,大聲叫著:“爸爸,爸爸,氣球飛走了!爸爸!”

林一平不再跟平時一樣皺著鼻子,試圖把病房里的消毒水的味道擋在外邊。他忍著半年前開始、時不時發(fā)作的劇烈偏頭疼,恨不得把鼻孔撐到最大,好讓更多的空氣進來,讓麻木的大腦盡快恢復。

隔著ICU的玻璃窗他看到了赤條條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雙腳擺著個八字,被分得很開,只蓋著一條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被單,許多管子從里邊伸出來接著不同的儀器。

小時候,姥姥曾帶他去實驗室見過幾次老爹。他很期待老爹快步走出來,滿臉的笑容,用溫暖的雙手抱他起來轉圈笑道:“小瓶子來看爸爸了啊!”

這種只有出現(xiàn)在電視劇里的場景從來都沒有發(fā)生在他們父子之間。每次去研究所,迎接他的只有掛著黑眼圈,一頭雞窩似的頭發(fā),戴著膠皮手套的父親,伸過手來,又停在空中,然后跟姥姥輕聲嘆息道:“回去吧。”

老爹對他來說,永遠是實驗床邊上圍著尸體打轉的高大身影,如今換成了父親躺在了那張冷冰冰的床上。

但令他驚訝的是從揪著頭發(fā)雙手的指縫里竟然露出一絲悲傷。如果真的有悲傷,有惋惜,那肯定是在這個世上僅存與母親有聯(lián)系的人也遠去了吧。

一定是這樣。

研究所主任李安琦甩了甩胳膊,走過來,拍著他肩膀解釋說父親病得很突然,腦皮層出血,深夜倒在實驗室,第二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已經進入重度昏迷狀態(tài)。主任的大且厚的手掌一直捂著他的手,嘮叨了半天言外之意:父親對研究所,對國內的學術圈,甚至于國家很重要,希望他別放棄,一定要把他父親救治下去,說不定會有奇跡。

車禍那天,父親的確來了,但從那天起他一直昏迷了32天才醒來。死黨彭坦一邊擼著大肉串一邊講著這一切:他昏迷之后與消防員探討破拆方案的父親慌了,嘴里一直念著:我怎么跟你媽交代。等到破拆完畢送到醫(yī)院,即使進入了植物人狀態(tài),父親并沒有放棄,一直在找各方面的關系醫(yī)治。如今情形反過來了。想了想過往的那些歲月,林一平捏緊拳頭,苦笑了起來,其實內心已經做了決定,否則也不會如此猶豫不決了,人類大致都是這個臭毛病。

不讓老爹死,至少在沒弄明白心里那分不舍的原因之前,讓這混蛋躺下去。

2

雖然他沒有親眼看到過破譯出來的視頻,但現(xiàn)任組長艾瑞已經詳細向他描述過。那是長達34個地球年的視頻,視角紛繁雜亂,不斷變化著鏡頭里三葉蟲似的生物在紅色的海洋中游弋著,這是不是忒休斯人,發(fā)送視頻的目的是什么?所有看過視頻的研究者毫無頭緒。

假設這些蟲子們就是忒休斯的主人,其實比較容易理解。因為現(xiàn)代人也有這樣的視頻,智能眼鏡可以記錄每天佩戴者的一切事情,林一平也開啟了這樣的功能,偶爾記不起鑰匙扔哪了,會翻一下當天的全時視頻記錄,但這些外星人花費如此大的能量就為了發(fā)射這些鬼玩意兒?總得有個理由吧?艾瑞說這可能是一種自拍行為,在一些直播平臺上單純直播自己的一天,不巧這直播信號被人類捕捉到了。

滴滴滴的急促聲音,把他拉了回來。

心臟監(jiān)視器上一條熒光線不斷地跳動著,猶如一條亢奮的小蚯蚓抑揚頓挫的不斷折線蹦跳著。轉去的浪潮醫(yī)院里沒有用來蘇水消毒,但仍有嗆人的味道沖擊著他腦子里處理味覺的腦皮層,這讓他的偏頭疼更加嚴重起來。好消息是,事情有了轉機。數(shù)年前與父親有過合作,現(xiàn)在已經聞名世界的腦科學家廖森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帶來了新的治療方式,而且這個療法很可能讓父親直接死在手術臺上。

現(xiàn)在唯一讓林一平坐在這里聽廖森和老同學彭坦講治療方案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曾經有一顆從醫(yī)的心——雖然不能讓早亡的母親回來,但可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救躺在床上那個拋妻棄子的家伙。這次的治療方案讓他想起來讀過的一本科幻小說,書中講過一條關于大腦與運動控制理論。當身體開始運動時,大腦會借助小腦,在指令還未通過神經系統(tǒng)傳遞到肌肉之前,已經對運動做了預測,然后與真實的觸感相結合,以修正大腦對身體總體控制的精度,達到最小的能量消耗。其實大腦并沒有完全控制著身體,大部分無意識的呼吸和動作并不是全由大腦全權指揮。直到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理論真實存在,也與父親的治療方案有關。

植物人并非是腦死亡,眼皮可以睜開,眼球能轉動,甚至還會打哈欠,但醒不來。聽到這,他又走神了,小時候幻想過宇宙每一顆星球都是個神經細胞、節(jié)點,有的死了,有的活著,有的跳動著,有的迸發(fā)著電光,宇宙這巨人的身體也許始終在衰敗,但遠未到死去的程度,只是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罷了。林一平搖搖頭,盯著在彭坦的上下翻飛的厚嘴唇。

