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 軍
人們常說重返1980 年代,當筆者重返這個年代時,發現古遠清是一位活躍的詩論家,這從他多次在《光明日報》《詩刊》《星星》《詩探索》《詩歌報》《黃河詩報》《當代詩歌》及全國其他報刊發表詩歌評論,以及臧克家將其視為自己的“嫡系”評論家,以至給他68 封信可看出這一點。1990 年代以后,古遠清被花城出版社“拉下水”研究臺港詩歌,使他除了有大陸新詩研究家這一頭銜外,又多了一個臺港新詩史研究專家的身份。
如果從1963 年古遠清大學時期在《奔流》上發表《呼喚政治抒情詩》算起,他在詩歌研究領域躬耕已達半個多世紀。他的詩歌研究成果,包括三個維度:詩歌理論著作有《詩歌修辭學》《詩歌分類學》《留得枯荷聽雨聲——詩詞的魅力》,詩歌史著作有《臺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 以及和吳思敬等人合著的《中國詩歌通史·當代卷》,詩歌批評著作有《中國當代詩論五十家》《海峽兩岸詩論新潮》和論文《中國當代三大詩論群體透視》《對<中國新詩總系>的三點質疑》《“北大新詩學派”的貢獻與局限》 等。古遠清的這些詩歌研究成果,構成一個與謝冕、楊匡漢、吳思敬、呂進不同的詩學體系。
1988 年,臺港文學研究方興未艾,花城出版社這一年約請古遠清寫《臺港朦朧詩賞析》,出版后發行量竟達近20 萬冊。一本詩歌著作成暢銷書,這可以說是個奇跡,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作者詩歌鑒賞能力之高。這種鑒賞能力,充分體現在他的兩本詩歌專著《詩歌分類學》《詩歌修辭學》中。學術研究的建構需要理性的介入,無“情”則難以入乎其內,無“理”則難以出乎其外。具體來說,做到情理結合的古遠清的詩歌理論建樹,表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從詩歌和詩人的本體出發研究詩歌,并借鑒中國傳統詩論,融會西方詩論。古遠清在大小雜志、外刊內刊中收集詩人的生平、詩作,從詩歌內部出發研究詩人的藝術成就。例如《海峽兩岸朦朧詩品賞》《臺港現代詩賞析》《中國當代名詩一百首(賞析)》這些傾向于詩歌文本解讀的專著,其選輯、品鑒的重心都落在文本上。像古遠清對紀弦、羅門等詩人詩歌語言張力的挖掘,對鐘偉民、陳滅等詩人詩歌結構的探討,對周夢蝶、馬朗等詩人詩歌意象的發現,對鄭愁予、蔡炎培等詩人詩歌音樂性的闡釋,都體現了他作為解詩家的藝術眼光。當下詩歌研究存在以西方詩論套本土詩歌的現象,古遠清力圖擺脫這一局限。王良和的景物詩和詠物哲理詩,分別對傳統山水田園詩和詠物詩有所承襲,如《劍客》《柚燈》等。古遠清對這些詩歌的解讀,借用傳統解詩方法的同時,并沒忘記王詩的當代性意義。他認為《柚燈》呈現的是“物我存在的本質、宇宙事物的規律,以及人類對外界認知的可能與局限”,是當代城市人對自然、萬物、宇宙的思考。
古遠清對西方詩論的態度是“將彼俘來”,而不是“彼來俘我”。這從他對也斯的論述中可見一斑。古遠清認為,“在香港詩壇,很難找到像也斯這樣精通外國文藝理論的學者。他在美國幾年,讀了俄國形式主義和布拉格語言學派的書,也跟米高·大衛信等修過‘后現代主義’‘當代美國詩’‘詩與畫’等課,這對他后來的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因為也斯主動接受西方文論的影響,所以古遠清才會從西方文論的角度論述,如對也斯《從現代美術博物館出來》的分析。古遠清詩論另一評論原則是:詩人決定詩論,人品決定詩品。他就這樣腳踏實地地從詩人的具體情況出發,討論文論與詩歌的互動關系。
