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嬌夏用茶蓋刮著杯沿,不緊不慢地說,“有閱歷的人,才好這種無色無紋。”她不像一般做生意的,說了這句戴高帽的話后,馬上長篇鴻論,鋪陳急需脫手陶器的來歷、光澤、厚薄,并煞有介事地拿出小手電筒做透光照。那樣,太急不可耐了。
哪怕是面對熟人,她也要慢燉。
果然,坐在她對面的閆彬耐不住了,露出訕笑,“來,照照,咱照照。”智能手機上都有手電筒功能,點一下APP,手機上方立即放出刺眼的光亮。
“不著急。”申嬌夏放下茶杯,卻并不倒掉杯中清水。
她說的“閱歷”,其實是“年齡”,但即使面對老熟人,她也得有距離。尤其是在茶座上,做生意要“戒近”,這個近就是不能越過一張茶座的距離,越過了,談價就張不了口。閆彬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符合申嬌夏界定的“有年齡的人”。但此人臉龐光生,下頜青白,只有在大笑時,眼角臥蠶處才不可避免地褶皺起來。所以年齡自然是看不出來。“不喝酒不熬夜不干傻事,自得饋贈。”這是閆彬的理論。至于什么是傻事,有人問過,申嬌夏是不會問的。
她直視著閆彬,“你知道市場上豬油白賣多少錢嗎?”她微微一笑,“一般的名家都上萬。”
“豬油白,豬油白,我又不搞收藏。再說我送給的那些人,誰又真懂這個。”他的訕笑看上去非常真誠。
“帶簽名的很好鑒定。”申嬌夏說,“在光照之下,胎釉透亮,隱約可見粉紅或乳白色。”申嬌夏緩緩端起蓋碗茶杯,好像她的眼睛就是光照。
“好名字,富貴如流油。”
“說德化窯吧,就太普通了,你得說豬油白。”申嬌夏笑著,“宋代就開始制作豬油白,始于福建的德化窯,明代的時候,更是有不少精品,遠了不說,咱三峽博物館里,就放著兩尊菩薩像,一尊觀音,一尊釋迦牟尼,都是豬油白。”
閆彬露出笑容,“那咱買不起。”他晃了晃手中依舊亮著的手電筒光。
申嬌夏把蓋碗茶杯遞給閆彬,閆彬二話不說,就直接把茶杯里的清水倒在茶缸里,翻過來,倒扣在桌面的軟布上,擦凈,再把手電筒光對準倒扣的茶杯,整個杯子像螢火蟲一樣亮了起來。
“嗯,不錯,質地均勻,細膩,看看這透光度,溫潤。”閆彬又把茶杯正放了過來,又照了照杯沿,“確實是好東西。”他嘖嘖道。
也不知他是真看懂了,還是裝看懂了,申嬌夏接著說,“我是去年十月去窯廠看著他燒的。”
“師傅叫什么名字。”
“無名小卒。不過手藝精湛,早在一些名家之上。”申嬌夏恐閆彬誤解,補充道,“一些現世的名家。”
“他自己有廠,讓燒幾個字行嗎?”
“什么字?”
“名人名字。”
“人家可不仿冒,你可別害人害己,他還盼著這門手藝山高水長呢。你別斷了別人的財路。”申嬌夏收回了茶杯。“這款豬油白我總共就兩個,你要,還得預訂。”
“多少錢?”閆彬盯著杯子說。
“你覺得呢?”
“高了我可不敢要。”
說實話,申嬌夏長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丑。鼻梁塌陷,眼睛細小,臉龐扁平,毫無女性魅力,閆彬和申嬌夏認識以來,沒見過她長發。等茶喝的時候,他會揣測,因為長發美女太多,相形之下,會讓她的丑再多得幾分。既然短發美女少,索性一直就短發,對比也就不強烈了。申嬌夏雖其貌不揚,偏偏眼神炯炯,這讓她平庸外貌上有了一種特別之處,讓男人有一種好奇的沖動,甚至某些男人還產生了想去擊敗的欲望。
閆彬保存著這種攻擊感,不溫不火。這樣,他們做了七八年的朋友。閆彬最早做摩配行業,后來又開始賣清潔能源,每次別人問他具體做什么,他一解釋,別人就弄不清,“有一個小廠。”他后來總這樣說。“生產什么呀?”“燈,一種清潔無污染的燈。”
“什么燈,那么神秘。”
他笑笑,解釋起來太麻煩。“用于企業的。”
但閆彬那種笑容里的優越感是不言而喻的,他喜歡穿西裝,休閑式西裝,藏青色、深灰色,身板挺立,白襯衣在里面映襯著,格外干凈。朋友們覺得他其實是屬于另外一個圈子的,生意人嗎?但又沒有那種財大氣粗的戾氣。商務人士嗎?但又沒那么緊繃。
他總是給人舒適的感覺,很會替人圓場。比如吃飯的時候,服務員若是沒有及時拿來餐巾紙,或沒有及時斟茶倒水,他就會站起來,勸說那些要鬧場的朋友,“年輕人火氣不要那么大,我可以為你服務嗎?”