前三個月是治療關鍵期,時間超過六個月,醒來的概率就更低。想扭轉父親的植物人狀態(tài),時間并不寬裕。治療方案有兩套,其一,開顱,把電極插入大腦皮層進行微電流刺激,促進恢復。這項在以前看起來另類的治療方案,已經推廣成常規(guī)做法。另一個方案,是彭坦剛才提到的理論。既然大腦沉睡了,身體的其他技能依然健在,控制著呼吸、心跳、肌肉收縮,找個大腦“思考”的替代物即可。廖森的方案是植入一臺仿生腦計算機——微腦,其中運行的程式完全模擬人腦。倘若成功,病人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

聽到廖森這名字,讓他有些意外,這個一直被掛在大學榮譽室里的杰出校友,只聞其名,未見真人。當年他學醫(yī)也是受到了廖森的影響。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矮小中年人坐在沙發(fā)上,林一平進來時并未多看一眼,只是覺得眼熟,沒與世界腦機權威的名號聯(lián)系起來。

“你們父子很像。”廖森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實驗性的治療如果成功,將改變世界,乃至宇宙。”

“宇宙?”林一平不由對眼前的廖森產生了懷疑。

廖森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掀門而出。

“這條路不好走。”作為父親的主治醫(yī)師彭坦也參加了這次項目,此時他塞過來一個紐扣大的存儲器,“這里是鳩巢療法的全部資料和方案,接在眼鏡上,但不要試圖上傳,資料會自動損毀。”

彭坦壓抑著輕快的腳步,對他眨著眼睛。

林一平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指尖,明白這家伙的激動,這次合作對他的職業(yè)生涯影響將非常重大。

接過存儲器,在手心里掂了掂,比想象中的重,黑色玻璃般的表面上刻著21g三個字。

與廖森合作有兩個好處,父親參加實驗的安慰金可以抵銷一部分傳統(tǒng)的治療費用。另一方面,新的方案增加了父親的治愈可能,或者直接讓他結束生命。

開顱手術與鳩巢計劃同時進行,但手術并不對外開放。林一平只能在腦海里尋找實習時參與過的開顱手術的記憶,他能想象到那些金色的微小電極刺激下的大腦正在抽動著。

廖森實驗室做出來的微腦已經連續(xù)運行了12年,世界上第一顆植入顱內的微腦至今也都在運行,甚至沒有一次宕機。微腦的替代治療方案曾經喚醒過幾個病例,雖然如一個人肉機器人一般與親人、愛人生活在一起,但卻不能說話,沒有意識,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過,今天的實驗,即將把這個實驗往前再推動一步。

“微腦已經接上了,深度掃描也完成。”彭坦走出滑動的不銹鋼手術室門,摘下口罩,抖了抖貼在胸前的無菌服繼續(xù)道:“在24個小時候后就能站起來,自主活動。這之后你要做一些選擇。”

“嗯?”林一平因為頭疼病犯了,最近很少說話,但他顧不上做檢查,此刻特別想把自己的腦袋也換成鐵腦殼兒,煩躁的時候直接關掉。

“老林的記憶并沒有全部掃出來,事實上也無法做到百分百掃出。微腦的存儲空間有限制,你必須挑選一部分記憶存進去。”廖森額頭上沒有一滴汗水,雙手撕扯套在前臂上的手術手套,扯下扔進一旁的醫(yī)用廢物箱,“世界很奇妙,你手里的21g存儲器是你父親研究出的超大存儲空間設備,沒想到用在了自己身上。”隨后他走進了一旁的休息室,沒有再出來。

“又該你做選擇了。”彭坦也摘下手術手套扮了個鬼臉。

“只有24個小時?”林一平聲音依然不緊不慢,他料定彭坦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于是饒有興趣地望著眼前這個按捺著激動的大男孩。

“嗯……”彭坦清了清嗓子,“時間有的是,但我不推薦在錄入記憶之前見老爺子。那狀態(tài)你不會愿意看到的。另外,記憶只能保留完整的一半,甚至更少。選擇記憶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我知道。”林一平右手拋著另一個21g存儲器,這里是從父親腦袋里能掃出的記憶了。如果一個人的記憶代表他的靈魂,那現(xiàn)在他手里握著父親的一半靈魂,大概只有10.5克。

全球最大的浪潮腦科醫(yī)院門口正處于早高峰,涌入了無盡人潮,每當有急救車駛入,人流便裂開一個小缺口,然后又在車位悄無聲息的合流。電子警衛(wèi)的不遠處,有賣水果、賣備用電池甚至有賣壽衣的移動攤子。林一平看到妻子正和一個拉著一堆五顏六色的氣球的商販交談著,幾分鐘后,小魚兒從五彩里拉出一個紅色的氣球,攀在媽媽身上,朝門口擠來,沖他揮舞著氣球。林一平奮力推開人流,但被剛駛入的急救車帶來的人浪反而推遠了。

從老爹的視角看他的記憶,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此時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查看那些記憶,想弄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喜歡他,對他如此冷漠。

3

“爸爸,天上的牛奶打翻了嗎?”小魚兒頭枕在媽媽緩慢起伏的肚子上,張大嘴說道。

林一平摘下插有21g的智能眼鏡,使勁捏住鼻根揉了兩下,盯著夜幕上那條似乎由無數(shù)銀色細沙組成的白色綢帶道:“那是銀河系,有超級多的恒星,你現(xiàn)在能看到的每一顆沙粒大小的星星,都比太陽要大。喏,這就是模擬圖。”

