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灰娃。圖/受訪者提供
93歲的灰娃看起來精神飽滿,并不像這個年紀的人。她穿著灰色休閑服,戴著藍底圓點材質細膩的圍巾,柔順的白發被染成棕黑色,皮膚光潔白皙,語速稍快,吐字也算是清晰。但過去的戎馬生涯還是讓她的腰部和肩周變得脆弱,走路只能傴僂腰慢慢來,寫字只能一筆一劃,耳朵也有些背了。
人們對灰娃這個名字并不熟悉,但一旦獲知她的經歷,便會感嘆經歷背后的傳奇性。她12歲就來到延安過著軍事化的集體生活,解放后從事編譯工作,親歷數次社會運動,“文革”中,因為無法適應極端瘋狂的社會和人際關系而罹患精神分裂癥。
“文革”后期,病中的灰娃開始不自覺地在紙片上斷斷續續地寫下只言片語,此后她才知道那些是詩。這些不為發表而寫的詩,有著驚人的叛逆思想和獨特的語言風格,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反人性行為的批判,對死亡的深刻理解和對故土的懷念,躍然紙上。如今,93歲的灰娃出版了自己的第四本詩集《不要玫瑰》。
已故翻譯家屠岸評論稱,灰娃的詩讓人想起“英國的布萊克、美國的狄金森、中國的李賀”。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曾用《狂人日記》類比灰娃的詩歌,說她“在瘋狂的時代用瘋狂的語言,用奇特的反常的語言,表達的是一個時代最清醒的聲音”。灰娃自己則借用她年輕時看到的一篇文學評論中的話說:在散文里撒謊可以頭頭是道,在詩歌里撒謊是不可能的。

灰娃詩集《不要玫瑰》。
我們在黑夜里透視出你哭泣的面容
我們夢回縈繞你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形影
我們親手扭斷套在你呻吟的頸上的絞索
我們心坎回蕩著你掙脫鎖鏈的怒吼
.......
——灰娃《大地的母親》,1972年
灰娃本姓趙,1927年在臨潼出生,后隨家人搬到西安,上完了小學。10歲時灰娃父親去世,母親帶她回到鄉下待了一年多,本想讓她繼續讀書。但灰娃的姐姐、表姐都是左翼青年,姐姐要去白區工作,表姐即將去延安。她們希望妹妹也走上革命的道路,就以帶灰娃到漢中上學的名義將她領出了家門。
離家時灰娃12歲,還是身心發育遲緩的小孩,外表看起來比原本的年紀更小。她坐了很長時間的馬車,一下車就看到許多年輕的面孔,很是興奮。后來才知道,她來到了陜西著名的安吳堡青年訓練營,和表姐一起被編入行軍隊伍。她在革命隊伍里的名字是“理昭”,但“灰娃”這個西北人對小女孩的愛稱成為了人們對她更常見的稱呼。
灰娃迅速適應了安吳堡的集體生活,這里的大人待她親切和藹,學習、工作、行軍的生活非常忙碌,每天都接觸新的東西,并不感覺思鄉。1939年底到1940年,安吳堡的青年們開始向延安轉移,到延安后,灰娃先進入“澤東青年干部學校”的兒童班繼續學習、工作,一直到1941年,她又和兒童班剩余的十七名同學一起,進入新成立的兒童藝術學園進行學習。
兒童藝術學園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學校,延安各單位的藝術家和學者被聘來授課,曾在魯迅藝術學院授課的藝術家張仃為孩子們的老師擔任藝術導師。同時,“文抗”(全名為“全國文藝家抗敵協會延安分會”)的艾青、蕭軍、李又然等人也和兒童學園的孩子們走得很近。藝術家們帶來了海外最新的藝術思潮,他們可以欣賞當時最新的西方現代派美術作品復制品,也可以在延安當時的文藝大潮中參演話劇。除了語數外文化課之外,孩子們還上過音樂、戲劇和形體訓練課程。
灰娃對“文抗”的藝術家們自己動手建筑的“作家俱樂部”頗有印象:在山坡上一間半成品的房子里,張仃做了一些矮板凳鋪上羊毛氈做成窗幔,藝術家們修了木桶圍成的“吧臺”,蕭軍美麗的夫人王德芬在這里賣燒酒。她還清晰記得“文抗”的會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間有一把鑰匙,意指文學家、藝術家是“盜天火”給世人的普羅米修斯。
那時,灰娃聽到自己喜歡的句子就會記下筆記,但因為延安物質條件太差,沒有紙張,孩子們有什么用什么。每次開完大會,大家就會一擁而上,去揭墻上貼的大字標語,就為了把紙張留作筆記用紙,很多筆記都寫在大字的縫隙里。后來,這個在紙片上寫心情的習慣就被灰娃留了下來,種下了“紙片詩歌”最初的種子。