第二,注重“文變染乎世情”,即時代與詩歌的互動關系。隨著時代的變遷,詩歌常常反映時代之政治、經濟、文化等的異變。古遠清的詩歌研究充分關注“時代—詩歌”的互動關系。如他將臺灣《創世紀》詩刊的發展史分成三個階段,分別是“新民族詩型時期”“超現實主義時期”“回歸東方時期”。三個時期的劃定參考了《創世紀》詩刊詩歌內質的變化,同時也揭示了其變化的過程是由政治等外在因素推演。又如,古遠清認為“葡萄園”詩社“健康、明朗、中國”的詩歌綱領,就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對抗時代政治背景。
第三,注重詩歌團體與詩人個體的互動關系。臺灣當代新詩界有種現象,即一群志同道合的詩人團聚在同一個詩歌社團內進行創作。古遠清的《臺灣當代新詩史》基本上根據這一思路展開,他認為整個臺灣當代詩壇的總體特征是“結黨營詩,論戰不斷”。他關注詩歌團體誕生、成長、消亡的歷史流變的同時,還關注詩人個體對詩歌群體風格形成的貢獻和詩歌團體對詩人個體的影響。如以“現代派”總論紀弦、鄭愁予、方思、羊令野、李莎、梅新、林泠等人的詩歌創作,并分論其個人特色。
第四,注重詩歌理論的提煉和升華以及新學科的建立。關于詩歌修辭方面的研究,并不大為學者所注意,常常依附在研究詩人的思想和藝術的邊緣,缺乏獨立的地位,而古遠清和孫光萱合著的《詩歌修辭學》,改變了這一局面。該書分為緒論、詩歌詞句修辭、詩歌篇章修辭、詩歌詞格舉隅、詩歌風格探幽五個部分,立體而系統地闡述了詩歌字、詞、句、篇、章、風格等內容,甚至將新詩標點符號也納入論述的范圍。古遠清和孫光萱的這一部著作首次系統性地整理詩歌修辭,為詩歌修辭的理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可借鑒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它內容翔實、豐富、新穎,可以成為詩歌修辭研究備案的工具書,以至于直至今日尚且無著作能出其右。曾任新加坡南洋大學教授、著有《中國修辭學》的鄭子瑜,就曾這樣稱贊和期望古遠清:“你不愧為中國大陸研究詩歌修辭學之先導。倘能進而研究詩歌修辭學史,則其貢獻尤大。”
古遠清的詩歌理論建樹,還表現在《詩歌分類學》。詩歌分類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研究工作,但古遠清制定分類標準,選擇典型詩歌,考訂各類詩歌的特征和流變等,提供了一定的范式意義。具體來說,《詩歌分類學》立足于中外各種詩歌文體的歷史淵源、發展變化,立足于各種詩歌文體寫作與鑒賞規律,尤其是立足于五四以來新詩創作的總體情態,立足于建設《詩歌分類學》這門新學科的現實性與迫切性,對研究詩歌分類的意義,對詩歌分類的原則,即詩歌分類的歷史性、詩歌分類的相對性以及各類詩歌的文體特征,還有歷代文人對詩歌分類的論述,均作了系統的思考和深刻的闡述。在闡述過程中,著者十分重視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取向。因此,古遠清對各類詩歌文體的創作與欣賞規律的論述,均給人以新意。比如對中西田園詩差異的探討,對詠物詩和諷刺詩寫作技巧的歸納,對劇詩和詩劇的區分,對十四行詩在中國實踐情況的檢視,對小詩創作經驗的總結,對舊詩打而不倒的原因分析,對散文詩走向獨立的預測,對臺灣鄉土詩和都市詩特點的把握,對海峽兩岸蓬勃發展的校園詩問題的關注,都是兩岸同類詩論著作中較少論及的。正如臺灣中山大學龔顯宗教授在臺版《序》中說:“《詩歌分類學》不僅揭示了分類的原則,指陳了各類詩的特征,而且對詩歌的流變有明確的敘述和詳盡的考察。”“作者不僅對舊詩有深入的研究,對新文學運動以來新體詩的種類也作了理論的概括,舉例尤詳新略舊,肯定了現代詩的價值和地位,這種史識超越了一般研究文類和詩體的學者。”
