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茂智
去過很多地方,最憶的是四川古鎮。黛瓦、青石、照壁、戲樓、會館,古鎮聚落前的小橋流水、背后的青山碧嶂,以及鎮子上茶館彌漫出的古場風情等等,四川古鎮的氣質實在迥異于江南水鄉、漢中古城。
四川古鎮,延續至今的,多是明清以來的建筑。三百年前,在嶺南通往四川的崎嶇山路上,涌動著一股大規模的“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浪潮,從此,客家人像一粒粒飽滿的種子,牢牢扎根于四川的廣袤大地。與此一同帶來的,不僅有各地迥異的風俗,還有各自的建筑工藝,它們與蜀地民居風格相互交融,就打造出四川民居建筑的多姿多彩來了。于是,川北古鎮的峻拔,川東古鎮的質樸,川南古鎮的錯落,川西古鎮的精巧,也就因此凸顯出來。
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們的視線。是依山而建,傍水而興,憑險而立,講究物質與精神和諧的古鎮風水,還是熱鬧的廟會、龍燈、獅舞、壩壩宴等古老的民俗?而我一再探詢的,是有著何等法力的地方精氣神,在護佑著它們穿越漫漫的歷史長夜中,竟能如此生動地維持原貌。
當夕陽的余暉灑在古鎮飽經滄桑的建筑和石板街道上的時候,那些逼仄的巷弄、青瓦的屋頂、傾斜的門柱、斑駁的老墻,讓人倍感親切,不自覺地就敏感于光陰的流淌,憑古的雅致浮上心頭。但那些雷同的鏡頭早已經麻木了我們的視覺和思維,于是我們渴望得知那布滿歷史煙云的表象背后,到底暗流著怎樣的血脈,又該如何去諦聽它心靈的聲音。
古鎮的一天是從黎明時的一陣雞鳴狗吠之聲開始的,之后,一家兩家的窗戶亮出橘黃的燈光,再然后,青瓦屋頂上升起裊繞的乳白炊煙,并迎著晨曦的微弱光線漸次在古鎮上彌漫開來。當第一縷陽光悄悄地投在古鎮最向陽的那面墻壁上的時候,投在待嫁姑娘閨房的欞格窗子的時候,投在上學孩子邁過的門檻上的時候,庭院大門的開闔聲,茶鋪、包子抄手店、酸辣粉店的鋪板門撤卸的聲音便依次響起。這時候,看得見自己的影子與三三兩兩的古鎮人的影子,一起在古老而狹長的青石板街道上拉得很長,它們因重疊而不分彼此。屋頂連綿的青瓦,串結著每家每戶的情感,而腳下的石板街道則是古鎮人家連通外界的紐帶。在今天看來,它們都老了,但它們固執地留存,卻使一個地方的氣脈暢通,也就使古鎮以一種“不變應萬變”的姿態,存活今天。
即便今天,不少古鎮也還留存有九宮十八廟、移民會館、古老戲臺這樣的特色建筑。如果說古鎮上層巒疊嶂的民居像一把傘,蔭覆著每一戶古鎮人家,那么,這些建筑與民居的完美融合,則形成了一種獨特聚落文化景觀。廟宇中菩薩前的香火尚還旺盛;老戲臺子多兼具茶鋪功能,那里的鑼鼓清音也時不時逢三岔五地傳將出來,熱鬧了一個上午的趕集時光;而節日里的會館,正是古鎮人縱情歡樂的海洋。屆時,跳龍燈獅舞的、耍把戲的、做糖畫捏面人的,及各路民間手藝人都會在此一露絕技。由此而倍感古鎮之文化源遠流長,鄉情悠悠;由是也可以猜想起它們曾經的滄桑浮華和上演過的精彩故事,因為在農耕時代,古鎮不僅是當地的商業中心,也是本土文化交流的中心。
但更多時候,古鎮是淡定而平和的。雖然在簡陋的茶館里和婦女浣衣擇菜的古井邊,不時都有舊聞新聞,但這并不影響古鎮人將陽光的傾斜度看作時鐘的刻度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時的商業文化中心,卻是今天的偏僻一隅,但古鎮人依然以極其平和的心態固守著一切,享受著每一個平凡而幸福的日子。當越來越多的觀光客走進他們的家園時,那淳樸的笑容就猶如是向遠親近鄰表達的一種問候,沒有絲毫的牽強,完全是豁達內心的真情祝福。
然而,我們卻無法走進古鎮的歷史,是因為我們一再嘆息著它厚重的歷史又成夢境;我們亦無法穿越它的縱深腹地,是因為那些傳奇的故事和微妙的光影,一再地牽動著我們的思緒,是理不清,是理還亂。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古鎮承載了我們民族的一些最民間也是最真實的歷史。它一再地延伸著我們的心靈觸角。
今天,當我們再次停留在古鎮人家親切而溫暖的屋檐下的時候,舉目而望,夕陽的余光正悄無聲息地漫過青瓦連天的屋頂。當山野之風輕拂而來的時候,與之一起唱和的,是那座座移民會館飛翹的斗拱下,古老的風鈴在低吟淺唱。于是,我們曾多年流連的古鎮影子在心中鮮活起來——就猶如平靜歲月里的那首遠去的歌謠。
當然,一切都在發生著悄悄的變化:商鋪的店招越來越光鮮,人們的服飾也越來越時尚,不少舊民居也開始“整修如舊”地“改朝換代”。這頗讓一些“有識之士”深感憂慮——古鎮不古,還叫古鎮?其實,就如當年“古鎮”無奈地偏離“中心”一樣,它不自覺地靠近“中心”,都是歷史進程的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