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風尚志

侯磊

以詞講史，史眼別裁。從詩中所觀的，不僅是時代的印記，更是歷史。“詩亡而后春秋作”，詩人失職后，才輪到歷史學家出場。無論是唐詩還是宋詞，所呈現給后世讀者的，不僅是詩人們狂狷的人生、痛苦的心靈，更是在歷史書中讀不到的鮮活的歷史。

耕作：稻花香里說豐年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西江月》的詞牌名取自李白的詩《蘇臺覽古》中的兩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這個詞牌是很常用的。辛棄疾的這首《西江月》寫的是他在江西上饒一帶趕路，走在黃沙道上所看到的怡人的鄉村風景。

根據學者蒙文通先生的考證，唐朝平均畝產量約為1.5石，而宋代平均畝產量約2石。這是自然，宋代的科技更為發達了，灌溉與耕作的技術都有很大提高，田地間到處都有灌溉的水車，各種農具都得到了改進，而且宋代更為平民化。唐代還保存著一些魏晉時期莊園似的農田經濟，宋代完全打破。從這時起，中國有了民諺：“蘇常熟，天下足。”蘇州、常州那一帶的稻米熟了，整個天下也就富足了。

宋代農業的發達自是不必說了，皇帝號召開荒，百姓自然要跟從。于是乎，小麥被從北方推廣到南方，水稻又從南方推廣到北方，連來自越南中部占城的占城稻都風行一時。這種稻米耐干旱，適應性又很強，僅僅五十多天就能收獲，百姓們自然安居樂業，豐衣足食，這確實是大宋國朝的福音。

古詩詞和音律是相通的，好的詩詞讀起來能感覺到聲音的美妙，而這首更適合用童聲來朗讀，尤其是“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清脆的童音，讓人感覺到閉上眼，面前是一片午夜之間清新的稻香，耳邊是潺潺流水和蟬鳴蛙鳴，又有螢火蟲在面前引路飛舞，走到樹林的隱秘之處，那里將是一派世外桃源。這就是富饒的大宋的美景，處處充滿了稻花的香氣。

庭院：庭院深深深幾許

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歐陽修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本是唐代教坊的曲名，采用的是梁簡文帝的樂府名句“翻階蛺蝶戀花情”為名，大凡《蝶戀花》這個詞牌的宋詞，都是唯美的。若要說說宋代人的居住，也是要從這首詞的第一句說起。

宋代的建筑工藝足以讓當代人震驚。當時木匠喻皓寫了《木經》，李誡寫了 《營造法式》，后人都是照此來搞古建筑的。現在人們完全可以再通過《清明上河圖》，看看宋朝人住著怎樣的房子。

禮教是宋人最為看重的東西，宋代的建筑多有反應。皇帝曾經多次下令，要求全國的建筑遵從禮教，只有寺廟和宮殿里可以用雕龍畫鳳的彩繪，除非皇帝欽賜，三品以下的官員在生活中都不能使用金器。一般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窗戶和門向南或東邊開，窗格的圖案多是直欞的，十分樸素。房瓦有白色、青色和琉璃的。當時琉璃瓦燒造已經很發達。中國現存的宋代建筑有一百多座，大多是集中在山西山溝里的寺廟，結構絢麗復雜，不再像漢唐時期那樣建造個體巨大的建筑了。

士大夫們在優厚的俸祿下，十分熱衷于建造大宅子和私家園林。宰相趙普的私宅十分高大恢宏，蘇軾弟弟蘇轍的家也有上百間的房屋，只有范仲淹等少數人對此沒什么興趣。歐陽修曾經官至翰林學士、兵部尚書，想必他家的庭院也會很深的，所以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句。這句話最為后世的李清照所喜歡，她寫道：

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闕，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由此還特意作了幾首《臨江仙》，第一句也是“庭院深深深幾許”。不過，李清照在濟南的故居遺址就在趵突泉內，已經無法考證她家的庭院了。

扇子：小扇撲流螢

生查子·詠摺疊扇

朱翌

宮紗蜂趁梅，寶扇鸞開翅。

數摺聚清風，一捻生秋意。

搖搖云母輕，裊裊瓊枝細。

莫解玉連環，怕作飛花墜。

扇子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用品了，是夏天扇風乘涼用的。早在商周時期就有了扇子。不過那時的扇子是大型的工具，就是在皇帝身后，有兩個人高舉掌扇的那種扇子，用起來是一個人雙手用力扇。到漢代有了小型的扇子，女詩人班婕妤曾作《團扇詩》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而在唐代的繪畫中，已可見這種小團扇了。這首詞中所歌詠的折扇，也是起源于古代中國。而到了宋代，從日本傳來的折扇十分精美，流行一時，所以宋人的一些記錄里認為折扇是起源于日本或高麗，在詩文筆記中，往往把折扇叫作高麗扇或倭扇。其實不然，日本的折扇也是魏晉南北朝時候中國傳過去的，只是在那里變得精致，而高麗，無非是傳播時路過了一下而已，連加工都沒加工過。