兒子一把抓過來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平板,仔細瞄著上邊畫有四個臂旋緩慢旋轉的銀河系。

“銀河系很像爺爺啊。”

“嗯?”來到廖森借給他位于青龍峽水庫邊上的別墅后,他一直都逃避著自己的任務。“怎么會像爺爺?”老爹每次見到小魚兒都會眉開眼笑,變成他不認識的老爹,或許老爹對母親也曾經是這樣的表情。

“媽媽說這就是爺爺。”

林一平看到兒子調出來的圖,是一張有著四個臂旋的星圖,這是放在父親腦袋里的納米顆粒構成的微腦。妻子帶著歉意地對他笑了笑。

“你會把爺爺找回來嗎?”

“也許吧。”

“銀河遠嗎?我們能去嗎?”

林一平想起艾瑞的話,頓了頓道:“現(xiàn)在還不能。”

可能以后也不行,人類如果不能接近光速飛行,宇宙就太大了。艾瑞那邊的進展突飛猛進,已經有了眉目,這是一個共生體的記憶,或者說是幾個外星人視角的混剪,也許是人類的解碼不對,他們只看到外星人眼睛里的記憶,并不是他們的思想。但也許這些記憶構成了外星人的主要意識呢?就跟廖森觀點很接近了,林一平現(xiàn)在就在做篩選父親的記憶,把他找回來。

“這是今天的進展,老爺子已經可以站起來,扭轉頭部。目前微腦可以正常控制身體,做常規(guī)的動作。”

“你圖什么?”妻子搶了一句道,她最近有點弄不明白身邊的這個男人在想什么了。“廖森博士已經警告你,不要在輸入記憶之前喚醒爸爸,你偏要這么做。”

“但這樣不是更像他老人家嗎?”林一平回過頭問道,“他以前就是這副該死的樣子,行尸走肉般對實驗室之外的事與人不聞不問,我只是恢復了他的日常生活啊。 你知道21克的典故嗎?”

“靈魂的重量?”

“這是個至今都沒有被證實的實驗,雖然有好事者聲稱已經做過精確的測量,病人從彌留之際到徹底死硬,會減少21克,但你相信嗎?”

妻子搖了搖頭。

“如果沒有輸入記憶數(shù)據(jù),他依然會與外界接觸,就如同一個嬰兒初識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的靈魂呢?我想看一看,這該死的家伙是不是小時候起就鐵石心腸!”林一平越說越激動,甚至身體都開始顫抖了。

妻子湊過來,輕撫著他的胸口,柔聲道:“我聽說廖森博士是拿出了壓箱底的技術,到底是怎么樣的?”她知道丈夫的喜好,這么多年一直沒念完醫(yī)學院是他的痛,也是他們父子徹底決裂的原因。

“他這技術其實也不難懂,微腦技術就跟電腦最基本的操作系統(tǒng)一個樣兒,需要來個人操作,或者制作一個有靈魂的程序執(zhí)行操作這臺電腦。現(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來這個‘程序’,做法是從掃描出來的記憶,選取一部分,進行分析后生成一個人格,輸入微腦。這技術12年前突破記憶掃描技術,但直到去年才經過一次成功實驗,讀取并向微腦灌入了一部分記憶。”

“但這樣爸爸已經不是原來的爸爸了,只是一堆數(shù)據(jù)模擬出來的人。”

林一平沒有直接回應妻子,而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繼續(xù)說道:“其實理論上最簡單的方法是把掃描出的全時記憶全都原封不動地輸入微腦,如此腦功能幾乎替換完成。

“記憶等于靈魂?”妻子沒有抬頭,把臉埋在丈夫的胸口道。

“這現(xiàn)在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事情。”林一平聲音低了下去:“現(xiàn)在的問題,即使是老頭子在主持設計的、最優(yōu)秀的存儲介質也無法存下如此海量的全時記憶。”

“全時記憶,是指一個人從嬰兒時期記憶功能開始上線,由五感進入腦部的所有記憶都會被記下來的記憶,哪怕是睡覺時做的夢都會被記錄在案,這個存儲量是十分龐大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全時記憶的確可以認為是這個人的靈魂。”

“那人腦能存多少全時記憶?”妻子又低聲道。

“大約150年的全時記憶,理論值。”

“爸爸今年57歲,大概只掃出來了28年的記憶?”

林一平盯著漫天的星辰:“廖森博士也無法挑選出有用的記憶。現(xiàn)在需要我挑一些重要的記憶,或者說可以代表他性格的部分記憶,放進微腦的存儲器中,再由最新的分析器綜合起來算出性格。這項工作只有交給至親來做才行。”

至親?林一平又道:“你說這事兒可樂嗎?老爺子唯一的至親居然是我?他也配,為了他的研究拋妻棄子。他當初娶我母親,生下我,難道只是有一天躺下之后,留給醫(yī)生簽字的?”