《詩歌分類學》有兩個版本,其中臺灣版與原大陸版的不同之處,一是在書后附錄了三位大陸學者對此書的評價和古遠清的學術年表,使讀者增加了對著者的了解和該書學術價值的認識,二是為了方便臺灣讀者閱讀,著者在舉例時補充了臺灣著名詩人的典范作品,并增設了臺灣新興詩歌文體的專節。這不僅有助于兩岸讀者了解這些詩體的發展狀況及其藝術特征,而且有利于確定這些新興詩體在中國當代詩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值得稱道的是,著者在論述臺灣現代詩人寫的圖像詩時,一面指出這類詩歌形式有利于增強詩的視覺性,有利于詩的品種多樣化,一面又不贊成形式主義的傾向,在排列法上爭奇斗異,像這種看法是很辯證的。又如對錄影詩,著者肯定羅青的大膽探索精神,同時又指出詩人不能只滿足于“特寫”“淡入”技巧的套用,否則,錄影詩就很難成為一種獨立的詩體。所有這些看法,均體現了一個嚴肅的詩論家清醒而冷靜的評論品格。
古遠清的境外詩歌史研究,和他寫《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一樣,依然秉承其“私家治史”的傳統做法。僅在2008 年,他就為兩岸三地詩壇奉獻出個人獨立撰寫的《臺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這兩部對大陸乃至整個華語文學研究圈具有重要意義的詩歌史,其歷史價值得到學界的肯定,如有人認為這兩部著作“不但可以填補臺灣、香港兩地詩歌研究的諸多空白點,而且,還有助于消除一般讀者對于兩地‘隔岸觀火’的印象”。的確,這種具有開拓之功的專著,改寫了中國新文學及其詩歌的版圖,使這版圖更具有真實性、客觀性和完整性。
古遠清一向認為,中國新詩應該是疆域遼闊的肥沃之土,它應整合分流出去的臺港澳新詩。為此,古遠清細致入微地挖掘出臺港新詩內部的眾多因素和資源,然后將其納入中國現當代新詩史的系統中。例如,《臺灣當代新詩史》第十二章第四節認為余光中“最終目的是中國化的現代詩”,這是將臺灣詩人余光中放置在中國現代新詩的場域,然后給予其歷史定位。
古遠清這兩部新詩史,為中國當代詩學研究帶來嶄新的視野。古遠清發現,臺灣新詩不僅與五四以來的大陸的新詩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且與香港新詩也有交叉,例如,《臺灣當代新詩史》第二章第六節“港臺新詩的交疊與沖突”、第八章第三節“余光中的‘香港經驗’”、第九章第一節“從主張寫實到猛刮‘臺風’”等章節。古遠清認為臺灣文學和香港文學其母體是大陸文學,三地文學互相聯結,彼此影響,兩地新詩更具有“親緣”關系。
古遠清的珞珈山同窗古繼堂,在1980 年代末出版過反響重大的《臺灣新詩發展史》。十年后,古遠清也在臺灣出版了《臺灣當代新詩史》。海外學術界將其并稱為“南北二古”。還原了臺灣新詩現場的《臺灣當代新詩史》,堪稱有后來居上之勢。這不僅是指該書在時間跨度上比古繼堂多寫十年,而且在內容的豐富和框架的處理上,都有所超越。對此,旅居加拿大的著名詩人洛夫給古遠清的信中寫道:“《臺灣當代新詩史》不論就史料的蒐集與運用、歷史的鉤沉與分析都能見到你的卓識,且敢于觸及一些敏感的政治層面,實屬不易,可以說不論大陸或臺灣的詩歌學者、評論家,寫臺灣新詩史寫得如此全面、深入精辟者,你當是第一人。”洛夫這個評價,深刻地肯定了古遠清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這種實事求是的史識。其中所說的“一些敏感的政治層面”,是指書中旗幟鮮明地批判“寧愛臺灣草笠,不戴中國皇冠”的分離主義詩潮。古遠清不懼怕對方的反彈,堅定地主張臺灣地區文學和中國大陸文學不是英、美文學的關系,而是一體兩面。這些體現了大陸學者主體性的論述,得到島內主張“大中國詩觀”的《創世紀》同仁的贊同,同時也得到詹澈、施善繼等本土詩人的首肯。