這時就有人也跟著圓場,“格局,這就是格局。”
一桌人在一塊吃飯,無非就是很久不見了,加深個聯系,并沒有什么事情要談。走動走動,不遺忘便好。
“人家也是有難處,對不對,”他很替服務員說話,“給人家一點成長空間。”閆彬倒水的樣子,很有修養。
大家背地里說,閆彬不差錢,錢、家庭、背景、社交圈子、女人,哪一方面拿出去都能讓自己獲得肯定。申嬌夏聽來,從來沒有被這些光環嚇到過,她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嘲諷。閆彬知道申嬌夏過得并不如意,雖然早幾年還頻繁上過本地周刊的“新女性”封面。但是人到半百既無官職又無家無子,超脫不過是顆粒無收的面具。關上門,家里家外議論的還不是這些世俗之物。
女人老了,也就意味著衰敗。這是閆彬的理解。申嬌夏搗鼓這些茶杯茶葉,雖說也是常年以來的功夫和興趣,但兼職做成專職,是有幾分不順之心酸。
擺明是接濟她吧,還不能傷她的自尊。
“說吧,又遇上什么煩心事了。”申嬌夏把豬油白放在一邊,撮了一份小青柑在茶壺里,“這道茶你應該喜歡,口味重,越喝越重。跟很多茶越喝越淡不一樣。”
“話里有話哎。”
“寸金寸光陰哎。”申嬌夏看了一眼他,又忙著手中的茶活,“這年頭誰有時間來拋撒,聊天喝茶閑的發慌?無利益不折騰,還真對不起這時間。”
茶香中有淡淡陳皮味,水漲水落,茶氣氤氳,她看上去倒是一點都不丑。她是什么時候會變丑呢?很快,閆彬就覺得自己的觀察不妥,他們倆的位置真是反轉了過來,不對。得打住。
“我就是想來買個杯子,你開個價吧。”
“看你送什么人了?”
“你管我送什么人,這些年我也沒少照顧過你生意。”
“互利互惠,什么照顧不照顧的。對了,我過段時間還要去英國,你要有空的話,一塊去。”
閆彬不語。
“到那邊可以淘一些真正的中國瓷器。”
“大英博物館?”
“可以,你再去把老祖宗的寶貝搶回來。”申嬌夏笑笑,“查令街有幾家二手店,可以去淘一淘。”
“我沒那個雅興。”閆彬長吁了一口氣。
“葉公好龍。”她激他。
“告你個事兒,玉漱走了。”
申嬌夏靜了臉,等聽下文。
“你說女人吧,真是的。”
“好多年了,也不跟人領個證。”申嬌夏在淋茶寵。
“左右為難啊。”
“這杯子是打算送給誰呢?要是玉漱也行。”
“走了的人,就不花這個冤枉錢了。”
“也是,她也不懂這些。”申嬌夏想,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夫妻也做成一本生意。
“要不咱倆做個買賣。你給我整個計劃出來,情感野營中心。我名字都替你想好了。專門解決情感困惑,追求幸福美滿生活的人。”
“別逗了,喝完這杯就走了吧。”
“你說你這工作室里整這么大個芙蓉石有用嗎?”閆彬調開話題,那芙蓉石有整整20斤重,還是申嬌夏托人從巴西帶回來的。“上次就騙我說能看見我的未來,結果呢?”
“小青柑,很多人喝不慣,因為越到后面普洱味道越重,苦,糅合了陳皮的味道,所以很少有人能喝上十道,其實十道以后的味道才正宗。”
閆彬點點頭。
“行,這杯子我買了。幫我找個好點的包裝。”說著,他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直接轉賬。兩千,他覺得申嬌夏也賺得可以了。
“發過去了,你點接收吧。”
申嬌夏并沒有馬上拿起手機。
“你的點子很多,就是太懶了,不然可以成好多生意。”
“我要是個生意人,早發財了。”
快五點時,申嬌夏關上了茶室的門,往回家的方向去了。這個工作室開在一所重點中學的對面,相對僻靜,帶著書香味。轉出了背街,走上主干道,一切又都車水馬龍了。
她申嬌夏一生中有過很多次點石成金的機會,似乎都擦肩而過了。因為她懂茶,又有一幫茶友,大家自發形成了一個“茶愈”沙龍。喝茶聊天本身就是一種情感撫慰,你傳我,我傳你的,名氣就大了。
甚至朋友們幾乎忘記了申嬌夏是疾控中心的一名員工,那地方聽上去生硬、死板、掌控人的性命,他們樂于見到的申嬌夏是一名茶專家。
漸漸比如旅行社要跟她合作打造“走心旅行”,市區文化委找她做一個“茶葉與城市迷蹤”的文化組織,當地最美書店出面讓他去搞個情商周末培訓……剛開始談判時都是熱血澎湃,最后要行動,張羅時,她又偃旗息鼓了。“挺麻煩的。不清凈。”她對自己對合作伙伴對朋友說,“疾控中心已經夠忙了。”休閑的時候,她真的只是隨著心意,放松點,再放松點,她不想逼迫自己,水到渠成吧。于是所有這些項目變成了空中樓閣,化為烏有。
點子能賣錢,是句騙人的話,重要的還是執行力。申嬌夏沒這個心勁兒。
“你看,就你這個人緣,不轉換成生產力真是浪費。”有朋友替她攛掇,又倒騰了各種稀奇玩意兒給她,長江石、陰沉木、羅漢松、最后只有這款芙蓉石留了下來。
“看看這裂紋,能看到你最近的狀態。”
“我啥也沒看到,就是亂紋。”
“混亂。這證明你最近,不久后都是這種混亂的狀態。”
申嬌夏不信,但放這么個玩意兒確實也能緩沖主客間的緊張,尤其是談到價格時,幾杯好茶仍不能澆滅尷尬,她就會把話題引向芙蓉石。
生意成不成先放一邊,至少氣氛還是融洽的。
