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在蘇聯：上升與下墜

云也退

《猶太人的世紀》

作者：[美]尤里·斯廖茲金

譯者：陳曉霜

出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索恩

出版時間：2020年7月

定價：92元

猶太人是沒有歷史的民族——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說出這句話，它是成立的，正如它的反義句“猶太人是歷史悠久的民族”也同樣成立。類似的矛盾，用在別的民族頭上會引起困惑和究問，用在猶太民族的頭上卻那么的“沒毛病”。

別的國家、民族慣有的東西，比如領土、主權、軍隊、國王、戰爭，猶太人近兩千年的歷史上都沒有。相反，他們的每一件大事要么跟驅逐有關，如1290年被趕出英格蘭、1492年被趕出西班牙;要么就跟被殺戮有關。中國人常用“苦難深重”一詞來跟猶太人套近乎，這倒也沒錯，但是他們與我們的根本區別在于他們沒有國家和土地。

正如尤里·斯廖茲金所講，猶太人是一個“過客和流浪者”的民族，是一些“永久居留的外國人和職業外國人”。他們散居在別的民族之中，他們的歷史也就成了零碎的，被別的民族的歷史所包含，或成為區區一個邊注。眾多猶太人都被他們所居留之地的民族所同化，視自己為德國人、意大利人、奧匈人、俄國人、法國人、摩洛哥人……不再以猶太人為身份了。然而，這個民族不僅因為種種內在和外在的原因沒有消亡，而且從19世紀末以來，在實踐中續寫了他們自己的民族史。這當然與以色列的建國和強盛有關，不過，除了定居以色列的猶太人外，仍然大量散居各國的猶太人里也出現了歷史書寫所必需的種種“主角”。

尤里·斯廖茲金是出生在蘇聯的猶太人，1983年來到美國，后來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擔任教授。他寫的《猶太人的世紀》，主要講的就是猶太人在蘇聯社會各個領域成為“主角”的故事。

這是一個堪稱獨一無二的案例。在從俄羅斯演變到蘇聯的大歷史機遇下，這些原本被邊緣化的“外國人”獲益了，因為舊秩序下的主流及其后代被革命滌蕩得一干二凈，龐大的農業人口被推入城市化轉型中，地主階級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在新的意識形態的主導下，這個泱泱大國不經意間給猶太人打開了“上升通道”，猶太人在文化教育、商業、外交方面的傳統優勢得到了釋放。

不僅如此，斯廖茲金還在他一直深耕的一個主題上提出了卓見，那就是，猶太人在俄國革命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主導作用。第一屆蘇維埃領導團體的核心五人中，除了斯大林，包括列寧在內的另四人都是猶太人（列寧是部分猶太血統），革命剛一開始就得到了俄國猶太人群體毫無保留的支持，以至于在革命勝利后，許多猶太人成了蘇聯的精英。書中指出一個驚人的事實，就是在像蘇聯秘密警察機關這樣的國家核心機構里，猶太人都是占據半壁江山的，他們甚至在30年代以后的紅色恐怖中起到了核心作用。

書中第二章的主角是著名蘇聯猶太作家伊薩克·巴別爾。人們大多知道，他在1930年代末的肅反運動中被捕，于1940年初遭到處死。然而，斯廖茲金以文本解讀輔以深刻的感受力證明了，像巴別爾這樣的猶太知識分子非但不能被簡單認為是革命的受害者和“旁觀者”，還踴躍參與其中，從革命行動中吸收了悍勇和蓬勃的氣質，并躋身于擁有顯赫權力和威望的“主人”的行列。巴別爾和其他眾多猶太人確實受到了迫害，但躋身上層圈子里的猶太人也過著典型的精英生活：看戲，度假，雇人服侍自己，給后代最好的教育。

斯廖茲金沒有用揭秘式的口吻來書寫這些。他有著歷史寫作的嚴肅姿態，不僅調取了眾多數據，更擅長從猶太人的個人記述中撿取材料來組織敘事。他的擇取標準并非主題先行，材料中顯示的個體命運是參差不一的，而正是這一點才讓“猶太人的世紀”變得意味深長。

蘇聯在“二戰”之后漸漸興起了排猶，到了1980年代后期，猶太人的數量大幅減少。但無論整體上升和整體下降，猶太人都已成了主角，不再是外國人了。斯廖茲金的敘述與那些流俗的、關于猶太人策劃了多少“陰謀”的話語無關，在對猶太人的天然長處感到欽慕和對他們的野心、權謀產生厭惡之間，讀者能獲得大片的思考余地。

這本書也敘述了猶太人在歐洲和美國的經濟和文化優勢，這賦予了它一種整體感，讓人感到，它寫的是猶太人在20世紀的“崛起”，然而這“崛起”里也充滿了反面的例子。無論如何，斯廖茲金的這個論點讓人不可辯駁：理解猶太人在西方和中東如何崛起，在蘇聯和俄羅斯的興衰又是怎樣的，是理解20世紀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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