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能指與“階層”所指

崔健東 曹敬輝

【摘 要】 韓國影史上首部斬獲戛納金棕櫚獎以及亞洲影史上首部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電影《寄生蟲》橫空出世震懾整個世界影壇，影片以其對社會階層秩序坍圮的黑色抒寫以及精準架構且充斥全片的黑色隱喻，鑄成一部風格獨特的“喜劇驚悚”類型片。文章嘗試運用符號學編碼與解碼、元語言、能指與所指等相關原理，通過鏡像式修辭、符號式表達以及階層式書寫來讀解文本，探究影片《寄生蟲》中所蘊涵的符號式鏡像所表達的內在意旨。

【關鍵詞】 符號化;影片《寄生蟲》;編碼與解碼;鏡像表達

【中圖分類號】 J90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102（2020）05-0094-04

庚子年初，電影《寄生蟲》榮獲第9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國際影片以及最佳原創劇本等四項大獎，在本屆奧斯卡電影節大放異彩的同時亦頗具里程碑意義。其不僅是首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亞洲電影，而且也是繼電影《君子好逑》時隔64年之后同時奪得戛納金棕櫚和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雙料桂冠”影片，可謂空前甚或絕后。而在去年的第72屆戛納電影節上，電影《寄生蟲》以歷史罕見的3.7的場刊評分和電影節評委會主席亞歷桑德羅·岡薩雷斯所贊譽的“全員通過的金棕櫚”已然震懾整個世界影壇。該影片以其對社會階層秩序坍圮的黑色抒寫以及精準架構且充斥全篇的黑色隱喻，鑄成一部風格獨特的“喜劇驚悚”類型片，正如導演本人所言影片欲揭示“不同階級之間的難以平等共存，導致下位者不得不寄生于上位者之中”的階層秩序。

一、鏡像式修辭

事物與語言之間存在著表征與被表征的“語言學”關系，語言是事物的表征符碼，而事物則是語言的被表征符碼，亦可理解為一種能指與所指的關系。語言作為事物的表征符碼其本質任務是將事物本體的意涵精準地傳達出來，意即語言是事物信息傳達的載體，由此而論，電影中所蘊含的信息和意旨便是通過光影鏡像為載體進行編碼和解碼的符號化過程。

（一）“符號化”運鏡與調度

鏡像修辭為本位配以符號化的運鏡與調度，顯然是導演架構全片的根本宗旨。整部影片大量使用升降鏡頭，將階級的“上與下”、階層的“富與貧”符號化地進行抒寫，并配以相似性剪輯和討巧的場面調度，把影片階級秩序崩壞以及階層“氣味”標簽化的意旨展現得淋漓盡致。

開片第一個鏡頭便使用注定全片符號化基調的升降鏡頭，將窮人金司機一家的地理“階層”進行直白的揭示，半地下室的居住環境以及讓人踩在肩膀上過活的隱喻直抒胸臆。在描寫金司機一家的住所時，影片同時大量使用了跟甩鏡頭和不穩定構圖，將窮人一家惶恐不安的生活狀況以及收入來源的不穩定性躍然銀幕：半地下室的家、靠折披薩盒賺錢、擠到全家最高處的馬桶上才有Wi-Fi信號。相形之下，在展現富人樸社長一家的居所時更多使用固定的遠景或全景鏡頭，影片巧妙利用客廳、廚房和樓梯之間的畫面距離以及落地窗外的大草坪將室內和室外的空間進行有序的分割，固定鏡頭和穩定的構圖將富人家殷實的生活環境和穩定的收入狀況進行直白的抒寫，使得整片的運鏡和調度充斥符號化色彩。

在影片精彩絕倫的兩次Drama Time中符號化的運鏡和調度更是爐火純青：首次是影片轉折點出現之時，金司機一家與傭人一家為爭奪代表Power符碼的手機展開的一系列緊張刺激又略帶黑色幽默的斗爭，在節奏明快的古典交響樂的伴奏之下，遠景、全景與近景特寫有序交替，快速推拉鏡頭與快速剪輯相互配合，將強烈肢體接觸的爭斗和爭分奪秒處理麻煩的緊張刺激的氣氛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高雅的古典樂曲最終卻在傭人挨了具有攻擊意味的一腳滾下階梯后戛然而止，此段頗具符號化的諷刺意蘊。第二次是雨夜的符號化運鏡，此段落在展現人物落荒而逃時沒有使用近景和特寫，而是一反常規運用大遠景配合著升降鏡頭，人物伴著雨聲隨著水流不斷隨波逐流地下行，此段落原本拍攝的是人在逃離，而畫面中看到的卻是蟑螂似的小蟲子在奔逃，符號化的諷刺意味直白得令人不寒而栗。

