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一體化進程回顧及特點試析

馬文

（中國外交部，北京 100702）

1 美洲主義時期

19 世紀初期，拉美國家掀起獨立運動，涌現出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何塞·圣馬丁（José San Martín）和弗朗西斯科·德·米蘭達（Francisco de Miranda）等領袖。這些領袖們認識到拉美各國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實現獨立和捍衛勝利，不約而同地提出聯合團結、共御外敵的理念和主張，并將之付諸行動。

理念和主張方面，玻利瓦爾提出拉美各國團結和聯合起來，建成“美洲聯邦”或“美洲聯盟”，以防止宗主國在解決完歐洲內部斗爭后卷土重來。①圣馬丁認為，為了保障阿根廷獨立的成果，必須把鄰國從西班牙殖民者壓迫下解放出來。

實踐和行動方面，在玻利瓦爾大力推動下，新格拉納達總督轄區所屬地區于1819 年組成大哥倫比亞共和國。②1821 年，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尼加拉瓜、薩爾瓦多和哥斯達黎加組成中美洲聯邦共和國。1826年，大哥倫比亞共和國、墨西哥、危地馬拉舉行巴拿馬大會，通過了建立“美洲國家聯盟”的基本原則。然而，當時拉美各國內顧傾向明顯，先后出現分化分裂舉動，導致有關聯合的嘗試失敗。大哥倫比亞共和國于1831 年解體，中美洲聯邦共和國于1841 年消亡。

玻利瓦爾尋求聯合自強、共御外敵的理念，被后世學者命名為美洲主義思想，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首次提出以團結聯合、統一和整體論為主要內容的一體化思想”，成為拉美一體化的理論淵源。③

2 地區主義時期

在美洲主義時期之后，拉美一體化陷入停滯，直至20 世紀中葉才再次付諸實踐。這一時期，拉美國家陸續實施了以進口替代工業化為中心的經濟發展戰略。拉美經委會時任執行秘書勞爾·普雷維什（Raúl Prebisch）等專家提出推行地區經濟一體化的理論，被稱為“地區主義”，旨在通過經濟一體化實現快速發展。

在上述理論的指引下，探索實施經濟一體化、建立共同市場成為這一時期拉美一體化的主要實踐。各國在區域和次區域層面建立了多個經濟一體化組織，范圍涵蓋整個拉美地區。區域層面，1960 年，建立拉美自由貿易協會并于1980 年更名為拉美一體化協會。1970 年，建立拉美和加勒比經濟體系。這兩個組織架構較為松散，并非實質性的一體化組織，對地區一體化進程影響不大。次區域層面，1951 年，中美洲國家組織成立，并于1962 年設立中美洲共同市場和中美洲銀行。1952 年，成立南太平洋常設委員會。1969 年，安第斯集團與拉普拉塔河流域組織分別成立。1973 年，加勒比自由貿易協會被加勒比共同體和加勒比共同市場取代。1980 年，亞馬孫合作條約組織建立。1989 年，哥倫比亞、墨西哥和委內瑞拉組成三國集團。這些次區域組織在加強成員國間經貿合作，擴大區內貿易等方面取得一定成效，但均未能實現其成立之初確定的一體化目標。

通過上述嘗試，拉美成為二戰以后世界上最早進行一體化實踐的發展中地區之一，為后來的一體化嘗試積累了經驗和教訓。

3 開放的地區主義時期

20 世紀90 年代后，經濟全球化和區域經濟一體化蓬勃發展。面對80 年代“失去的10 年”，拉美各國反思了“進口替代”戰略的弊端，實行了以穩定經濟為特征的戰略調整，推行了“出口導向”工業化發展戰略。拉美經委會對地區主義進行修正，提出開放的地區主義，提倡打破舊的封閉式的一體化模式，代之以新的開放的一體化模式。