古遠清這種史識,來源于豐富的史料。也就是說他研究境外詩歌,不是用大陸的框框去套他們,更不是以論帶史,而是論從史出。眾所周知,古遠清是一位收集史料的高手。他提及史料收集時不無自豪地說:“自20 世紀80 年代末起,我往來于大陸與海外近三十次,搜集了大量珍貴圖書和各類研究資料,每每經歷各種驚險狀況,方才得以坐擁書城。”這種夫子自道的言說在古遠清的老友凌鼎年那里得到進一步證實:“我還佩服他搜集資料的勁頭,他手里,關于港澳臺、東南亞,以及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集子、刊物、資料,就個人研究者而言,占有量不是第一位,也是前幾位的。”學者曹惠民猜測古遠清可能是當下大陸學者中唯一擁有全套臺灣《文訊》雜志和《臺灣文學年鑒》的人,足見其收集資料的良苦用心及由此帶來的豐厚成果。
有人說古遠清的學術研究是吃“史料飯”,言下之意處理史料不能算學問。其實,處理史料,也必須具備高超的創新能力和真實意識。古遠清的境外詩歌史著作體例抉擇,有獨特的邏輯標準。如果我們把不成邏輯的碎片化史料比作泥沙,那么史家對現象的組合就是將泥沙燒成磚塊。然而,這依然不夠,還需要混凝土將磚塊粘合在一起才能成為高聳入云的大廈。所謂的“粘合劑”,指的是史家的體例抉擇。正如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認為,“沒有一個獨此一家的歷史總概括仍能使我們滿意。我們得到的不是最終的、而只是在當前可能獲得的歷史整體之外殼,他可能再次破碎”。就目前學界能看到的中國新詩史而言,其體例大體上都是“線—塊型”結構,即按線性時間為脈絡,以詩歌思潮為組塊,將不同時間段的詩人組合成體。當下最為知名的洪子誠、劉登翰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就是典型例子。古著臺港新詩史,在借鑒常見新詩史寫作體例的基礎上有所突破:在線性邏輯的大框架下,以現象牽動史的發展。古遠清的文學史敘述,不以分析名篇為核心,他“花了相當篇幅從動態考察詩歌現象、詩歌論爭以及詩歌理論批評發展”。在臺灣當代新詩史的研究過程中,古遠清不僅將臺灣新詩史處理成創作史,還將其寫成一部詩歌論爭史和思潮史。他以重要作家為引子,用春秋筆法品評其人其詩。對于重要作家設置專章專節論述,對名家的文學史地位有中肯的美學評斷,他常常字里行間暗喻褒貶。在《臺灣當代新詩史》第五章第三節“余光中:中國現代詩壇祭酒”中,古遠清以“回頭的浪子”評斷余光中的詩歌追求,認為他既渴望打破傳統又反對全面向西方取經。此外,古遠清在處理藝術性和思想性較為復雜、創作時間較長的詩人時,采用“互見法”的形式論述,從而多角度呈現詩人創作的真實情況,例如飽受爭議的紀弦,分別出現在第三、四、十二章等處。
古遠清的境外新詩史敘述范式有自己的取舍原則,有異于他人尤其是境外學者之處,因而常常引發爭議,如臺灣詩人謝輝煌《詩人·詩事·詩史——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讀后》,質疑古遠清的《臺灣當代新詩史》 所用的“當代”一詞,認為“用‘當代’來定名‘臺灣的新詩史’”,應該“推前到‘五四’運動時的新詩啟蒙期”而非“掐頭斬腰”定在1950 年起。對于“當代”概念的辨正,古遠清在《<臺灣當代新詩史>的歷史敘述及陌生化問題》中有所回應。顯然,這一爭論反映出兩岸學者對臺灣文學詮釋權的“爭奪”,也反映出古遠清對“當代”這一范式“時間性指稱轉換為意義性指稱”的過程。他認為“鑒于臺灣文學的特殊性,它不能按大陸的標準的1949 年7 月為界,而必須以日本投降后的1945 年8 月作為分水嶺”。可見,古遠清的范式選擇取決于地域文學內在邏輯的整體性和還原詩歌現場的真實性。