妻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別想這些了。你選了多少了?其實廖森博士給我打過電話了,在這件事上他自作主張了,把掃描深度做了校正,掃出來的只有爸爸58年來記憶里最深刻的部分,也許……”

“跟樹的年輪一樣,只選取了年輪里變化最劇烈的部分?為什么沒跟我說?”林一平睜大眼睛問道,忽然推開妻子,站起來:“你先睡吧,我有事情要忙。”

他走進了沒有開空調悶生生的書房,坐在沙發(fā)上,剛要把存儲器插在腦后的接口,妻子的聲音在屋子外響起來:“廖森博士說全時記憶大部分沒用,心理學家和腦科的專家也都認為,人類性格的形成大部分是因為那些影響深刻的事件,所以在條件受到限制時,他們團隊通過了這個方案。他還說,如果反過來,爸爸會做一樣的選擇救你。”

林一平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質疑,大概因為廖森教授大概比他還了解他的父親。父親的選擇?他大部分選擇只是放棄與自己相處,所有時間都給了實驗室,但研究出來的存儲器居然連自己的記憶都放不下。

他沉進了意識之海,父親被掃出來的記憶被擬物化,一個又一個記憶像拖著光尾巴樣的螢火蟲,在他的虛擬形象前如同流光一般亂竄著,將身體包了個嚴嚴實實。他用手抓住眼前一團藍色的光芒。

讀取過程設計的非常人性化,就如同游戲里的上帝視角一般,他俯瞰著這段記憶。幼兒園舉行了“翻山越嶺”的親子游戲,站在終點附近的白襯衫父親,正在掐著秒表,看著翻倒在沙包上,嘴里往外吐著沙土的自己,擰著眉毛默默搖著頭。

“不是!”林一平松開這段記憶,又揮手薅住了另一團光。

“怎么回事兒?車壞了嗎?”白襯衫父親像一頭奔過來的雄獅,對著卡丁車卡在草垛死角里的林一平咆哮著。

“沒……”瘦弱的他,領口松垮的白灰色T恤蹭著卡丁車油膩的方向盤,露著一半肩膀,身體縮得更小了。

“也不是!可惡!到底是哪一個!”

突然,智能眼鏡被摘了下來,瞳孔里映出妻子驚恐的臉。

“你襯衫都濕透了。”

“沒什么,我在選記憶。”林一平齜著牙坐起來,背后無數(shù)荊棘在扎著他。“我去外邊透口氣。”

不知是云雨遮住了月亮,還是夜晚的林子里濕氣太重,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偏頭痛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

一個人一輩子不可能都順風順水,有嚴格要求的父親,可能也有軟弱無助時候的父親。他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真正想找的是老爹守在車禍旁時的記憶,是老爹對母親的記憶。

4

空氣猶如清水般透亮,光子逃離太陽表面穿越1.5億公里的虛無空間,打在身上變得暖烘烘。初夏的青龍峽水庫反射著陽光,一片波光粼粼,與林一平沉浸在父親記憶中的景象很相似。他更改了瀏覽模式,無數(shù)記憶平鋪在地面,漫過他的腰,如同海浪一般不斷地涌動著。他漫步在流光溢彩的記憶之海中,仔細辨認那些不同顏色的記憶體。

暖黃色的記憶體,里邊是一些對自己強烈認同的記憶,帶著自豪和快感。記憶中,老爺子取得了一樣研究上的突破,但并沒有去開瓶紅酒慶祝,也沒有跟研究員們去大吃一頓,而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嘴邊的皺紋微微向上彎曲,手里捏著妻子的相框,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奇怪的是這些溫暖而又深刻的記憶大部分在自己哪次車禍之后,也許只是概率問題?畢竟28年的記憶量太大了。因此他只象征性地選了幾個。

林一平的母親在他出生后沒多久就病故了,他一直跟姥姥生活,與父親相處的時光加起來也沒有幾天。再次見到母親,是在一團稍大的暖黃色記憶中,父親的背影出現(xiàn)在一條墻面已經發(fā)黃的走廊上,雙肩輕微地抖動著,雙手似乎捧著什么。他調整視角,父親手里抱著一個襁褓,嬰兒只露著一張沾滿了胎血的臉,濕漉漉、油膩膩的頭發(fā)貼在額頭。好丑啊,這句話剛在腦海里閃過,他身上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丑家伙是自己!父親臉上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這大概就是那個人高興時的模樣吧。他想起小魚兒出生的時候,自己大概也是這模樣?遺傳的威力還真強大。

下一個暖黃記憶里的場景,起初讓他摸不到頭腦。他和彭坦站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門口,耷拉著頭,始終盯著自己已經被雪花覆蓋的腳尖。臨時從實驗室奔出來的父親,沒有板著臉,倒是一副林一平出生時候掛著的笑容。混蛋老爹在賠笑,這是他的第一反應。但記憶中明明是寒冬,但父親的記憶里卻是暖烘烘的,根據(jù)以往的經驗,父親這是發(fā)自內心的開心。

那一次應該是跟彭坦回家時,被學校里的大腦袋截住收保護費,彭坦剛拿到老媽打零工辛苦攢起來的一個月的餐費。看著叼著煙、數(shù)著皺巴巴的零錢罵罵咧咧的大腦袋,他腦子里騰起一陣火焰,從路邊撿了塊磚頭,沖上去跳起給他開了個醬油鋪。為什么我打人父親反而高興呢?他一直教導自己努力學習,做一個好學生,將來繼承自己的衣缽,救回母親。等等,記憶掃描器出了問題?應該是告慰母親才對吧。

“鈴鈴鈴”電話聲將他從回想中拖了回來,是妻子的電話,她要加班,讓他去幼兒園接小魚兒。

不知是最近用腦過度,還是沉浸在虛擬空間的時間太久,頭疼一浪接著一浪。他看著副駕駛的兒子,想著伸手去打開自動駕駛,這樣更安全一些,但還沒轉換過來,一個黑影沖了過來,他最后一刻的記憶是臉被一團白色的東西狠狠地揍了。

“你是孩子的父親?”