（二）“建筑化”影像式構圖

影片中“建筑化”影像式構圖的展現頗為經典，拼接畫式的構圖、分割空間式的布局、“上下分層”式的空間隱喻等將影片的“建筑化”影像式構圖進行圖解式書寫，為整部電影情節敘事的跌宕起伏以及象征隱喻的起承轉合起到助推作用。

在電影中“建筑化”影像式構圖隨處可見，較為經典的一處是富人樸社長別墅里客廳中上行的大樓梯，此處空間布局本身便有“上升通道”的意旨。以此為契機，影片中數次出現窮人金司機一家的成員倚靠在大樓梯內側，由此借助樓梯空間上的遮掩將其隱匿在對位人物的視線之外，營造出多個角色之間的繁雜的互相欺瞞的人物關系，同時升華出“寄生”的主題。而在這一場景的構圖中也進行了討巧的布局設計，樓梯與客廳相連而由內而外的兩堵墻體將畫面分割成由高到低且形狀相似的三塊空間，同時畫面中的一根柱子作為構圖的軸線使得畫面整體上左右對稱。這一空間設計和布局使得“建筑化”影像式構圖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突顯出構圖空間上錯落有致且整體工整的美感，一副現代主義構圖的拼貼畫躍然銀幕。

不同的空間布局設計亦體現著不同的情緒和隱喻，富人樸社長別墅室內不可視的部分賦予了影片及觀眾極大的想象空間。在酒架中心漆黑的入口處、地下室走廊的盡頭、樓梯上升的終端等都作為不穩定性的因素極不和諧地存在于整體明快確定的空間之內，極具象征性地揭示出底層窮人與上層富人極不和諧的相處狀態。而此不可視的黑暗深處在影片的后半段直接演變為“潘多拉的盒子”，將一切的想象空間逐一演化為殘酷的事實，在不可琢磨的同時似乎又有某種現實的預見性，這一切的黑暗現實不禁讓觀者不寒而栗?！敖ㄖ庇跋袷綐媹D以及空間的巧妙布局在此達到高潮的宣泄，為整部影片所欲表征的意旨畫下濃重的一筆。

二、符號式表達

正如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所指出的：“我們可以設想有一門研究社會生活中符號生命的科學，它將構成社會心理學的一部分，因而也是普通心理學的一部分，”繼而，索緒爾繼續闡述，語言學是符號學的一部分。由此而論，影視藝術的抒寫規律一樣可以放置于符號學的框架之內進行研究，誠如該影片中的眾多元素諸如意旨的表達、鏡像的修辭、意象的隱喻等都借用了符號學的相關理論。

（一）符號的闡釋

在電影《寄生蟲》中充斥著各類符號化的元素，諸如可以轉運的石頭、房間最高處的廁所、窮人身上的“氣味”、通向黑暗和未知的通道等極具符號象征的意味。導演將各種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進行編碼，并通過鏡像的光影、符號化的運鏡和構圖、充滿隱喻的臺詞等視聽語言進行賦值，剩下的便是等待受眾通過自己的知識體系和閱歷經驗進行解碼，此過程因人而異且結果亦不盡相同，而此過程正是“鏡像神話”的魅力所在。

以電影為例，賦予了符號便具有了符號的表達流程，而一個較為理想的流程，其一般順序是：信息發出者（電影創作者）對符號所承載的意涵進行編碼（視聽語言），文本（影片）由此具有意義，其后信息的接收者（觀眾）則進行解碼（解讀影片），從而領會文本（影片）的意義，由此實現編碼和解碼的過程。

早在上世紀30年代，波蘭學者塔爾斯基便在其著作《演繹科學語言中的真理概念》中提出了“元語言”（Metalanguage）的概念。正如塔爾斯基所言：“人們談論某件具體事物時使用的語言是對象語言，而人們在談論這句對象語言時使用的語言則為‘元語言。符號學家認為所有符號表意機制都有著自己的元語言，包括禮儀、宗教等，元語言使其具有‘可翻譯性?！痹诜枌W中，元語言分為三種類型，即：語境元語言、能力元語言以及自攜元語言。

對元語言概念的認知越來越成為編碼和解碼流程中的重要手段和工具，由此，電影中的符號構建方式以及符碼的設置規律等愈發成為電影創作者們的自覺和探尋。以下將借助元語言的相關理論對電影《寄生蟲》中的符碼進行解讀，并嘗試探求影片中能指和所指的相應內涵及外延。

