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挽救到重生：“金球驛站”的十年

紀萍

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人民檢察院的觀護幫教基地“金球驛站”位于武進區金球軸承廠內,敞亮的文化走廊，整潔的宿舍，溫馨的談話室活動室，像是一所學校。武進區檢察院檢察長朱文俊感慨道：十年來，八百余名失足者從這里走向新生，無一例重新犯罪，這里凝聚了很多人的愛心奉獻。

初衷：給失足的孩子一個家

“金球驛站”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出自驛站創始人、武進區檢察院副檢察長吳漢忠之手。他說：“十年前我是刑檢科科長，審查案件中總能看到外地來的失足少年，偷了個手機就被押送看守所，貧困家庭交不起保證金，本地沒人為他們擔保，無法辦理取保候審，我想給他們一個家！對于失足少年來說，法律的終極目的是挽救，而不是懲罰。”

刑法規定，取保候審是對可能判處有期徒刑以下，社會危險性不大的犯罪嫌疑人的一種非羈押強制措施，犯罪嫌疑人提供保證金或者保證人，保證隨傳隨到即可以獲得相對的人身自由。法律還規定，未成年人犯罪應當從輕減輕處罰。而實踐中輕微犯罪的外來未成年人大多被羈押，在看守所面臨“二次污染”，驚懼不安中等待法律的裁決，理論與實踐相脫節，新的執法環境向執法者提出了新課題。

吳漢忠找到金球軸承廠廠長王炎澤，憨厚的老黨員王炎澤被吳漢忠的一腔熱忱感動了：失足孩子要關愛，這事，我跟你干！他倆當即到廠區轉悠，確定在生活區一排平房內設立觀護幫教基地。

很快驛站接收了第一位入駐學員、17歲的貴州少年魏榮榮。他隨同鄉到常州打工，看到路邊一輛未鎖的電動車，跨上車就開溜了。可沒幾天就后悔了，自己報了警。主動投案，案值不大，沒必要刑事拘留，可取保候審，但他無家人在常州，打工的小作坊不愿接受這個燙手山芋。經派出所與檢察院共同評估，魏榮榮符合入駐驛站條件，被取保候審的他來到驛站,兩個月后因犯罪情節輕微，被從輕判處緩刑，平穩度過訴訟期。

驛站是作為一個單位擔保人身份，確保犯罪嫌疑人在取保候審期間隨叫隨到，保證刑事訴訟順利進行。如果犯罪嫌疑人押送看守所，到最終結案及宣判要耗費較多人力財力，入駐驛站費用則低很多，節約了訴訟成本。后來，武進區政府以財政撥款的方式確保驛站常年運作。

制度：嚴格約束 環環緊扣

學員既然都是犯罪嫌疑人，就存在再次違法犯罪或逃跑等隱患。一次深夜，吳漢忠接到廠方保安部部長許國強電話：剛入駐的小屁孩跑掉了！吳漢忠火速趕到驛站，沿著廠區監控視頻一路追蹤，在網吧逮住了小亮，他實話實說：“沒想跑，就想上網打游戲，憋不住就翻墻出來了……”吳漢忠說：“如果這小子真的跑掉了，我就犯大錯了！”少年犯罪嫌疑人大多是初犯偶犯，拉一把就回到正道上，推一把就滑得更遠，雖然有風險也不能放棄擔當。

驛站建立了《學員入駐風險評估制度》《學員入駐行為準則》等制度，貫穿整個觀護幫教過程。學員入駐驛站采取自愿原則，入駐前由司法機關進行風險評估，攔截有前科劣跡、游手好閑等具有重新犯罪隱患者，有效避免風險，十年間沒發生一例外逃等負面事件。

《學員積分制管理辦法》以百分制評估學員表現，達到90分以上優等者才享有后續幫教條件。即作為認罪悔罪、轉治安處罰、附條件不起訴或法院輕判的參考依據，入駐學員90%以上獲得優等證明。環環緊扣的制度不僅制約了學員的行為，也為他們創造了從輕處罰的機會。

新生：分界線上拉一把

學員大多是財產型犯罪，法院宣判主刑的同時判處附加刑及財產刑——罰金。很多時候，能否足額繳納罰金是判處實刑投入監獄還是輕判緩刑回家過年的分界線。

學員多屬貧困人群，無力繳納罰金，開庭的日子就是告別驛站、走進監獄的日子。負責接送學員去公檢法接受審查的老黨員老尹跟吳漢忠說：“到了法庭，總想等著宣判完了再帶他們回來，可被判實刑了，戴上手銬押走啦，開著空車回來，心里那個難受啊，唉……”

吳漢忠找到王炎澤直奔主題：廠方能不能給予一定資金，為學員代繳罰金，爭取從輕處罰。之后讓他們在廠里工作，勞動所得償還借款。爽直的王廠長說：就按你說的辦！這就有了《貧困學員借貸救助基金管理辦法》，學員入駐后表現評估為優等者，可申請借貸救助基金。《貧困學員借貸金申請表》申請理由一欄寫著：“母親重病，父親陪著母親在醫院，他倆都沒了工作，弟弟還在上學，申請借貸人民幣5100元”……還款承諾一欄有這樣的詞句：我以道德與法律的名義莊嚴承諾，一定足額歸還申請到的借款，否則愿承擔法律責任！下面是學員簽名及殷紅的大拇指印。