“對。”

“孩子沒事,看行車記錄儀是你把胳膊伸了過去,擋住了彈出的氣囊,才讓他免于受傷。否則孩子的脖子可能會被氣囊彈斷了,代價是你的右手臂斷成了三節(jié)了。”一位留著寸頭的年輕醫(yī)生始終睜大著眼睛盯著他的頭。

林寒半躺在床上,抬起已經打了石膏的右手:“什么時候能走?”

“你現(xiàn)在可能有點麻煩,還不能走。”

“什么?”

“等您愛人到了,我會跟她說。”寸頭終于把目光收了回來,盯著自己的鞋又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可以走了嗎?”妻子與彭坦一起走過來,他從沒有見過妻子這副模樣過,眉毛已經擰在了一起,眼里閃著淚光,走到他跟前也沒有看自己,只是用手帕擦了擦眼淚。

“出什么事了?”林一平道。

妻子抽了兩下鼻子道:“只是看你胳膊斷成了三截兒,醫(yī)生說如果沒有你的手擋那一下,兒子只怕現(xiàn)在已經不在了,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林一平沒有再追問,他看得出妻子在隱瞞著什么,在兒子蹦蹦跳跳跑過來時,他才放下心來。

“沒事兒了。”他想伸手去拉她的手,但妻子躲開了。

“醫(yī)生說,你到明天才能出院,怕你、怕你腦、腦震蕩。”妻子極不自然地伸手去拉正要爬上病床的小魚兒,“別打擾爸爸休息,先回去吧。”

目送著妻子和兒子出了病房,他剛想閉上眼睛睡一小會兒,彭坦的頭伸進了病房。

“還活著?”

“承你吉言,”林一平沒好氣地哼了一句。

“老爺子微腦已經接上了中樞神經,掌握了身體的控制權,但一女不事二夫。我聽說過……”彭坦坐了過來繼續(xù)道。

“植入微腦失敗的病人,大都是發(fā)了瘋,身體不由自主地動起來,身體收到兩邊的指令,不知該聽哪邊的。最后有跳樓的,有撞墻的。有些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的病人,其實啥都明白,只是醒不來,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微腦控制,所以……”

聽到這句,林一平剛想說出口的那句把原來的大腦拿掉不就行了。又咽了回去,沒有腦子算不算一個人,在謀殺一個活著的靈魂面前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啊。明說了吧。”彭坦繼續(xù)道:“老爺子的大腦開始衰竭了,要么現(xiàn)在拿掉,要么眼睜睜看著腦子萎縮掉。”

“我知道。”林一平雙手搓了搓臉,翻身裝睡。

彭坦走出病房的一瞬間,已經開始懷念兒時那個話多得恨不得堵上去的林一平,懷念那個剛上大學拿望遠鏡瞄女生宿舍,苦練半年技術去登雪山的林一平。他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像是他那個渾身散發(fā)黑色陰郁氣息的老爹一樣呢?彭坦搖了搖頭,點了支煙,吞吐起來。那次車禍嗎?

5

妻子沒來,他自己辦完出院手續(xù),這是近來第一次看到醫(yī)院漆成淺綠色的墻壁時,能從心底騰起一絲愉悅。

路上他又接到艾瑞的視頻通話。破譯組有了新發(fā)現(xiàn),忒休斯星球上的智慧生命體發(fā)射的不僅僅是視頻記錄,而是人類的解碼技術有限,其他應該還有更多的數(shù)據(jù)沒有被解讀出來。艾瑞認為這是一段真正的記憶,包含了視覺、聽覺等等感覺的全紀錄的記憶。林一平提起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一個人的記憶等于他的靈魂嗎?說不準我們收到的是外星人的靈魂。這讓艾瑞陷入了沉思。

回到家,他重新打開父親的記憶。雖然在甄選記憶幫父親重新活過來這件事情,他沒有什么壓力,但始終很精細地盡可能去進入每一個記憶中去。在父親的記憶里,還有一些紫色的記憶點他還沒有查看過。他抓住了一條。

母親的臉陰沉得可怕,小時候他在照片里看到母親的頭發(fā)是干燥細絨狀,現(xiàn)在雜亂的青絲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眼睛卻笑著,左手邊是一個看起來很面熟的嬰兒。他明白了,這是產后的母親。

“海,照顧好……”母親嘴里一直在動著,但林一平只聽到半句話,大概是聲音太小了。父親嘴巴努力地向上彎曲,盡力擠出個笑容,但濕潤的眼睛出賣了他。

“我一定照顧好兒子,你……”

父親是個永遠不會說甜言蜜語的人,更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但此刻他期待父親說一句你會好起來,安慰母親的話,父親嘴唇一直哆嗦著,那句話終究還是沒吐出口。

他重新浮了上來,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各種電器的指示燈眨著眼睛。他不想再次經歷母親死亡的時刻。

不,早選完記憶,也就早能拜托這件事情,于是他又沉了下去。

在記憶之海的底層,還有幾種顏色的記憶點,粉色的,黑色的,灰色的,以及天藍色的。天藍色的最少,如果不是仔細分辨,已經看不到了,目力所及只有三四條。黑色的有不少,粉色的也有一些。

先進入一條粉色的記憶:

黃色的迎春花開在花壇里,爭先恐后地往外冒著,迎著冬天最后一縷寒風。夕陽將一切都染成了暗紅色。沒有一絲白頭發(fā)的父親,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手里拿著一支紅玫瑰,時不時拿出口袋里的手機,點亮屏幕看一看。

“林海,等了很久吧?”身材單薄的女孩穿著件橘色的羊絨外套向他奔來。

“我也剛來,送你的。”

“真漂亮。”

“琴音。”

“嗯?”母親的目光從玫瑰花上收回來,仰頭看著父親。

“你的手涼嗎?”