人近半百,又無子女牽掛,對錢的欲望就更少了很多。她唯一需要承擔的是父母的贍養費,每個月固定給一千,她們姊妹三人,總共要交三千,供養父母,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不管經濟條件好或差,總之一千是雷打不動的。申嬌夏想,這得怨母親,她總是念念叨叨養育之苦,幾個孩子讓她沒有質量地生活。
父母兩人老了,到處旅游需要花錢,這是彌補,吃穿住行,都不能太勉強,每個月三千的孝敬費全存上給旅游用了。他們的退休工資就是日常開銷。
申嬌夏交錢歸交錢,但心理上對父母是遠了。她自己沒有婚姻和子女,就算給了一千,還可以活得瀟灑,但是兩個姊妹有家有口,底下矛盾重重,也夠折騰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是中國人的智慧,雖然是五十歲年紀,申嬌夏覺得自己的心性兒并沒變得蒼老,也許是和沒有孩子操勞有關吧。
父母對她不婚不育的事情不是沒有看法。每一次都像下了一場綿綿細雨,弄得到處都是泥塘。一提,她就躲開,只有在飯桌上實在躲不開時,她就問問大姐何時帶孫子的事情,或侄子找工作的事情。大家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飯好菜吃來都不是滋味。
“你就獨苦伶仃一個人了。”話要說得重才有震懾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都是老生常談,但是鈍刀也是刀啊,冰冰涼在身上,不舒服。
“你不吃虧就好了。”申嬌夏頭也不抬盯著菜。
每月一次的大團圓,怎樣都要把飯菜吃完,塞也得塞下去。
學生們已經陸陸續續走到主干道上,紅配藍的校服,再怎么變換花紋,都是一個樣。丑!申嬌夏想。
這世間本來美麗的事物就很少,還要扭曲原本美麗的東西,申嬌夏搖搖頭,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坐幾號線呢?猶豫片刻,她坐上了去父母家的地鐵。
父母不服老吶。跳舞,爬山,旅游,總之不能讓自己消停。她也承認自己有強迫癥,覺得能陪伴的時間實在不多,看一天父母,就減輕一分負罪感。
這負罪感也是被強加的,不過就是無家無子。傳宗接代有人替她做了,她就來替那些傳宗接代的人陪伴下老父老母吧。
這天因為就她一個子女在父母家,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洗碗倒也安靜,電視里傳來《奔跑吧,兄弟》的猜謎游戲。
老兩口都張大著嘴望著電視機無聲地笑。好像不張大嘴就接不住歡樂。
洗碗槽里水流嘩嘩。
電話是晚上11點20分打過來的。鈴聲加振動讓手機在茶幾上橫著走。閆彬兩個字在手機屏幕上執拗地出現。
“姣夏,你方便來一下嗎?我們起了點口角,她現在害病了,你能不能過來幫個忙。”他的聲音和白天不一樣。
申嬌夏這夜留宿父母家,正窩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劇《心靈法醫》,狼人綜合征患者黃偉倫極力撇清自己和地下情人微微的真實關系。
“我怎么可能看上她?她經常和小流氓睡覺。”黃偉倫是個男明星,卻涂抹上了黑眼線,有一種女人的嫵媚和男人的冰冷。這給審訊室里增加了幾分樂趣。
空蕩蕩的客廳,申嬌夏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還好有電視。說是陪父母,卻是陪電視。陪就是相互間的空氣流動,你呼一口,我吸一口,我吐一口,你再接一口,勻凈緩慢,就是聊天。但聊什么都似乎讓人掃興。
閉嘴吧,盡點責任。
“現在幾點了?”
“很晚了,但確實需要你幫忙,過來一下。”
這閆彬白天還好好的,申嬌夏一時有點犯疑。“那你趕緊打120。”她聲音懶懶的。
“你過來一下好嗎?拜托了。”
申嬌夏穿起外衣,就往外走。臨走前,她悄悄到臥室門口聽了下,沒有動靜,就留了張字條在客廳,說先回家了。這理由實在牽強,但她一時也沒想到別的說法,就這樣吧。
等車,叫車,再加上路上所用時間,總共花了40分鐘才到達閆彬電話說的金山花園小區32樓5號。門鈴按了兩下,門就開了。他搬了幾次家,這個住址,申嬌夏還是第一次來。
“怎么回事?”
“快幫幫我。”閆彬把她迎進來。
客廳凌亂,茶幾上有玻璃裂痕,臥室的雙人床上,玉漱躺著。一件干凈的絲綢裙子反穿著。
“今天倒霉了。”閆彬解釋,“都說家丑不可外揚。”
申嬌夏想,你們不就是還在糾纏嗎,但她沒說。
“我知道你也不方便,下午,我覺得你說準了。”
申嬌夏一時想不起自己下午說了什么話,什么話題都是點到為止的。
“老朋友了,我只信任你。”閆彬說,“玉漱犯病了。請你幫個忙,趕緊送她去醫院。”
“你呢?”她狐疑地問。
“我不方便出門,以后告訴你。”
這個以后,多半是不會告訴她了。申嬌夏走近床前,喊了一聲“玉漱”,卻沒有得到回答。“玉漱。”她又叫了兩聲。
“你打120了嗎?什么時候的事?”
“沒打。”閆彬說,“下午我不是告訴你沒在一塊了嗎?她半夜又跑來跟我鬧,”閆彬攤攤手,我就搡了她一下,她老毛病發了。”
“什么老毛病?”
“腰椎吧。”閆彬搖搖頭,“我怎么知道,我以為她裝病。結果就站不起來了。”
“你打她了?”