（二）符碼的象征

電影作品中符碼的意義一般而言便是通過對能指和所指的內涵及外延的理解來進行解讀，而有著同一個“所指”的符碼多次出現時，其蘊涵的意旨便會達成某種共識，在影片中就更容易解讀，反之則會增加解讀的難度。而電影《寄生蟲》中的符碼意義在能指之下有著獨特的所指，在讀解時便需要觀者投入更多的知識儲備和經驗認知甚至自身情感。

影片中所設置的象征性符碼較為典型且意蘊深刻。首先，“氣味”。這一象征階層的符碼充斥全片，亦是整部電影的關鍵敘事線。雖然嗅覺和味覺是電影這一視聽藝術的盲區，但整部影片多次提到窮人金司機一家身上都有一種“氣味”，就連尚屬孩童的多頌都能嗅到這一“氣味”，讓觀眾即便嗅不到卻能無比真實地感受到。這一象征窮人階層的氣味雖是無形的，但卻是窮人金司機一家難以解開的心結，更成為窮人金司機殺死富人樸社長的直接導火索，同時指代著社會階層的秩序和標簽，將窮人階層打上無法抹去的“氣味”烙印，在此，“氣味”的能指儼然精準地詮釋出“階層”的所指，全片的符碼象征得到最大限度的解碼。

其次，石頭。同學送給金司機兒子金基澤的盆景石頗具象征符碼，表征著窮人金司機一家向往富有生活的天真夢想。石頭隨著劇情的推進在影片中不時出現，原本代表轉運發財的石頭卻一步步發生著變化并最終演變成一個泡影甚至一個赤裸裸的笑話。所謂的轉運發財石本質是華而不實的，正如金司機一家原本堅固的“上位計劃”卻隱藏著欺詐的本性，看似固若金湯實則不堪一擊。在暴雨馬上要淹沒金司機半地下室的居所之時，兒子基澤最終選擇“救出”的卻是這塊所謂的轉運石，此時的基澤仍然對富人的生活抱有一絲幻想，然而正是其舍身換回的石頭卻最終成為了殺人工具，確是一種“含淚的諷刺”，并最終殘忍地揭示出窮人階層注定如同這塊堅硬的石頭一樣無法有一絲的改變。

第三，城市。影片《寄生蟲》中故事所發生的城市沒有特定的地域指涉，可以發生在韓國也可以發生在日本，甚至更可能發生在歐美這些階級地位分明的資本主義國家。而影片之所以能夠斬獲戛納金棕櫚大獎正是影片所揭示出的意旨具有普世價值，全然書寫出一切階級秩序面臨崩壞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現狀。至此，影片的思想性同藝術性乃至商業性完美且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其符碼的象征意味亦達到新的高度。

三、階層式書寫

影片旨在對社會階層秩序坍圮的現狀進行黑色幽默式的書寫，融合歷史的創傷和對底層的關注鑄成一部風格獨特的“喜劇驚悚”類型片。影片中埋藏著無處不在的伏筆和充斥全片的隱喻，使得“現實創傷”的劇情內在得到“社會學式”的意涵表達，將階層式的書寫詮釋得酣暢淋漓。

（一）“現實創傷”的劇情內在

正如影片中的臺詞所言：“有錢所以善良。我如果有錢，我也會善良”。電影“現實創傷”的基調貫穿全片，配以喜劇、驚悚、黑色幽默，本以為“金錢是熨斗，可以熨平一切褶皺”，然而窮人階層為了實現幻想中的富人生活在歷經了一系列欺詐和掙扎之后，最終發現階層的“氣味”猶如石頭一般堅固，根本不可能有一絲的變化。正如影片當中，一場大雨是富家孩子嬉戲作樂的點綴，卻是底層窮人遭受侵害的禍源。富人的“禮物”在片中卻演化成了窮人的“災禍”，“現實創傷”的劇情內在充斥于整部影片之中。

影片“現實創傷”的內在意旨，從電影在戛納影展發行的海報當中便已昭然若揭。電影海報，看似是一幅全家福照片，若仔細查看便會發現內在的隱情：這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家庭，兩個階層，兩個反義詞：富人和窮人。處在中間的一家人，身著正裝，衣服光鮮亮麗且都穿著皮鞋，如同要出席一場高雅的音樂會。而周邊的一家人，穿著樸素且都赤腳，甚至邊角中年女子的腿上還爬著一只蟲子。兩個家庭，兩個階層放在一起，視覺和思維的沖擊感如此之強烈，整個“創傷”的劇情內在全然顯露無疑。