“怎么?”

“我手很冷,你能不能幫我暖一暖。”

女孩愣住了,父親的身體逐漸繃緊。

“好啊,把手給我。”

林一平再一次浮了上來,這應該是母親跟父親第一次牽手的記憶。他從母親留下的日記里似乎看到過這一段。

原來父親也有溫暖的一面,愛情讓人變得奇怪,但也是底層性格的一個表現(xiàn),應該也收進要選擇的記憶當中,這是廖森的說明文檔里提到的。但他現(xiàn)在沒心情看這個。

他打開了黑色的記憶。記憶是搖晃、混亂的,帶著粗重的呼吸聲,似乎是一個狂奔著的視野,然后是一個被黏液卡在喉嚨里的聲音:一平、一平!

林一平更深層次進入這段記憶,融入了那時父親的身體,能感覺到眼淚滑下來,帶著咸味的鼻涕流過嘴唇黏稠的酥癢感。他從沒見過如此情感豐富的時刻。

他拖著父親的身體一直沖向被卡在車里的林一平,喉嚨里沙啞的嘶喊頓時吐了出來,雙手捶著滿是碎玻璃的地面,然后全身都貼在地面上,匍匐爬過去,嘴里抽著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醒醒,醒醒啊。”林一平微弱的聲音:“爸爸,救我。”

父親幾乎是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一瘸一拐沖向救援人員,留給他一個殘破的背影。

林一平看到后,奇怪的是腦子里這段記憶被剛才父親的記憶重新覆蓋了似的。他從記憶中退出來,滿身僵硬。人類之間為什么不能完全互相理解?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去了解那該死的老家伙。

6

為父親挑選的記憶以塑造人格的項目進程已經達到了30%,性格重塑程序已經可以塑造最簡單的性格,至少與人能對話,生活自理。但剛才醫(yī)院的語音電話打斷了他的“工作”。

“到底有什么問題?”檢查結果可以直接由醫(yī)生通過網絡發(fā)到他的眼鏡上,被叫來意味著肯定出了問題。以前負責他的主任不在,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他有點不耐煩。

年輕醫(yī)生繃了繃嘴唇說道:“您先看一看這張超透視的片子,這跟以前的核磁共振成像的效果差不多,您看頭部這里……”

“結果出了問題了嗎?”

“您先看一看片子。”

他對著這張超透視的片子看了又看,上邊的腦成像圖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但看起來沒什么太大的問題啊。

“您看出問題了嗎?”

林一平終于抬起頭道:“這只有一部分啊,是不是網絡出了問題,沒發(fā)過來?”

“不,這就是全部。”

“可這張圖里只有一部分腦袋的成像,就是跟中樞神經的鏈接的部位,上邊的部分呢?”

“這就是全部。”年輕人往后縮了縮,眼睛不敢湊上去與他對視。

“你是說……”林一平的腦海里此時亮起一道閃電,照亮了顱腦里的一切。那里空空蕩蕩,只有一些黏液,還有一些指甲蓋大小的銀色物質,足有100多個,猶如銀河系的四條臂旋模樣分布在中央。

太陽越升越高,水汽也被蒸了起來,開始悶熱了。林一平想起來那次車禍后的暫時失憶,開始有點明白了。他顧不得越發(fā)厲害的偏頭疼,搖搖晃晃從石凳上站起來,叫了一輛車,直奔浪潮腦科研究院。

父親一直醒著,只是還沒有裝“軟件”,像是幀數(shù)不夠的定格動畫一般,動起來抑揚頓挫,左手端著特百惠的飯盒,右手略有呆滯地拿著勺子往嘴里塞米飯。林一平推開門,另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看到這一幕,呆在那里。

“我有件事情想知道,你一定得說實話。”

父親仍然自顧自地往嘴里塞著飯菜,把平時一定會挑出來的青椒一同塞了進去,但頭卻都沒有抬。父親不吃青椒的習慣與林一平相同,這也是選擇記憶時發(fā)現(xiàn)的。

“爸!”

回應他只有旁邊心跳監(jiān)視器的滴答聲。

“老林現(xiàn)在是微腦模式。”廖森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從昨天開始就可以做到自己吃飯了,他很努力。”

“十二年前我是不是也是這個模樣?”

廖森的聲調沒有一絲變化,很是平穩(wěn):“我并沒有打算隱瞞,你自己能明白是最好不過的了。你是全世界第一例成功的微腦植入,并且活了十二年的病人。”

“十二年前?真的是那次車禍?”

廖森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昏迷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大概能猜到,為什么自己的記憶和父親的記憶里的情形不同,但此時他無比希望從別人嘴里聽到這只是個愚人節(jié)玩笑。

“這要問你父親,21g里應該有這一段。”

“你們對我的腦子做了什么?”

“它還在,只是不在你的顱腔內。”廖森挑著眉毛,“不過,理論上,已經進入快速萎縮期了。你要做出抉擇。”

“我有點不理解,你們?yōu)槭裁匆鲞@項研究?生老病死不是正常的嗎?為什么要做這些額外的事情?”