“沒有。”閆彬極力撇清,“我就搡了一下。兩個人爭執,總會推搡。”
“你們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樣動手。”
“我真沒有動手。”
“我也背不動她,還是打120吧。”
兩人走回到客廳,她突然發現沙發上竟然有碎玻璃碴,便沒有坐下去。
“坐啊。”閆彬說,似乎并沒注意到。“我給你倒杯水。”
申嬌夏警覺,說,“不麻煩了,我是從父母家趕過來的。”
“哦。他們身體都好吧?”閆彬有口無心地問。
“還好。先睡了。”
120趕到的時候,閆彬說,“麻煩你了。”并塞了一沓錢到申嬌夏手中,“這種事情,我不能再給她幻想。你就幫我個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錢厚,塞包深處,申嬌夏跟著上了救護車,去往最近的一家三甲醫院。在救護車上,她聽見醫生說,患者身上有多處瘀青。申嬌夏攥緊拳頭。燈光稀稀拉拉從車窗玻璃前劃過,看不清別人的生活。
檢查、化驗、照片。
夜晚的醫院大廳出奇地安靜。這安靜讓人沒那么煩躁。也許是因為和自己關系不大,申嬌夏沒有什么焦慮。她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住在這里,心情肯定大不一樣。
她一邊等待一邊繼續拿出手機觀看《心靈法醫》,但是沒看五分鐘,就看不下去了。醫院的清冷和消毒水味,放大了劇情的恐怖,她多久都沒有這種恐懼感了。
一個小時后,照片結果出來了,肩胛、髖部、下頜多處軟組織受傷。尾椎撕裂。需要手術。
申嬌夏和玉漱說不上什么深情厚誼,她們認識,也是因為閆彬,吃過幾次飯,后來兩人也約著單獨逛過街,然后像所有女人間不了了之的友情,她們又疏遠了。
玉漱畢竟是閆彬的人,男女戀人之間的恩怨,多有不便開口之處。更何況,閆彬還跟申嬌夏認識。保持距離,大家反而融洽。
只是玉漱曾經說過,想結婚,但閆彬總說等等。朋友們不好勸,閆彬有過一次婚史,不著急。還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這樣,朋友和朋友都不得罪。
對于閆彬的私生活,申嬌夏內心是瞧不上的。對于他的種種獵艷,大概只有在申嬌夏這里是可以安心傾訴的。申嬌夏克制著鄙夷,在還沒冒犯到自己的時候,不指責是非對錯。閆彬要主動說他自己的瓜葛、糾纏,那是他的事,對于這些男人來說,傾訴并不代表需要你指引一條明路,很大程度上,是覺得安全,如同在只有自己的電梯里放個屁一樣,不要引起公憤,足夠安全放松就可以了。因為申嬌夏不做道德判官,閆彬愿意在那里買一些茶葉茶罐作為一種回報。朋友間的回報。
“玉漱要是能有你申嬌夏這樣的涵養,那就差不多了。”好幾次,閆彬這樣說。
申嬌夏從不接這茬,估計有其他女人就這樣著了道。
“兩回事。”申嬌夏拎得清。
醫院附近的早餐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小籠包,小巧熱辣,醫院里一陣煩心之后,來這么點溫暖,足夠對生活感激涕零。所以照亮房屋的從來不是一堆蠟燭,一只就夠了。申嬌夏吃了一籠。這一夜在醫院胡亂應付過去,只等玉漱醒來,好叫她家人來幫襯。自己也仁至義盡了。
玉漱果然醒了,大概是三人間里其他人的動靜,天亮了,進進出出,收拾檢查什么的,有些吵。玉漱望著申嬌夏好一會沒說話。
“尾椎撕裂,得動手術。”申嬌夏捏了捏她的手。
玉漱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申嬌夏想問怎么回事,但是眼前人實在不適合說話。“昨晚我送你來醫院的,我不知道你們怎么回事,但是現在,需要我通知你家里人嗎?”
玉漱沒吭聲。
“手術需要親屬簽字。”
“不要。”玉漱幾乎是吼著說。“現在不要。”
申嬌夏在玉漱身旁坐了下來。
她捏了下玉漱的手,讓她冷靜,但感覺到其中的起伏,知道少不了又聽一場情感滔天的故事,便主動說,“你好好養身體,醫生說要格外小心,有舊傷,手術盡快安排,搞不好癱瘓了,就麻煩大了。”
玉漱說,“他打我。”語調不大,有試探和防守。
“這些都是他打的嗎?”申嬌夏想,要用武器才能打斷脊椎。她猶豫著要不要追問。
“叉衣棍。”
申嬌夏眉頭一緊,“打的脊椎?”她能想象出那種劇痛。看那舊傷,兩人怕都不止發生一次兩次的武力了。
玉漱怔了下,大概在努力回憶的樣子。
“他不像是這種人啊。昨天下午閆彬還在我的茶室,說你倆分開了。” 申嬌夏沒有提他買茶杯的事。
“他是個瘋子、騙子、控制狂。”她轉過頭去。“你們全都不知道。那只是他在場面上的樣子。”
玉漱不過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比自己年輕不知多少。如今在這病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申嬌夏嘆了口氣。
“他呢?”
申嬌夏知道在問誰。“閆彬沒來,給了醫藥費。不過做手術不夠。”她不確定后面的事情。
“嬌夏姐,幫我。”
“好的。”申嬌夏知道這一答應就脫不了身了,但此刻不答應還有更好的說法嗎。
“要那個視頻。”
“什么視頻?”