折扇又叫聚骨扇，一般是用竹木做扇骨，紙絹做扇面。宋代的折扇設計極為巧妙，唰地一下展開，正面背面都能題字畫畫，這給擅長書畫的宋人以極大的表現空間，那時的扇子已經不再是扇風那么簡單，多用于饋贈或顯示身份。即使不是夏天，布衣長衫，一扇在手，派頭十足，儒雅風流立刻展現出來。即使是女子也一樣。這里講一個小常識，女士如果想打扮得高雅一點，在社交場合可用左手持一把小型折扇，說話時可用扇子微微擋一點嘴，以表示笑不露齒坐不露膝。一個人時，打開三分之一左右微微扇風，眼神再往左上方看，就立刻端莊起來。因為一般人的左手不靈便，動作遲緩，就顯得穩當。要是用右手持扇子，再往右上方看，那就成潘金蓮了。

宋代的手工業發達，做個扇子更是精巧，當時的扇子骨僅有四根或六根，不像現在通行的十幾根扇骨。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寫道，蘇東坡做官審案時，有個賣扇子的小販因欠債而下獄。蘇東坡聞訊后，就把他賣不動的二十把扇子拿到堂上，大筆一揮，或作畫或題詞，一會兒就讓小販拿走。結果剛出衙門，人們呼啦啦圍上來，一千錢一把全搶走了，小販也不用下獄了。可見在扇面上作畫已很是普通。在南宋時期，杭州等地都有成片的扇子鋪面，可以直接購買，也可訂做。尤其是文人雅士，不僅在扇面，還多在扇骨上多加雕刻。

只可惜扇子是應用之物，保存不易，現在保存下來的多為明清時期的扇面，宋代的只留存下來一副扇面名為《柳橋歸騎圖》，藏在故宮博物院里，很少以真面目示人。至于宋代的扇面都畫成什么樣子，更多的要靠我們想象了。而在那個皇帝都是畫家的時代，扇面肯定是差不了的。

菜蔬：黃瓜成為家常菜

浣溪沙（其四）·簌簌衣巾落棗花

蘇軾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

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門試問野人家。

一直想找個寫宋人吃蔬菜的詩詞，終于找到這句“牛衣古柳賣黃瓜”。讀罷這首詞令人眼前一亮，太有生活感了。過去都說北京有兩大俗人，一個是齊白石，他連蝦米白菜都畫;一個是老舍，他連拉洋車的都寫。如果說唐朝有一大俗人，那是白居易，他愛寫哪兒的燒餅好吃;宋朝有一大俗人，那必須是蘇東坡，他寫過“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連肝臟血液有劇毒的河豚都不放過;他不僅寫怎么做醬肘子，還寫在哪兒賣黃瓜。更有價值的是，他讓我們知道，宋朝就賣黃瓜、吃黃瓜了。

賣黃瓜的地點，是在現在江蘇徐州的農村。蘇軾擔任過太守的地方很多，他在43歲時曾經在徐州當太守，可惜現在沒有什么關于他的遺跡了。元豐元年的春天，即公元1078年，徐州發生了旱災，蘇軾帶人到徐州郊區去求雨，結果還真下雨了。他要去還愿，在路上一時興起，寫了五首《浣溪沙》，這首就是其中的第四首，最為世人稱道。人們覺得滿眼棗花、織布機、黃瓜的太守，以及渴了就敲門找人要茶水喝的太守，肯定是個平民氣質很濃的好官。

黃瓜產于喜馬拉雅山那邊的印度，最早的黃瓜是野生的，很苦。早在三千年前就被馴化栽培了。先是從印度傳到中亞，在漢代張騫通西域的時候傳到中國，這個傳播的路線是固定的，因為有喜馬拉雅山的阻隔，很多印度故事傳到中國都要經過中亞，比如印度的古典故事集《故事海》等那種一套一套地講故事的方式，就是這樣傳到中亞有了《一千零一夜》，唐代傳到中國有了《太平廣記》里那么多故事。反過來，唐僧取經也是這個路線。早年黃瓜也叫胡瓜、王瓜等，很多詩文中的瓜都指它。唐代王建的《宮前早春》中寫道：

酒幔高樓一百家，宮前楊柳寺前花。

內園分得溫湯水，二月中旬已進瓜。

（摘自安徽人民出版社《宋詞中的大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