“國際宇航聯(lián)合會破譯忒休斯星球磁暴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

“這之間有什么關系!”

“他們跟我咨詢過一些事情。在這個光速是上線的宇宙中,生命是悲哀的,或許忒休斯比我們更早意識到這些事情,于是他們把自己的記憶轉換成電訊號,在星際間旅行。”

“為了星際旅行耗費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他們不是一個單體,是一團生命體,人類至今都不能做到互相理解,但忒休斯人做到了。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人類的未來發(fā)展或許也是如此。現(xiàn)在覺得微腦發(fā)明是不是有意義的?”廖森站起來,“你的時間不多了,做決定吧。”

林一平沒有答話,他沒有心思例會忒休斯星球的事情,現(xiàn)在需要的是以最快速度趕回家,進入記憶之海,他想知道車禍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仍然是黑色的記憶。場景的色調猶如黑白電影一般,狹小的房間里只有一張雙人床,鏡頭在不住地搖晃著。固定在墻壁上的床頭柜上,母親遺像下擺著一支玫瑰,父親抱著一個用布抱著的匣子,身子隨著鏡頭不斷地搖晃著。畫面似乎是卡主了,或者在沒完沒了地循環(huán)。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輕叩房門的聲音:“林先生,到位置了。其他乘客已經在船尾準備進行儀式了。”

父親搖搖晃晃打開房門,穿過逼仄的通道,踏上臺階,一道陽光射在地面上,空中的灰塵上上下下翻騰著。船尾聚集的人群都捧著一個匣子,不約而同地將眼睛埋了進去。

“可以開始了。”一個留著大胡子的船員大聲道。

父親打開匣子,將與花瓣摻和在一起的骨灰,傾撒進輕涌的海水中。

林一平浮了上來,聽姥姥說過,公共墓地里只是媽媽的衣冠冢,骨灰撒進了太平洋,那是她與父親相識的地方。

再次下潛。一片漆黑中,傳入他耳朵的是粗重的喘氣聲,緊接著是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映入眼中。他隨著父親的視線看到了一具干瘦的身體,只蓋著一層白色的床單,各種管子從里邊伸出來,接到周圍的儀器上。

“老林,你守在這沒有任何幫助,回去休息吧。”廖森出現(xiàn)了,端著一個白色的馬克杯放在床頭道。

“成功了嗎?”

“已經是極限了,只能掃描出大部分深刻的記憶。”廖森找了把椅子也坐了下來道:“現(xiàn)在的技術和手段,即使能掃出全部全時記憶,也沒有系統(tǒng)將這些記憶分門別類,做個目錄歸類存儲。更何況沒有這樣小巧的存儲器。我認為已經可以執(zhí)行鳩巢計劃了,是時候了。”

“能保留一平的大腦嗎?”

“你這是何苦,現(xiàn)在的技術無法恢復這個大腦了。”

“未來說不定可以,我相信。”

“唉,明天手術,你別守著了,回去吧。”

“我答應了琴,但沒做到……”

“老林,把琴的大腦帶去該去的地方吧。明天微腦接入成功后,你得幫兒子選取、注入記憶了。”

“我知道。”

人類之間無法完全互相理解,但通過這次的微腦實驗,此時林一平能稍微理解父親一些了。車禍現(xiàn)場,父親踉蹌著沖向人員時的背影,讓他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7

林一平親吻了揉著眼睛的兒子的額頭:“看爸爸給你帶來了什么?”

“氣球!”兒子幾乎是從床上一躍而起,踩在了一旁媽媽的腿肚子上,又重重摔到了床上。

“摔倒了要再爬起來,你是個小男子漢了。”他把兒子抱起來,將氣球纏在了兒子的手臂上道,“爸爸要走了,你可以睡一個小懶覺。”

“去哪啊?”

“去把爺爺找回來啊。”

“今天做錄入嗎?”妻子也坐起來道。

他點點頭,重新披上外套,退出了房門。

在車上,林一平想起來昨晚他最后進入的記憶。天藍色的記憶只有三四條,進入之后,視野里漆黑一片。在他終于適應黑暗之后,發(fā)現(xiàn)父親蜷縮成一團,處于失重狀態(tài),漂浮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這令他很疑惑,這是什么樣的記憶?難道是廖森的記憶掃描程序出了問題?搜尋之后,順著視野,他看到了不遠處兩顆散發(fā)著幽藍光芒的星星模樣的東西。

在太空嗎?當他在灰色記憶里尋找得不耐煩時,一個沉悶的聲音響徹黑暗空間,振聾發(fā)聵,父親的身體舒展開來。他聽出來了那是自己的聲音。忽然間,他明白了。這是父親進入植物人時的記憶,他的意識還在,這段記憶是他得知父親病倒,沖到父親病房質問父親的那一段。父親聽到他的聲音,站起來,想去觸摸那兩顆幽藍的星球,但又縮了回去,肩膀不斷地抽動著,像個無助的孩子。他耳邊又響起那場車禍父親的哭聲。

“廖教授,我進入一段記憶,知道了我昏迷之后的事情。在我植入微腦前一晚,您提到我母親的大腦是怎么回事?”林一平看著在廖森寬闊明亮的辦公室里,像個蹩腳的人形機器一般,來回踱著步子,眼睛沒有一絲光彩。

“你沒有看到你父親為什么變成工作狂人的?”