“昨晚在電梯里,他打我,物管應該有監控視頻。”
“哦——”申嬌夏拖長了聲音。如果真的是毆打致傷,這是要負刑事責任的。她一向又不愿插入別人家務事太多。但是玉漱的傷是在眼前的,做不得假。同為女人,她也心酸。
“你現在當務之急是做手術。”申嬌夏說。“當然取證也很重要。”
“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的。”
申嬌夏拍拍她的手,心里并不想聽這些故事。
“他昨晚電話騙我回去,說要重修舊好,否則就輕生。這個房子是我們共同裝修的,他為了省錢,讓我一個人刷墻。”
閆彬怎么可能輕生。申嬌夏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
“我們確實分開住了幾周,但是他昨晚一直在聯系我,先是罵我,說我對不起他,后來又罵自己,說他自己活該沒人愛,要死要活,我們那個家,裝了防盜網,他說自己要去把它拆了,要跳樓,我們,還視頻了一會兒……我一時心軟,就趕了過來。誰知道,我在電梯里發現情形不對,就不想出去,他就開始拖拽我。我害怕……”玉漱哭了起來。
“好了,不說了。”申嬌夏拍打她的手臂,“你這樣傷會更疼。”玉漱說的這些,讓自己根本無法和印象中的閆彬聯系起來。閆彬肯定是信任申嬌夏的,不然不會讓自己來送玉漱上醫院,難道他不怕玉漱倒苦水嗎?他倆到底誰在說謊?
申嬌夏站起來,準備去開窗戶,太悶熱了。哪知走到窗戶前,發現原來是開著的。她不得不回到病床邊。
“這是第五次了。”玉漱吸了一口氣。“他經常揪住我的頭發往墻上撞。”
申嬌夏皺了皺眉頭。“你們的事情,我從頭到尾都是知道一些的。”她想象不出來,穿著白襯衣的男人家暴是什么樣子。
“你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是第五次了。”玉漱說,“你還記得我們一塊逛街,后來看《暴雪將至》那次嗎?”
她倆是一塊去看過電影《暴雪將至》。那個陰森的壓抑的大工廠,發生了一樁命案,工廠保安只身調查,碰了一鼻子的灰,只有在舞廳辦案時,看到了一點男人的釋放。那幾分鐘的男人戲,竟然讓人很透氣。她們還探討過這點。
“回家后,我跟他講了劇情,然后問他會不會去舞廳。”
申嬌夏啞然失笑。這不是自討沒趣嗎。
“然后他就猛扇我耳光。”
“沒聽你說過。”
“他事后道歉了。他說,我是以己度人,只有自己這樣犯錯時,才會拿這樣的問題問別人。”
“你崇拜他。”
“我在他那里本來就沒地位。他總是說我這不行那不行。”
“婚姻還有什么意思。”申嬌夏給她點破。
“你們看見的不是他真實的樣子。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禮,周到友好。那只是面具。結婚,只是他的一個借口。我不想和他結婚,不能結婚。”她一口氣說了一串。
護士進來量體溫,“不要讓病人情緒激動。”她檢查了一下輸液瓶。
一切都正常。“有什么事按這個鍵。”護士又開始檢查下一個病人。
“我受夠了。”
“如果他真的打你,我會幫你的。”申嬌夏不確定閆彬是這樣的人。他看上去沒有一點跡象,如果有什么煩心事,都會到她這里來排遣。
玉漱搖頭。“這里疼。”她指著下頜。“你能不能幫我拿到視頻,小區監控的,相信我,我沒有說謊。”
“要報警嗎?”
“沒用的。警察說這是家務事,可大可小。”玉漱把頭轉向一邊,“朋友說的,除非我不在這個城市,這種人他遲早會報復我,讓我不得安寧。”
申嬌夏離開醫院的時候,心情沉重。
母親在電話里責備她半夜離家出走,“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要父母為你擔心。”母親念念叨叨,大概是他們很不放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因為一夜沒休息,申嬌夏只覺得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加快,有一種瀕臨猝死的不祥。可大白天的,怎么也睡不著。
她回到自己的茶室,蜷縮在沙發上,打個盹就好了,把這白天應付過去,只有等到夜晚來臨,才能進行正常的睡眠。
照理說,閆彬應該來個電話或短信,詢問下進展,但什么都沒有。申嬌夏把電話打過去,也是無法接通,便留了言,說手術需要簽字,大約多少費用等。但一直沒有回信。天將黑未黑之時,申嬌夏用豬油白蓋碗給自己泡了一杯龍井,茶快涼了,她都沒有喝一杯,沒有心情,她自己的生活也是諸多不如意。
茶,永遠都是從容時刻的點綴品,能解決什么?什么都不能解決。
認識閆彬是在松井街的一次飯局上,當時還有兩個外地客人——從云南過來的一對夫婦尚未到場,在座的朋友邊聊邊等,已經互相認識了。閆彬不是主人,卻勝似主人,起身端茶遞水,溫文爾雅,噓寒問暖,殷勤備至。每個人都贊他體貼。場面上周到的男人很招人喜歡。眼睛里隨手都有別人。閆彬為最后一個人續完茶水后,就開始講他最拿手的廚藝,豌豆蝦仁。其實也是一道很簡單的菜,偏偏一個男人說出來,五分蔥姜蒜啊,三分油啊,擇豆撕筋什么的,就特別性感。