古遠清的詩歌研究,有一類成果可以稱之為新詩批評的再批評。如果把古遠清的詩歌史當作是其詩歌研究著作中最為厚重的部分,那么詩歌批評的批評,則是具有創新性外加趣味性的部分。這種趣味性,來源于古遠清學術道德的求異性和真實性的追求。
下面,我們梳理古遠清詩歌批評的內容。
首先,對他人詩歌研究的批評。《中國現代詩論50 家》是古遠清這一塊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其梳理了勞辛、亦門、馮至、臧克家、公木、謝冕、楊匡漢等五十位中國現代的論詩大家、名家。作者通過該書論述詩論家們的生平、成就和不足,避免了眾多詩論家的研究成果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中國現代詩論50 家》在論述詩論家的時候,也討論了詩論何為、如何論詩等重要話題。例如,“詩評家必須和詩人交朋友。只有與詩人交朋友,才能了解詩人的創作意圖,彌補出于沒親躬于詩苑耕耘而不了解創作甘苦的不足”。
學界有股風氣:每每出書,其好友、學生,出于人情都會寫文評之、贊之。古遠清的書評不屬此類。他不唯親,不唯友,而唯學術。例如古遠清并不認識的許霆出版了《中國新詩自由體音律論》,古遠清憑借其對中國新詩領域的認識,判斷出這一著作是“一部散發著藝術氣息和問題意識的著作,著者以擲地有聲的話語探討了自由體詩的藝術魅力問題”,充分肯定了其新詩韻律及其自由體新詩音律的研究成果,并認為許霆發現的“中國新詩自由體音律體系”對“新詩經典生命力”是一種貢獻。對他人哪怕是權威或朋友的學術著作,古遠清沒有吹捧,常常能直面各種詩歌著作的缺點。例如,謝冕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新詩總系》,古遠清在肯定這一志業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之聲,認為謝著在選取詩人時考慮并不全面,遺忘了個別外籍創作中國新詩者,從而提出“中國新詩是否一定要中國人寫”“中國新詩是否一定要用中文寫”和“中國新詩用中文書寫是否一律要用北京話”等三種發人深省的疑問,還批評“總系”低估了臺港澳的新詩成就,存在“中國新詩以大陸為中心,臺港澳新詩只是邊緣”的“大中原心態”。這種批評,可謂一語中的。
其次,學術商榷和論爭。微型小說家凌鼎年說古遠清“論戰一級水平”,這是針對他就學術層面與其他學者的商榷文和論爭文而言。例如古遠清的《臺灣當代新詩史》出版以來,受到不少批評,劉正偉、謝輝煌等都是貶多于褒的學者。面對重重質疑,古遠清反思自己著作確實存在問題的同時,對那些有意誤讀的觀點,則不遺余力地反駁。這方面的文章有《關于<臺灣當代新詩史>撰寫及余光中評價問題——回應高凖的批評》《為臺灣當代新詩發展提供“證詞”——對<臺灣當代新詩史>種種批評的回應》《關于<臺灣當代新詩史>的通信》《<臺灣當代新詩史>的歷史敘述及陌生化問題》等。這些論爭文章破中有立,在反駁別人的同時闡述了自己的詩歌觀和文學史觀,既捍衛了自己著作的尊嚴,更捍衛了臺灣地區新詩和中國新詩的藝術尊嚴。
再次,新詩批評現象的再批評。如《迎接“北大新詩學派”的誕生——兼給<謝冕編年文集>挑錯》一文中,提出“北大新詩學派”這一概念。隨后,有人撰文《“北大新詩學派”在何方?》,質疑這一概念的合法性,而古遠清時隔三年半,給這一質疑做出系統的回應,即《“北大新詩學派”的形成和貢獻》。該文認為“北大新詩學派”是“客觀存在”,作為“地域性學派、師承性學派和問題性學派”,共歷經“奠基、成熟、豐收三個發展階段”,并指出這一學派重要的學術貢獻,也直言其存在著“大陸本位主義的局限”。再如,《臺灣新詩研究在大陸的進程及其特殊經驗》一文,古遠清梳理了改革開放以來大陸的臺灣新詩研究,認為大體上分為三個階段。1979—1989 年的奠基期,代表人物有流沙河、李元洛等人。