林一平搖了搖頭。

“你母親病逝時,正是我的大腦掃描項目取得突破的時間。老林來找我,想掃描完整保存下來你母親的大腦。想把里邊的記憶都掃出來,做一個虛擬的人。但那時候,我們只能做到掃描活體大腦,即使能掃描出來,也沒有合適的存儲器來存儲。所以,你父親更加瘋狂地去研制體積微小但存儲量巨大的存儲裝置。”廖森像是十分愧疚一般,話變得多了起來。

“他沒有成功,你也沒有成功。”也是那個時候,父親像變了一個人,林一平在心里默默地說道。

廖森點點頭沒有做聲。

“有種猜測,自我意識只是大腦活著時,腦中億萬微電流相互作用時產生的錯覺?”

“在我這里,人類沒有自我意識,有的只有全時記憶綜合后的錯覺。這可能也是我們無法從死亡的、沒有微電流活動的大腦中提取記憶的原因。”

“其實我是第一個成功被掃入記憶的試驗品?”

“后續(xù)的微腦實驗者只是能控制空殼身體,沒有再被成功錄入記憶。但前些天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找到了關鍵所在……”

“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的錄入記憶的成功率有多高?”

“90%。”廖森道,“這將開啟一個新時代,是人類可以拋棄改造自我身體,控制進化的時代。可以把人類從地球上解放出來。三個月前的X磁暴破解的新聞你記得嗎?改造后的新人類可以擁有近乎無限的壽命,飛向宇宙。人類即將迎來一個新時代,一個幾乎永生的世界。”

“記憶錄入最快什么時候能開始?”

“現(xiàn)在。另外,你的腦中的存儲器已經快到極限了,偏頭疼就是征兆之一。這也是你父親找關系將你調回北京研究所的原因。錄入記憶之后,幫你替換新的存儲器。”

“我想拿回母親的大腦。”

“在法律上,你父親現(xiàn)在已經不能行使自然人的權利,他的所有財產和所有物品你都可以支配。即使錄入成功,你父親也處于法律的空白區(qū)……”

“我知道。”林一平打斷廖森的話。

“你父親在等待錄入的這兩三個月的時間里,可能也是因為年齡大了,器官已經進入衰竭期了,我們可以為他換上人造器官,免費的,更強健。”

“只要保留他的大腦就可以。”林一平站起身來,撫平了襯衫的褶皺把椅子推了回去,“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請問。”

“您會做微腦植入嗎?”

廖森轉過身去看著窗外的開滿郁金香的花園道:“我即將是舊人類了。這些做了微腦植入的人類都是我的孩子,我這個老父親有守護他們的責任。”

“您大概也會幫孩子去找氣球吧。”李一平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輕輕帶上了門。

8

天色逐漸暗下來,每過一秒,黑暗的陰影就會加重一層。彭坦站起身來,摘下智能眼鏡,拿起一個被煙熏黑的厚玻璃,小心擋在眼前,看著天空中被啃了一多半的灰白色太陽。漸漸地,天空終于全部黑了下來。

“會亮起來的。”他嘆了口氣,拿下鏡片,屋子里的自動感應燈已經打開,光線照亮了辦公桌上的一個信封和一個文件夾。

信中林一平重新安排了四顆大腦的去處:十二年前的大腦通過現(xiàn)在的納米修復技術,可以恢復基本的功能,重新移植進他的身體中,注入記憶;取出來的微腦則捐獻給了國際宇航聯(lián)盟,作為友好使者飛往5.7光年之外的忒休斯星球一探究竟;父親的大腦則與微腦結合,又塞進了原來的腦殼里。

當他四處找林一平時,林一平已經將母親大腦火化后的粉末撒進了太平洋深處的某一個點,隨后又把另外三顆大腦安排妥當。

文件夾里是第一批享受微腦植入志愿者的邀請書,全世界至少有三萬人收到了這份邀請。彭坦拿起筆,打開同意書時,一旁摘下的智能眼鏡發(fā)出了微小的蜂鳴。

彭坦戴上眼鏡,發(fā)現(xiàn)并不是急診信息,只是每日訂閱新聞的推送,有兩條他一直關注的新聞,他分別打開兩個窗口。

左邊的窗口的畫面,鏡頭里是一片深藍的波濤。拉近,再拉近,可以看到一個弱小的身影光著上身,脖子上系著一個紅色的氣球,在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拍擊下,不斷被打進水中,然后再頑強地浮起,游向太平洋深處。沒有人阻止這個瘋狂的家伙,那是恢復活動后的林海。

林一平留下的書信交代,父親蘇醒之后,不管出現(xiàn)任何情況,都不要干涉他。這個瘦弱的老人醒來,讀了林一平留下的信息后,不知道是因為微腦系統(tǒng)的問題,還是自我意志的原因,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半個月后,人們在青島海域發(fā)現(xiàn)了徑直游向太平洋深處的他。由于改造了身體,還有好事者自發(fā)組織的補給船,沒有人知道林海會堅持到哪里。

另一個窗口的畫面,是永恒號飛船的點火倒計時,人類第一位微腦加機械身體的宇航員將搭乘這艘飛船飛向X磁暴發(fā)射的星體。

同樣,沒有人知道這艘飛船的旅途有多長,終點何處。

彭坦再次摘下眼鏡,這兩個不同的人探索的領域不同,使命不同,但哪個才是對的呢?

他撕碎了同意書,丟進了垃圾桶。

窗外的黑暗仍然在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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