申嬌夏對他另眼相看。于是她也講了一個故事,就在那年夏天,武夷山旅途中,她搭了一輛黑車,結果被三哄五不哄地騙去買茶。車載至一茶販家中,被惡意扣留了兩個小時,最后只得掏出五千元買了茶,才算破財免災。司機怎么騙的,茶販怎么設套,武夷山的山路十八彎說起來驚心動魄。但對于自己被騙的故事,申嬌夏十分坦蕩,既不悲悲戚戚說自己愚蠢,識人不淑,也不后悔失去的金錢,只是說,人在一時一地,總會有錯誤,一旦一個小環節出了錯,便全盤皆輸。但時過境遷來看,這些錯誤并非真的錯誤,相反提供了一種哲學,甚至因為錯誤還獲得了一種格外的經驗。
包間里的人看上去全都被折服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每個人就此事發表看法,扼腕的,遺憾的,哄笑的,不一而足。申嬌夏微笑著,不置可否,她知道大家喜歡聽一些別人犯錯、愚蠢的真事,這是很好的下酒菜,而且也能迅速拉近彼此的關系。關鍵是,時過經年,她還執迷不悟,這更讓大家覺得她幼稚可愛。
“純,真純。”有人在飯桌上這樣夸贊申嬌夏。
云南夫婦終于到場,被席間朋友們的熱情所感染,當然他們并不知道素昧平生的朋友們何以如此熱情,只當是地理風俗使然。閆彬站起身來,依舊周到備至重新為客人們斟茶倒酒,他的身影無處不在,像無影燈。
從那以后,閆彬和申嬌夏建立了聯系。一來二往甘如飴。
申嬌夏知道,他其實也算一個成功人士。在所有的朋友中,他算是有財力的,車與房都不是他們一個量級的。但他樂于斟茶倒酒,沒有老板的派頭。
以閆彬的作風,應該也知道申嬌夏的底細,市區疾控中心的行政人員。只是這些年,她開始靠邊站了。
玉漱身上的傷確實是人為所致,并不像閆彬說的那樣,是自己犯病,而且她的裙子是反穿的,這到底在掩飾什么?申嬌夏第一次感到背后起了涼意。
閆彬這么多次來她茶室喝茶,買茶,有時和朋友一塊,有時是他自己,如果他真有這種傾向,她是不是太大意了。這七八年的交情,她從沒發現蛛絲馬跡。
申嬌夏轉念一想,如真是大意,倒好解釋。自己被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概如此,閆彬才愿意和她推心置腹,告訴她那些見不得光的私情。
次日,申嬌夏去金山花園小區的物管處調看監控。
“不行。除非你是業主,或是出具由公安局開示的證明。”物管人員言辭拒絕。
果不其然碰了一鼻子灰,但也在申嬌夏的預料中。她舒了口氣,輕松了,好像這樣可以交代了。
“請問這里有洗手間嗎?”
“出門左手邊拐彎。”
申嬌夏在洗手間里洗了洗手,照了照鏡子中的自己,笑一笑。物管較真,也是正常的。雖說法也有情理,只是各自坐在蹺蹺板的哪一端者,心態自然不一樣。這樣的事,申嬌夏自己也不是沒有過。
三十六歲那年,她在辦公室斗爭中,被斡旋去接聽疾控中心公開電話。這公開電話是燙手山芋。最開始是讓年輕人做的,后來給搞砸了,必須得找有一定工作經驗、長袖善舞的老職工,這都是明面上的話,對外要確保公開公平公正,并接受各種咨詢和監督。對內,是門苦差事。簡言之,就是下苦力,勞神費力又看不到成績。在年終總結上,就寫不出幾筆量化的成績。輪來輪去,就到了申嬌夏頭上。
說是服務咨詢,而實際上,說聲討更準確。
在病源初發期,疾控中心會選擇性地在一些單位篩查抽樣病毒源,中小學學校、機關企事業單位會被隨機性點名。由于這些只是免費的體檢,他們通常只給出口頭結果傳達給校醫或醫務所,然而這樣的結果并不細分。這也是為了儉省工作流程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有錯嗎?也不能說是錯,只能說不夠精準,但是在被施者或科學研究那里,這種不精準,就會被定義為錯誤。比如在給中華路小學做病毒篩查時,他們就召集了部分請假的學生來抽樣,一根管子接到鼻腔,抽取液體化驗。
感冒分很多種,普通感冒,甲型感冒,但細分是需要成本的,這種免費的抽樣,已經花掉了一部分財政預算,所以將所有抽樣結果按照甲型感冒處理,給出了隔離7天的通知。有不少家長電話打來,質疑沒有紙樣化驗單。
每天下來,她不得不解釋其中的原委。如果超過三分鐘對方還在糾纏,申嬌夏就直接說:“有什么意見請給我們上級單位反映。上級單位是衛生局。”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申嬌夏無法同情。幸好自己沒有孩子,她甚至還慶幸。
同情會讓她一整天都陷于無意義的解釋之中,申嬌夏無能為力,她只負責傳達而已。
蹺蹺板由高變低。物管的拒絕在理。
申嬌夏想試下運氣。什么都不外乎人情。而且這個小區看上去并不高檔,看房齡也有二十年了。閆彬這種不缺錢的主兒,在這里倒騰個地兒,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玉漱還提到裝修,看來是要常住。
“是這樣的,”申嬌夏盡量笑得真誠,“有人反映被家暴了,在11日晚上11點20分左右,人還在醫院里躺著,說電梯里有監控視頻。我呢,就替朋友看看,有的話,幫保存下,通知警方來調查,可千萬不要刪除,這是重要的證據。”
保安歪著頭,似乎在捉摸。
但這明明是打草驚蛇,她猜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閆彬不會想到嗎?