古遠清總結這一時期的大陸、臺灣新詩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臺灣新詩的鑒賞。作為奠基期,其中問題不少,例如“闡明臺灣新詩是中國新詩的組成部分時,存在著直線化、簡單化的傾向,忽略了臺灣新詩還受日本文學影響的一面”。第二個階段是1990—1999 年的轉型期,這一時期對臺灣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臺灣現代詩史及詩人論等方面,“無論是量還是質”都有所提高,“從注重政治功能到注重美學價值的轉換外,另一走向是從微觀透視到宏觀把握的拓展”,其集大成者為古繼堂的《臺灣新詩發展史》。這一時期的缺陷在于“從友情出發評論多,尖銳批評對方的文章少”。第三階段是2000—2008 年的深化期,這一時期“臺灣詩人詩作不論是西化/中化、外省/本省均進一步做出了全面深入研究;詩歌社團、流派及詩論研究在不斷加強;兩岸新詩比較研究和兩岸詩人、詩評家對話與爭議仍繼續進行;詩人評傳的撰寫成為熱門,新詩史研究又添新景”;大陸也舉辦了多場有意義的臺灣詩歌研討會。在古遠清看來,這一時期的臺灣新詩研究百花齊放,成績斐然。而缺點也存在,例如“研討會只集中在‘創世紀’‘藍星’等少數著名詩人身上,面還不夠寬;資料錯誤仍較為突出”。最后,古遠清說:“大陸的臺灣新詩研究最基本的經驗是堅持臺灣新詩史是中國新詩的一個特殊分支,兩岸的詩學交流不是國與國之間的交流,而是國內不同地區的交流,以及整合兩岸詩歌應堅持和而不同、合而不并的原則。”
最后,校勘他人學術著作錯訛。這體現了古遠清敢于挑戰權威的風格。為了學術的尊嚴,古遠清常常為各種文學史糾正錯訛,如《陳芳明的<臺灣新文學史>工程及其十種史料差錯》,羅列了包括詩歌“社團名稱及創辦人和時間上的差錯”“著作權的錯誤”“作家生平的不準確之處”等在內的十項錯誤類型。
文學批評的再批評難免臧否他人學術的優劣,是件很得罪人的活兒,再批評者的道德顯得彌足珍貴。古遠清追求學術的真實性,是這樣鮮明而獨特。古遠清的再批評,雖平等對話但據理力爭。他生于1941 年,已近耄耋之年。一般情況下,隨著年紀的增長,學術思維的敏感性會有所減弱,但古遠清卻擺脫這一生物學現象,至今思維活躍,成果不斷。古遠清的再批評不會因對方地位之高、名聲之大而有所忌憚、有多偏袒,所進行的都是雙方平等的對話和商討。合理指正他人,古遠清能從善如流;對于那些主觀誤讀,古遠清則據理而爭。再批評的目的,用古遠清自己的話來說,是要“維護學術的尊嚴”。在他看來,學術之尊來源于學人對學術的身份認同和自覺維護;而學術之嚴,來源于研究成果之史料豐富和結論之正確。
古遠清的詩歌批評的再批評,精準對話而不懼思想交鋒。學界的商榷文,常常各自站定一個立場,自說自話,給人的印象是他們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存在著嚴重的錯位。臺灣詩歌研究,原本涉及到眾多話題,常常成為交鋒的中心。古遠清的商榷文章,對準核心問題所在,必要時堅持己見。對文學評論者而言,這是一種約束的力量。無論雙方的正確與否,都應建立在真理和證據上,而不是人品的攻訐。學術商榷和論爭,并非是針對誰而發,其旨在使學術研究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正如古遠清所言:“只有通過爭論,才能為學術的發展注入一股活力,就好比鐵錘打碎石,在撞擊時有時會迸發出真理的火花。”
古遠清的詩歌研究體系,褒者甚眾,貶者也有。客觀地看待古遠清詩歌研究的貢獻,起碼存在有三點不可忽視的功績。一、對詩歌基礎理論的探討,有實驗之功。在古遠清和其他學者共同努力下,詩歌修辭學、詩歌分類學這兩塊領域從課題式的研究,逐漸在向一門新學科的建立轉化。二、對臺灣和香港當代詩史領域的墾荒,有開拓之功。三、對詩歌批評的批評,具有強烈的對話意識、真理意識和道德意識。而古遠清的這些學術成就,使他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新詩理論研究家。
