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晨雨
近期,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二審。二審草案最令人矚目的變化是,對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作出個別下調,擬規定:“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情節惡劣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應當負刑事責任。”這一修法方案一旦通過,意味著我國最低刑責年齡,將由目前的14歲下調至12歲。
是否下調最低刑責年齡,是近年來備受爭議的一大社會話題。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青少年犯罪的抬頭,幾乎每次未成年人嚴重暴力犯罪等惡性案例披露后,都會引發洶涌澎湃的民憤浪潮。在這一背景下,民間社會呼吁下調最低刑責年齡的呼聲日益高漲。在許多民眾看來,現行刑法所設定的14歲最低刑責年齡,在很大程度上放縱了一些制造血案悲劇的冷血少年。一旦降低刑責年齡的最低門檻,那些犯下不可饒恕罪過的“小惡魔”,便會受到應有的法律懲罰,而更多的未成年人便會畏懼法令森嚴,遠離暴力犯罪。
這種對生命的憐憫,對暴力的痛恨,對正義的渴望,既是普遍的社會情緒,也是大眾樸素正義觀的反映。但在不少法學界、司法界專業人士看來,一味將降低最低刑責年齡作為應對青少年暴力惡性犯罪的唯一途徑,并不符合立法理性。正如意大利法學家貝卡利亞所言:“對于犯罪最強有力的約束力量不是刑罰的嚴酷性。”降低最低刑責年齡與遏制青少年犯罪率之間,并不存在著必然關聯。事實上,在沒有降低最低刑責的情形下,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率已持續多年呈下降趨勢。
從立法后果看,不加區別地降低最低刑責年齡,很可能導致犯罪的擴大化。由于法定入罪門檻的降低,許多原本處于刑法處罰范圍外的未成年人,將因此成為刑罰的制裁對象。他們有可能是嚴重暴力犯罪的實施者,但絕大部分只是一般甚至輕微刑事犯罪的嘗試者,其主觀惡性、社會危害性與嚴重暴力犯罪存在天壤之別。倘若將未成年人的此類行為一律納入犯罪之列,既不符合保護未成年人的國際立法潮流,也與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國內立法“教育、感化、挽救”的立法導向相背離。
當然,對于近年來未成年人惡性犯罪日趨低齡化的現象,也不能視而不見。此類極端案件雖屬個別,但對社會的傷害卻是巨大的,因而適應現實變化,對最低刑責年齡作出調整,正是立法不容回避的話題。關鍵在于,如何才能做出妥善的調整?這就需要在諸多復雜因素之間,實現合理的平衡。
從目前的修法草案看,體現的正是“突破”與“限制”相結合的思路。回應現實所需和社會呼聲,最低刑責年齡實現了重大突破,但并非普遍情形下的“全面下降”,而是特定情形下的“個別下調”。其中,犯罪主體,被限制于“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追究刑責的罪名,被限制于“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且“致人死亡,情節惡劣”;此外,還設置了司法程序的限制,即“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顯而易見,這些立法設計,避免了“一刀切”式的僵硬,既體現了打擊嚴重暴力犯罪的針對性,也在普遍意義上維護了保護性懲罰的少年司法原則。如此,在現實變遷和法制導向之間,在社會民意和立法理性之間,實現了合理的平衡。
立法是一項復雜的藝術。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與五彩斑斕的現實變化之間,總會存在著滯后與隔閡,而公眾認識的感性與立法所需要的理性之間,也會存在種種溫差與色差。在兩者之間尋找最佳的立法方案,并非所謂的“折中”,而是“平衡”,通過觀點的融合、利益的調協等等,最終實現立法的合理平衡。此次“個別下調”最低刑責年齡的修法構想,體現的正是立法應有的平衡之道。由此留下的立法經驗,也為立法實踐留下了寶貴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