在這一理論的引導下，拉美國家調整推進一體化的思路，重組和升級中美洲共同市場、加勒比共同市場等原有組織，將安第斯集團更名為安第斯國家共同體，加勒比國家聯盟等次區域組織漸趨活躍。1991 年，建立南方共同市場（以下簡稱“南共市”）。這是全球第一個完全由發展中國家組成的共同市場，也是拉美最大的區域經濟集團，在拉美一體化進程中具有重要意義。隨著經濟一體化的持續推進，政治一體化也開始了嘗試。南共市成員國間在促進經貿一體化的同時，也在政治、社會、文化等領域嘗試溝通協作。八國集團于1990 年易名為里約集團，作為該時期唯一以政治協商為主要宗旨的組織，在一體化進程中開創了先河。

與此同時，地區各國積極開展國際合作。首屆歐盟與拉美峰會舉行，確立面向21 世紀的戰略伙伴關系。第二屆美洲首腦會議舉辦，美國提出美洲自貿區設想。伊利亞美洲首腦會議機制確立。墨西哥分別與美國和加拿大、歐盟建立自貿區或簽署自貿協議，開創了域內國家與域外國家或集團組成自貿區和簽署自貿協議的先例。

4 “粉色浪潮”（Pink Tide）時期

進入新世紀以來，新自由主義的弊端逐步顯現，拉美國家經濟出現放緩或衰退，社會矛盾不斷激化，引發拉美政學界對新自由主義的反思，并嘗試對一體化路徑進行調整。從委內瑞拉開始，巴西、阿根廷、烏拉圭、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等國的左翼力量紛紛上臺執政，拉美政治進入“粉色浪潮”時期。出于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天然反感，地區主要左翼國家聯合自強、反對外來干預的共識逐步強化。本世紀前10 年，在烏戈·查韋斯（Hugo Chávez）、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埃沃·莫拉萊斯（Evo Morales）等左翼領導人的引領和推動下，拉美一體化增添了“革命”和“運動”的色彩。

在上述背景下，地區一體化發展迅速。南美國家共同體于2004 年成立，并于2007 年易名為南美國家聯盟（以下簡稱“南國聯”）。美洲玻利瓦爾選擇于2004 年成立，并于2009 年更名為美洲玻利瓦爾聯盟（以下簡稱“玻利瓦爾聯盟”）。這兩個組織呈現明顯的反對美國的基調。2008 年，首屆拉美國家發展和一體化峰會（以下簡稱“拉美峰會”）成功召開，強調在面臨危機的時刻，保持團結合作，繼續推動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一體化是應對歐美金融危機、促進經濟發展、保持社會進步的最重要武器。在拉美峰會和里約集團的基礎上，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以下簡稱“拉共體”）于2011 年建立。這是首個覆蓋地區全部33 個主權國家的一體化組織，旨在加強成員國在各領域的政策溝通與協作，以努力在國際社會上發出“拉美聲音”。其成立在地區一體化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標志著拉美一體化進入了全覆蓋、寬領域和多層次的發展階段。

5 后“粉紅浪潮”時期

進入21 世紀第二個10 年后，拉美政治鐘擺效應逐步顯現，呈現“左退右進”的態勢。阿根廷、巴西、智利等主要國家右翼先后贏得大選，玻利維亞前總統莫拉萊斯被迫辭職。委內瑞拉右翼在議會中獲得控制權，并出現“并列總統、平行政府”的局面。委內瑞拉從引領地區左翼運動的旗手，逐步成為地區右翼勢力圍攻的矛盾中心，地區左右翼博弈不斷加劇。

在上述背景下，南共市中止委內瑞拉成員國資格。地區多國組成利馬集團，竭力推行“倒馬杜羅總統”運動。南國聯秘書長人選長期空缺，巴西、阿根廷、哥倫比亞、智利、秘魯、巴拉圭等主要成員國退盟或暫停參與，陷入“不宣布解散的解散”狀態。玻利瓦爾聯盟影響力減弱，近幾次峰會均未能取得實質成果。值得關注的是，左翼執政的厄瓜多爾先后退出上述兩個組織，折射出拉美左翼凝聚力式微。拉共體面臨發展困境，峰會、部長級會議和國家協調員會議擱淺或取消，凝聚力、號召力和影響力陡降，陷入內部“反思期”。