在延安生活艱苦,但灰娃居然長得飛快。大人們調侃她“光長個不長心”,用她主演的童話劇《公主旅行記》中的角色稱呼她“小公主”。晚年的張仃曾對灰娃回憶,那時候他和艾青等人在一起聊天,艾青曾說,灰娃這個孩子很奇怪,延安的人沒有人不喜歡她的,甚至很嬌慣她,可是她沒有自己嬌慣自己。
晚年的灰娃將延安比作她的“精神木馬”,她懷念在那里受到的教育,也惦念著那時平等、自由、民主的風氣和單純直接的人際關系。忠誠如她,在當時是“一切服從組織安排”,在軍隊中做過文化教育工作,也在戰爭中帶領過上百人轉移,“上馬殺敵,下馬讀書”,文學創作的概念還沒有出現在她年輕的腦海中。
你們反邏輯的鋸齒
倒刮我的神經還怎么再
捅一塊燒紅的鐵往我心里
這一切行將結束
——灰娃《我額頭青枝綠葉》,1974年
1941年前后,延安的整風運動開始了,大人們對未成年的灰娃比較保護,但這段日子還是留給了她一些記憶。有一次,康生派來的一個人審問她,緊張的灰娃直接承認自己曾經搞過“特務接頭”。萬幸的是,此番孩子氣的談話沒有給她留下污點,組織認定,灰娃祖父是個舉人,家境清白,不是特務。

20世紀50年代在北大讀書時的灰娃。圖/受訪者提供
北京大學教授謝冕曾在書評《繆斯的神啟》中,以《墓銘》中的兩句“我發誓/走入黃泉定以熱血祭奠如火的亡魂/來生我只跟鬼怪結緣”為例寫道:“這是用生命寫成的詩句,這樣的詩句可以說達到了詩人的至高境界,一切滿足于技巧的炫示和裝飾的詩,在這里都將感到羞愧無言。”《墓銘》的原稿就來自當年被外甥女藏起的紙片。
19歲那年,灰娃與一位兵團作戰參謀武昭峰戀愛結婚生下兒子,夫妻倆隨部隊南征北戰。1948年“三查三整運動”時,忙于文字記錄工作的灰娃勞累過度,出現肺結核癥狀,住進南京陸軍醫院后一度病危。此時,她所在的部隊已趕赴四川剿匪,留守南京的一位閻姓兵團參謀長拍板籌錢,買下當時她無力支付的新藥——60支鏈霉素,從鬼門關把她搶了回來。
養病中的灰娃聽從安排離開南京,從武漢、邢臺輾轉來到解放后的北京。其間,灰娃聽說了武昭峰旅長在朝鮮戰場犧牲的消息,舊病復發,只好前往北京西郊療養。1953年康復后,屢受命運打擊的灰娃放棄組織安排的外交學專業,轉到北京大學學習俄羅斯文學,磕磕絆絆地開始了新生活。
進京之后,灰娃感覺周圍的人再不像在延安時一般單純,她把這種感覺形容為“這兒的人臉(色)不行”。她開始想念延安,天真地提出申請要回延安,結果被司令員一句“延安山里有狼”嚇住,不敢再提了。在學校,灰娃被指責言行、穿著不像個老干部,很快被貼上了“大貴族”的標簽。她辯稱:我上學除了伙食費就沒有錢了,衣服上那么多補丁,怎么能是貴族?對方回答:這都是你的表象,我們透過現象看本質,“貴族”來自于你的靈魂深處。
禁不住折騰,灰娃又開始吐血,只好向組織申請了東四十條附近的一個小房間養病。在那里她借機自學了中國古典文學,她尤其喜歡楚辭、詩經,讀書中遇到不會的字,就拿著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大概是在1960年,外交官黃華在同仁醫院附近偶遇灰娃,幫她聯系負責新聞出版工作的陳翰伯,引薦她去北京編譯社上班。到了那里她才發現,北京編譯社集中了許多“反動人士”,因此管理者都來自公安系統,看工作人員的眼光嚴厲得像看犯人,但她已經不好意思再去麻煩陳翰伯,就待了下來。
1964年,灰娃與在社科院歷史所上班的白天結婚,又把多年前托付在外的兒子接回北京,終于過上了家庭生活。白天曾是開國少將,在國民黨內為共產黨工作多年,為人極有原則,灰娃敬重他,把他比作“堂吉訶德”。好景不長,“文革”開始后,灰娃和白天的家也被貼上了大字報,正式成了“反革命”,大字報內容居然還包括責令他們“不準聽音樂”“不準養貓”。
慢慢地,灰娃開始出現輕微的被迫害妄想癥狀,見到人舉手就覺得有人要打她,聽到窗外的聲音也感覺是有人要迫害她,病情逐漸發展為精神分裂癥,無法上班。她排斥住院,最后,協和醫院的醫生每十天或兩周來家里治療一次,除了服藥、打針之外更多的是談話勸慰。
1973年,年僅67歲的白天因病去世,灰娃又承受了一次失去伴侶的痛苦。
是一群身上帶電的孩子
使這沉寂的黑夜變得奇妙
——灰娃《帶電的孩子》,1976年清明