“這個你得跟物管部主任說。”
“好的,請問他電話。”
“我沒有他電話。”
對方毫不配合又合情合理。明明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申嬌夏退了出去。心想,算了,回去跟玉漱好好說說。她越想越覺得麻煩。自己實在沒必要蹚這渾水。哪天兩人又好了,不定怪著自己多事,挑撥離間,這種情侶反復的事情,不是沒有過。
“嘿,嘿。”保安招呼申嬌夏,“那是物管部主任。”
一個制服女人身后跟著兩個民警朝這邊走來。
“你好,我們是社區派出所的,有人舉報電梯里發生了傷人事情,我們要調下監控。”
“給他們調下11日晚上的監控。”制服女人說。
“11日,就是昨天晚上。”保安回頭看了下申嬌夏。
“請無關人員回避下。”制服女人轉頭對申嬌夏說。
申嬌夏把頭轉向民警問,“你好,請問是不是叫玉漱的人報案的?”
“你是?”
“我也是來取證的。”申嬌夏不知哪里涌起了勇氣。“我是她的朋友。”
民警點點頭。
“不好意思,這些監控視頻,我們需要相關證件才能調看,請理解。”物管主任再次下了驅逐令,彬彬有禮。就像她申嬌夏當年掛斷公開電話一樣。
“好的,有了結果我們會通知當事人的。”警察說。
金山花園小區所在的庭河街道是一條舊街道擴建的,盡管擴建,還是擁堵,這擁堵給市民帶來生機和熱情。一到夜晚就熱氣騰騰,這熱氣是燒烤、湯圓、小面共同制造的,生龍活虎的市井生活。此刻,這熱情沒有感染到申嬌夏,反而讓她內心升起一股火,既然玉漱已經報警,又何必讓她來空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她會甩幾句重話過去。
多事。申嬌夏又怪自己。她在路邊要了兩串燒烤,等待的人都是青春男女,熱戀中難分難舍的模樣。都是一時的,申嬌夏想,能招搖過市的也就是這些,過幾年再看看吧,不是這個嫌棄了那個,就是那個嫌棄了這個。都沒有好結果。
“玉漱傷得很重,你不去看看她嗎?”吃完了燒烤,申嬌夏還是給閆彬發了個消息。
“已看。”對方很快回復了。
但申嬌夏沒明白,這是指消息已看,還是病人已看。但她不是窮追猛打的人,關她什么事,不明白就不明白。
倒是老母親又發來語音留言,“天冷了,早點回去睡覺,不要在外面玩。一個女人終究不安全。”老母親用她的經驗在判斷,但奇怪,她的判斷就是這么準確,且讓人不舒適。
“在家里呢。”申嬌夏立即回復,“快睡了。”
她每次不想作答的時候,就說“快睡了”。
不安全的事情多了,她一次也沒讓老母親知道,知道有什么用,總當你是個孩子,七老八十了,都還是個孩子。所以,沒有孩子要少操好多心。老母親也是命好,遇上父親這樣的男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婚姻、事業,哪都需要點運氣,人們只是不敢承認罷了,那樣的話,就好像是得承認自己不勞而獲。
手術那天醫院給申嬌夏打了電話,通知她過去一趟,“走下流程。”
“我不能簽字。”申嬌夏本能地反應。
“病人自己簽字了。”電話那頭說。“最好來一趟。”
申嬌夏隱隱覺得可憐,卻拿不出話來安慰。
她趕到時候,看見有人正在拿著手機拍攝什么,她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臉。
“申嬌夏老師嗎?我們是‘潤葉’反家暴行動組的,是受當事人委托的。”拍攝者迎了上去,“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哦。”申嬌夏打量著這兩人。如今民間團體這么多,誰知道真真假假。
手術差不多結束了。攝制組又拍了一些鏡頭。又問了些申嬌夏幾個問題,都是關于那天晚上的事情。申嬌夏有些疑慮,并沒說太多。
玉漱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身上插著管子,還沒有清醒。
“請問你怎么看待閆彬。”
“他很好的,經常照顧我生意。你在錄音嗎?”申嬌夏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她和閆彬將決裂。“對了,這件事情警方怎么處理的?”
“這得看玉漱的態度。”
“什么意思?”
“最多判幾年。有案底。但是玉漱可能擔心以后的報復。”
“他是一個很周到的人。不至于吧。”
“有案底的人,不一樣。有一些單位就會介意。”
“他自己有公司。”話一出口,申嬌夏意識到閆彬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如果他真是那樣的人……“別拍我,好嗎?”
“你不是應該站在好姐妹這邊嗎?哦,不,你不是應該站在女人,弱勢這一邊嗎?”
“我站在受害者這邊,但是——”
三天后,警察到訪。
申嬌夏正出門倒垃圾,一拉門嚇了一跳。
“我們去過你的單位了,他們說你不坐班。”警察很直接。
“有什么事嗎?”
“也沒別的事,就是閆彬家暴劉玉漱的情況,我們調查一下。”
申嬌夏點點頭。
“你們看到視頻監控了嗎?是不是在家暴?”
警察點點頭。
申嬌夏無話了。
“那晚是你去送往醫院的嗎?能不能詳細跟我們說說。”
申嬌夏把警察讓進屋里來,敘述了自己經歷的部分。
“你和閆彬是什么關系?”
“你和劉玉漱是什么關系?”
……回答完一系列問題后,申嬌夏問,“你們去單位找我的時候,有說是什么事情了嗎?”
兩個警察搖搖頭。
申嬌夏想,好了,這下引火燒身了,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個案件會怎么判?我的意思是,重嗎?”