與之相反的是，2011 年成立的太平洋聯盟主張新自由主義和外向型發展模式，堅持內聯、外擴并舉，成為當前發展最為迅速的拉美一體化組織。2019 年年初，阿根廷、巴西、智利等國創立南美進步論壇，替代名存實亡的南國聯，地區一體化保持發展。

值得關注的是，左翼時隔四年后于2019 年年底再次贏得阿根廷大選，阿爾韋托·費爾南德斯（Alberto Fernandez）總統上臺執政。2020 年初，左翼執政的墨西哥接任拉共體輪值主席國。未來幾年，兩個左翼執政的地區主要大國對地區一體化的影響有待觀察。

6 拉美一體化的特點

通過回顧拉美一體化發展歷程，可以管窺一些特點：

6.1 時代性

拉美一體化的出現和每次勃興均與當時世界和地區形勢密切相關。獨立運動時期，歐洲內戰給拉美國家爭取解放提供了機會，同時出于對宗主國卷土重來的擔憂，聯合御敵理念順勢產生。20 世紀中葉，地區主義理論盛行，為改變“中心—外圍”結構中的邊緣地位，地區各國嘗試一體化，以擴大域內市場。20 世紀90 年代，經濟全球化成為潮流，推行一體化組織開放、加強與域外國家或集團合作成為地區一體化的發展方向。世紀之交以來，世界多極化深入發展，地區“粉紅浪潮”勢頭強勁，政治驅動型組織強勢成立。近幾年來，地區政治鐘擺效應顯現，右翼占據相對優勢地位，因政治因素成立的組織呈現下行走勢。

6.2 地域性

從地緣政治、經濟模式和人文角度分析，拉美由中北美洲、安第斯、拉普拉塔/南椎體和加勒比四個次區域組成。地區國家不同的發展水平、意識形態、執政理念、地緣環境以及彼此間的歷史淵源等造成利益取向多元，在地區一體化進程中各有所圖，凝聚共識極為不易④。整體而言，地區國家更傾向于組建次區域組織，而不是區域性組織。盡管地區一體化組織較多，但相當一部分組織邊界模糊、宗旨雷同、職能重疊，呈現碎片化態勢，而分散化的“次區域主義”意味著次區域的整合與整個地區的分化并存⑤。

6.3 開放性

自開放的地區主義時期以來，拉美一體化組織整體保持相對開放的態勢。次區域間紛紛簽署多邊協定和安排，并與域外國家和集團建立交流合作關系。墨西哥加入北美自貿區，墨西哥、秘魯和智利先后加入亞太經合組織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太平洋聯盟堅持對外開放，觀察員國和聯系國遍布六大洲、多達59 個（截至2020 年3 月）。保護主義色彩相對濃厚的南共市尋求與太平洋聯盟加強融合，并與歐盟簽署自貿協定。

6.4 隨意性

拉美一體化組織極少涉及主權讓渡，也少有監督和懲戒機制，對成員國約束力有限，成員國隨意性強，造成“合則加入、不合則退”、“推倒重來、另起爐灶”的情況不時出現。“倒馬杜羅總統”國家在拉共體內遭遇玻利瓦爾聯盟掣肘，便另行組建利馬集團。多個成員國決定退出南國聯或暫停活動，并建立南美進步論壇取而代之。委內瑞拉退出安第斯共同體和三國集團，厄瓜多爾退出玻利瓦爾聯盟，都是單方面宣布的。

注釋

①西蒙·玻利瓦爾.玻利瓦爾文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②大致包括今天的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爾和巴拿馬及周邊國家的部分地區。

③洪國起.玻利瓦爾主義與拉丁美洲一體化[J].南開學報,1999(5):132.

④劉文芳.拉美一體化的演變及中國應對之策[D].北京:外交學院,2016.

⑤張凡.拉美地區主義視角下的中拉整體合作[J].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17(5):3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