富人階層和窮人階層注定無法相容，而令人扼腕嘆息的是：窮人階層跟窮人階層更是無法相容甚至只有爭斗和廝殺。在影片的轉折點中，當窮人金司機一家和窮人前傭人一家戲劇性相遇之時，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并不是團結一致也不是和諧相融，反而是互相爭斗乃至廝殺。為了爭取在富人階層“寄生”的資格，為了爭取極其有限的融入富人階層生活的機會。縱然窮人和窮人爭得頭破血流甚至魚死網破，在富人階層眼中根本沒有一絲感覺，只會讓窮人自身的境地更加的悲慘甚至悲哀。

在影片的結尾，屬于下層階級的窮人卻殺死同屬下層階級的窮人其更具有諷刺意味甚或“階層悲哀”，將同屬的階層對象組合在一起并成為彼此的憤怒對象乃至相互殺戮以至死亡。沒有人試圖阻止或解決這種復雜的狀況，那些屬于上層階級的人只想置身事外。在那種情況下，富人樸社長捏住鼻子的行為是畫出一條我們與你們不同的線，同時也直接導致了自己的被殺。一個本該象征著融洽和諧開心歡愉的生日宴會，卻在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以及下層階級和下層階級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矛盾沖突，導致最終的殘酷殺戮乃至流血死亡的階層悲劇，以此揭示窮人階層和富人階層之間的矛盾是永遠無法調和的。

（二）“社會學式”的意涵表達

社會學出身的導演奉俊昊對階層的認知和階級的固化了如指掌，在電影《寄生蟲》的社會階層實驗之下，社會結構早已注定演變為一場“死局”。用光影鏡像模擬出的這場社會實驗，影片所欲書寫的“社會學式”的意涵表達是殘酷的事實：茍存于社會底層，依靠欺詐“寄生”到上層社會，殘酷爭奪同屬底層的同階層生活的空間和資源，即是當代社會學階層固化的真實寫照。

影片用富人階層和窮人階層的家庭縮影來模擬社會生態的現實狀態，帶著一種思慮和反思來審視社會階層現實。由富人階層和窮人階層的諸多對照來剖析階層差異的真實狀態，尤其從富人階層和窮人階層在情緒和思維上的反差來進行比對闡釋。

首先是富人階層，整部影片之內，富人階層無論何時何地都呈現出一種理性思維和去情緒化的狀態。不論是其對待窮人并與之相處時的文雅禮貌、輕聲細語，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和諧相融、相敬如賓，甚至在發生流血殺戮等突發的極端情態之下，富人階層都能最大限度地表現出理性思維并極力保持自身的體面，這便是富人階層的“氣味”。相形之下，窮人階層的感性思維和情緒化充斥整部影片，不論是圍坐一桌吃飯時的粗話連篇，還是充當富人喝洋酒時對富裕生活的幻想抑或是對富人女孩未來的“意淫”，下意識中只會直白表露“喜怒哀樂皆形于色”，這便是窮人階層的“氣味”。

影片之中多次用對比的剪輯和調度來闡述社會學式的立場，諸如暴雨過后，將富人樸社長妻子富麗堂皇的衣物間和窮人們在賑災體育館里的雜亂衣物的場景放置在一起，階層屬性和差異產生出強烈的沖擊效果，令受眾唏噓不已。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依然是這場暴雨，富人樸社長兒子多頌以此作為游戲娛樂的點綴，而窮人金司機一家卻如同蟑螂一般潰逃，更可悲的是半地下室的家早已淹沒在雨水中，富人階層的樂趣卻成了窮人階層的苦難。

“社會學式”的意涵表達貫穿整部電影，為影片意旨的抒寫與表達埋好伏筆并逐步解開。之于導演而言，社會學意義上的“底下層”并不僅僅是文學層面上的一種修飾，其更是一種對階層固有化的揭示，乃至人性尊嚴的缺席。

四、結語

電影《寄生蟲》通過具象的二項式沖突揭示出上下階層之間的生存差異，同時對社會階層秩序的崩壞進行黑色幽默式抒寫，是一部風格迥異的能同時集喜劇、懸疑和驚悚等元素于一身的特殊類型片。影片所表征出的意旨頗具普世性，全然揭示出一切階層屬性分明的資本主義國家階級秩序面臨崩壞的社會階層現狀。至此，影片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以及商業性完美且有機地融合到新的高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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