“關鍵看受害人的態度。以前這種事情,最多判五年,但五年之后呢,放出來了,受害人會繼續被害。她要是不告呢,就當家務事,口頭警告處理。”
申嬌夏咯噔了一下。
這段時間到處都是關于家暴的新聞,新浪微博上,一會兒又跳出一條,申嬌夏點開一看,卻都是一兩年前的舊新聞,舊事重提。這是怎么回事,最近這么多類似新聞。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患了強迫癥,怎么看哪里都是這種事。
……申嬌夏靈機一動,輸入了閆彬和玉漱的名字,并沒有看到相關家暴的新聞。她懷疑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了。可是她也不愿主動跟玉漱或閆彬聯系,得離他們遠點,這樣只會攪亂自己的生活。但是沒法獲得他們的最新進展,申嬌夏只能從以往交往中揣測。
家暴、離婚、出軌,網上都沒一個好新聞出現。
幼兒園里也是糾紛不斷,明星在微博上轉發校園霸凌的丑聞,8歲小女孩眼睛里被同學揉進了碎紙片。
申嬌夏晚上熬著,不敢閉眼睡覺,她減少了去父母家的次數,害怕他們念念叨叨,然而在自己家,熬到十二點,眼皮睜不開了,她爬到床上,剛想閉眼,就覺得那根無形的棍子隨時要揮舞在自己的脊椎上。
玉漱的話輕輕地,又久久地在黑暗里變成刺人的畫面。
她應該和玉漱好好地聊天,聽一聽她的感情故事,從頭到尾,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她不太喜歡和比自己小太多的女人交朋友,那種外人的眼光,無論從年紀還是長相上,都讓申嬌夏遜色的對比,讓她首先就有了敵意,她的優越感在友情里蕩然無存。
哪怕玉漱重創在身,她也無法克制這種敵意。女人的聯盟都是暫時的,既然知道是暫時的,她寧愿不折騰。申嬌夏閉不了眼。
這樣的時日還要熬過好一陣。
小雪節氣一過,天就變得干爽起來。不下雨,不出太陽,天與地都是干干凈凈的白。天光很好,大概是周邊在下雪吧,空氣是比以往冷了,但是人的心情有種莫名其妙的 ,覺得說不定哪天會突然放晴了。好事將近的感覺。
一個午后,閆彬打了電話來,說要到店里再買個杯子。
“好的。”申嬌夏保持禮貌,心里卻戰戰兢兢。
“最近怎樣?天冷了,多保暖。”
“挺好的,看看父母,賣點茶。”
“我前段時間去越南買了批貨。”
“哦。玉石?”
“不懂那玩意兒。”
她想問:“警察找你了嗎?”但是開不了口。
“玉漱出院了……”
“哦,打了電話,多大點事。她那手術費還不是我給付的。”
申嬌夏毛骨悚然。
“約個時間,茶室聊。”
“你還是看豬油白嗎?”
“那杯子挺好。”
“豬油白,我帶你去看博物館的精品,再說杯子的事。”
對方停頓了下,說:“也行。”
有些話題適合在博物館里詢問,這地方安全,人多,陰氣陽氣也多。人不會傷人。不舒服了可以解釋為陰氣重。各種瓶瓶罐罐,人物車馬都可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意味無窮地指向那些難言之隱。
豬油白是三峽博物館陶瓷館的藏品,在四樓東北方向的側門。
“你讓我看的是不是鎮館之寶。”閆彬笑著說。
“我想是吧。”她順著他的玩笑話說。
展廳里燈光更顯幽暗,這個隱蔽的地方會不會讓他一時興起,操棍暴打呢?申嬌夏閃過一個念頭。
那尊豬油白觀音做微笑拈花狀,真正的膚如凝脂,連指甲都極具媚態,裙裾飄飄,頭發幾絲,說是瓷器,卻似玉器般柔嫩,溫潤。
“你看,這觀音。”申嬌夏指著透明玻璃罩子里的明代豬油白說,“是不是漂亮極了。”
“賞心悅目。”那閆彬緩緩移動腦袋,觀察那微微捻起的手指,“你說女人有沒有像這豬油白的?通透、溫潤。”
“有。”她心里有些忐忑。
“哪里?”
“七十歲以上的吧。瓜熟蒂落,不強求。”
“也對,應該再老一點。”
他們轉過一個拐角,那里存放的是清代乾隆年間的盤子。
閆彬湊過去頭,又縮了回來,興趣不大。
“警察找過我。”
“嗯。”
“他們找你了嗎?” 申嬌夏順藤而上。
“打了電話。”
“然后呢?”申嬌夏小心翼翼地拉開了點距離。
“說下不為例。”他笑笑。
“就這樣?”
“就這樣。”他的笑容還未完全散去,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挺客氣的。你怕什么,什么時候把杯子賣我。到哪兒找我這樣的好主顧。”
“你到底懂不懂豬油白?”
“懂啊,就是德化窯。”
他確實說的也沒錯。
“你來看這手指。”閆彬又領著申嬌夏回到剛才那尊觀音像面前,“這手指雖然是陶瓷,但是彎曲度自然,嬌貴,凝煉、飄逸,像玉一樣,連指甲都是微微上翹,蓄過指甲的人,知道真實的指甲不會這樣的,但是這就是藝術的夸張,美是需要一些夸張的。”
申嬌夏站在他的對面,她順著話音重新打量玻璃柜里的美物,像冰像蠟,申嬌夏挪動了幾步,那角度真是詭異,閆彬的雙眼正好被一根看似透明,其實渾濁的異物橫亙,尾部不引人注意地上翹。沒有眼珠的閆彬微微笑著,這笑從嘴角傳達出來,一動不動。
瞬間,申嬌夏張大嘴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