先后有6名學員申請到了借款，及時繳納罰金，被輕判緩刑，獲得自由后回到金球軸承廠工作，用工資及時償還借款。暖心舉措讓學員感受到了來自社會的溫暖，激發了他們改過自新的強烈欲望。

徐州小伙子楊陽幼時因車禍左腿落下殘疾，在社會上備受歧視，他因涉嫌盜竊罪入駐驛站。考慮他今后的生存，驛站安排他到車間學技術。他借貸交了罰金，被判處緩刑后自愿留在廠里。楊陽在這里待了兩年也不愿回老家，他說：“這里沒人歧視我，師傅工友像家人一樣，每月工資6000多元，花費1500元，其余存著討老婆！”像楊陽這樣，結案后仍留在廠里工作的學員不止他一個。

奉獻：眾人拾柴火焰高

王炎澤與妻子奚惠琴都有一臉憨厚爽朗的笑容，驛站倉庫里常年備有各碼新鞋新T恤，這些都是奚惠琴隔三岔五去小商品市場背回來的，時刻準備著迎接新學員的到來。

奚惠琴說：“一直把他們當家人，他們改好了，我也高興。”一次，奚惠琴在驛站跟學員聊天，問他們需要啥，學員小李子脫口而出：想吃您燒的紅燒肉！第二天一早，奚惠琴去菜場買了20多斤豬肉，結果不小心滑倒，兩手肘骨裂動了手術，得休養倆月才能上班。

廠部安保部部長許國強自從負責金球驛站之后就住在廠里，說是守著驛站心里才踏實。去年大年三十，學員都回家過年了，只有16歲的四川少年小海無家可歸，父母離異后都重組家庭，都不接受他。“來，跟我回家過年！”許部長一聲召喚，小海熱淚盈眶。許部長說：“對他們好一點，他們心里有數，特別守紀律聽安排，人心換人心嘛。”

針對學員特殊身份，驛站聘請常州第四中學原副校長、退休高級教師高云榮擔任輔導老師，為學員排憂解難，梳理情緒。高云榮授業解惑四十年，他把每一位學員都當成自己的學生，了解他們家庭背景及成長經歷，找出犯罪根源，與他們推心置腹，為今后的人生指明方向。一名學員說：“我一出事打誰的電話都不接了，只有高老師，比我爸還耐心、暖心。”

河南小伙子鄭凱因偷刷女友銀行卡7000元被送到驛站。他鬧事、打架，開庭通知書來了，因評估沒能獲得優等，沒資格申請借款繳納罰金，鄭凱整理生活用品，準備去監獄服刑。第二天在法庭上，高老師拿出自己的積蓄17000萬元為鄭凱退贓及繳納罰金，法官當庭宣判鄭凱緩刑。他握緊高老師的手，激動地說：“這個錢我一定還您！”高云榮還先后借款8000余元給另兩名不符合申請借款的學員，他愿意在這些孩子的人生岔路口上再拉他們一把。

每逢傳統節假日，驛站都會安排親屬來探望學員，讓學員感受家庭的溫暖，促使學員更加珍惜在驛站獲得的幫教及待遇。

19歲的曾俊為了給女友小美送新款手機而去盜竊，剛來驛站時，他一副破罐破摔的麻木消沉樣，可一說到小美，眼圈就紅了。承辦檢察官找到小美，驛站安排小美到金球軸承廠工作，兩個年輕人抱頭痛哭。第二天，小伙子就像變了個人，主動要求接受幫教。三個月后，曾俊表現評定為優等，法院從輕判處緩刑。之后曾俊與小美一起創業，三年后牽手走入婚姻。去年，小夫妻抱著孩子來到驛站，曾俊說：我給兒子起名叫“球球”，是金球驛站給我一個家！

成果：沒有一名學員重新犯罪

驛站陸續導入社區矯正工作點、巡回法庭、未成年人法制教育基地、大學生青年志愿者服務站等機構，強化專業化和社會化服務功能。

針對女性犯罪嫌疑人需要入駐驛站，從保護女性權益出發，2014年武進區檢察院在嘉寶服裝有限公司內設立觀護幫教女性犯罪嫌疑人的“嘉寶馨港”，與區市兩級婦聯協作，沿用金球驛站的管理模式，先后有54名女性犯罪嫌疑人在此得到幫教救助，武進檢察院女檢協常年負責學員的跟蹤幫教。

《跟蹤學員幫扶制度》規定，案件結案學員走向社會后，由承辦檢察官與驛站工作人員負責跟蹤幫教，期限一至三年，及時溝通情況解決困難，確保他們平穩融入社會。

2010年至2020年5月，金球驛站及嘉寶馨港共入駐涉罪外來人員860余人，其中未成年人189人，占比22.7%，檢察院附條件不起訴59人，法院最終從輕減輕及判處緩刑660余人，因情節輕微轉治安處罰90余人。十年來，八百余名學員從這里走向社會，無一人重新犯罪。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宋英輝帶隊對驛站考察后認為：在沒有侵犯學員人身自由的前提下，觀護幫教工作站為學員以集體擔保的方式，確保刑事訴訟的順利進行，是一種社會治理的創新舉措，不違背立法精神。

多年來，正是這些有愛、有擔當的人，為犯錯的孩子們重新找回了自己。

（涉案人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