注釋:
①②古遠清:《香港當代新詩史》,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9 頁、第146 頁。
③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文津出版社2008 年版,第200 頁。
④古遠清、孫光萱:《詩歌修辭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版、臺灣五南圖書公司1997 年版。
⑤古遠清:《詩歌分類學》,中國地質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臺灣復文圖書出版公司1991 年版。
⑥張立群:《整合、延伸與拓展——評古遠清的<臺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詩探索》2013 年第1 期。
⑦轉引自孫紹振:《古遠清的勇氣和學術》,《名作欣賞》2019 年第9 期。
⑧古遠清:《假如我有九條命》(上),《名作欣賞》2015 年第4 期。
⑨凌鼎年:《論戰一級水平,呼嚕也一級水平——記古遠清》,《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1 年第2 期。
⑩[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著,魏楚雄、俞新天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華夏出版社1989 年版,第307 頁。
?謝輝煌:《詩人·詩事·詩史》,《葡萄園》2008 年夏季號。
?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自序》,文津出版社2008 年版,第4 頁。
?李怡:《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述范式》,《中國社會科學》2012 年第2 期。
?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的歷史敘述及陌生化問題》,《華文文學》2008 年第5 期。
?古遠清:《中國當代詩論50 家》,重慶出版社1986 年版,第201 頁。
?古遠清:《敏銳的學術目光與扎實的學術功底——讀許霆<中國新詩自由體音律論>》,《詩探索》2017 年第3 期。
?古遠清:《對<中國新詩總系>的三點質疑》,《學術界》2011 年第8 期。
?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的歷史敘述及陌生化問題——對臺北三位詩人批評拙著的回應》,《華文文學》2008年第5 期。
?古遠清:《陳芳明的<臺灣新文學史>工程及其十種史料差錯》,《南方文壇》2012 年第4 期。
?古遠清:《維護學術尊嚴——<臺灣新文學史>史料差錯糾謬》,《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2 年第4 期。
?古遠清:《<古遠清文藝爭鳴集>自序(外一篇)》,《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9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