“文革”后期,社會環境稍有松動,一些老朋友的孩子經常來灰娃家玩。被抄家之前,灰娃保留了幾張古典音樂唱片,其中有德沃夏克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德彪西的《海與風的對話》,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和《第一鋼琴協奏曲》。大家聚在她家一起聽音樂,灰娃會關好門,拉緊窗簾,點上蠟燭,在紅茶里放幾滴紅酒、冰糖和鮮檸檬做成飲料。他們還會一起讀殘存下來的書,包括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濟慈,馬雅可夫斯基、安徒生等人的作品,年輕人還為她帶來《麥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第二次握手》等當時的禁書。
一次,兒子對灰娃談起甲殼蟲樂隊的音樂,她沒聽過,就讓兒子找來唱片偷偷聽。雖然拉緊了窗簾,最終還是有人舉報了她,不過,舉報者和領導也說不清這聽起來相當詭異的異國音樂是什么,連批判都沒法下嘴,只好不了了之。
得了精神分裂癥后,灰娃病重過好幾次,情緒時常起伏。1972年前后,她開始在紙片上涂寫各種心情文字,清醒過來后,害怕紙片成為“罪證”,就把它們沖進馬桶扔掉。那時她和兒時相識的導師張仃住得很近,曾把這些紙片拿給他看,張仃鼓勵她把紙片藏好,并驚呼:這是詩啊!那時起,灰娃把每天寫詩的紙片放進一個鐵盒子里,悄悄到陽臺上挖開花朵早已枯萎的大花盆中的泥土,把鐵盒子埋進去,再放上一摞空的小花盆。灰娃當時不知道的是,從長沙過來照顧她的外甥女,也偷偷藏起了差點沖到馬桶里的兩張紙片帶回老家收藏。
1976年4月5日,周恩來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灰娃和一群青年朋友去天安門抄寫詩歌,他們時常議論時事,青年們教她如果遇到審問應該如何應對。在互相掩護和支撐之下之中,他們終于迎來“四人幫”倒臺的日子。此時灰娃已經49歲,人生最好的年華都在戰爭、斗爭和疾病中度過。在多年治療和寫字抒發的幫助下,她的精神分裂癥也慢慢痊愈了。
晚年的灰娃和張仃組成銀發家庭,互相攙扶。他們到全國各地寫生,灰娃輔助張仃工作,游歷了許多地方。回顧自己的幾次婚姻,灰娃說她最看中的是人的正義感,三任丈夫都是這樣的人,“沒有正義感的人,我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研究灰娃詩歌的文化學者王魯湘曾說,灰娃在“文革”中的文字是一種“自我談聊”,用以療愈自己。灰娃不曾想到有一天“紙片詩歌”會發表,大病初愈的她也不懂怎么投稿。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些跨越時代的文字才在《人民文學》雜志編輯韓作榮的幫助下得以發表。
1997年,灰娃的第一本詩集《山鬼故家》引起關注。北京大學教授謝冕曾在書評《繆斯的神啟》中,以《墓銘》中的兩句“我發誓/走入黃泉定以熱血祭奠如火的亡魂/來生我只跟鬼怪結緣”為例寫道:“這是用生命寫成的詩句,這樣的詩句可以說達到了詩人的至高境界,一切滿足于技巧的炫示和裝飾的詩,在這里都將感到羞愧無言。”《墓銘》的原稿就來自當年被外甥女藏起的紙片。
后來,學術團體“東亞人文”又幫灰娃出了第二本詩集,加上2016年出版家汪家明所編的《灰娃七章》和最新出版的自選集《不要玫瑰》,迄今為止灰娃共出了4本詩集,據她自己的粗略統計,她的詩歌作品大概有100首。
張仃曾對孫輩們說:你們奶奶的詩歌里有音樂和美術。灰娃則引用她所喜歡的蘇聯作家、《金玫瑰》的作者帕烏斯托夫斯基的一句話說:“我不信任那些不懂美術和音樂的作家。”她在20世紀80年代讀到被劃為“右派”而流放青海的詩人昌耀的詩歌,也非常喜歡,稱他“在煉獄里以非凡的愛心創造性表現了生命的意義”。
如今,灰娃居住在位于北京西郊門頭溝的房屋“大鳥窩”中,與大自然為伴,這也是她多年前和張仃共同設計建造的家。在夜晚那些安靜的獨處時刻,靈感到來時,灰娃就會抓起紙筆,她希望這樣的時光不被任何人打擾。這個從延安走來的革命者,晚年在精神困苦中走入了詩歌的森林,終于獲得了寧靜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