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患者”特朗普的十月驚奇

曹然

10月10日，在接受新冠治療出院后，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首次出席公共活動。圖/人民視覺

歷經反復爭論，美國總統選舉第二輪電視辯論還是于10月10日正式取消了。

這一波病情和選情交錯的“大選迷局”，從十天之前開始。當地時間10月1日晚10時44分，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社交媒體推特上發文：希克斯（總統高級助手）的新冠檢測呈陽性，“太可怕了！第一夫人和我在等檢測結果。與此同時，我們將開始隔離！”兩小時后，特朗普夫婦收到他們自己的檢測結果，雙雙確診。一天后，特朗普住進“總統的醫院”沃爾特·里德國家軍事醫學中心，接受治療。

在發布了一系列遭受醫學專家質疑的治療方案和診斷報告后，特朗普于10月5日匆匆出院。隨后，他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間一度“停戰”的選舉終極之爭立刻進入白熱化。

特朗普要求按期舉行10月15日的第二輪總統電視辯論，拜登則按照“科學家的建議”提議通過視頻方式進行辯論，以保證不會被對手傳染病毒。特朗普對此表示不可接受，又提出延期舉行，但拜登團隊堅決拒絕。總統辯論委員會未能調解成功，宣布取消第二場總統電視辯論，并讓第三場也是最后一場總統電視辯論能否繼續舉行成為懸案。

10月5日傍晚，出院返回白宮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陽臺摘下口罩。圖/人民視覺

著名內科醫學家、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系主任羅伯特·瓦赫特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道，即使按官方治療報告看，特朗普也屬于“中癥患者”，剛剛好兩周的隔離期并不能確保他不再載有新冠病毒，而對于拜登這位年過七旬的高危易感者而言，“有感染概率”就是十分危險的。

美國媒體指出，雙方其實是借特朗普病情，爭奪對下一場電視辯論的主導權。如果進行視頻辯論，拜登將得以不被特朗普打斷，將話題焦點引向現政府糟糕的防疫，而特朗普則尋求像上次一樣“控場”。圍繞他入院、出院的一系列政治事件沒有長久地影響民調數據，卻使競選雙方的戰略戰術不得不做出調整。

同情

從特朗普宣布確診的10月2日凌晨開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保持了長久的沉默。連續六個小時，他的社交媒體賬號止于前一天晚上的信息：一條對特朗普防疫不力的批評。

拜登的競選團隊對媒體采訪不予置評，而許多兩黨高層和國際政要都在當夜作出表態，向特朗普表示慰問。另一邊，很多民主黨支持者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狂歡。

拜登最終也作出了和許多支持者不同的選擇。10月2日上午9時，他在社交媒體上稱，自己和夫人祝福特朗普夫婦早日康復，并將為他們祈福。在此前后，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密歇根州州長惠特默、紐約州州長科莫等民主黨高層也發出了對特朗普的祝福。

但這些慰問消息很快被雙方支持者的謾罵淹沒。當天早晨，紐約股市下挫，媒體滾動著“特朗普確診”的頭條，美聯社讓全球各地的記者瀏覽各語種的社交媒體，得出結論：“許多人都為特朗普確診新冠而欣喜若狂。”

“我們有700萬人感染新冠，20多萬人因此遇難，任何對特朗普病情的嘲諷，都是一種政治不敏銳的錯誤表現。”長期支持民主黨的美國國會公共外交委員會前咨詢專家、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顧問佐格比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美國社會的同情心果然泛起。“特朗普確診時，多數主流民調已經完成了對第一次總統電視辯論后的民調數據收集，但我們還在進行中。”佐格比回憶道。他也見證了民眾對“新冠患者”特朗普的支持，一位選民對佐格比民調的調查員說：“沒想到特朗普也如此脆弱，現在我們不論如何，先支持他吧。”

這份在特朗普住院初期得出的民調顯示，拜登領先特朗普的幅度從9月的5%至6%，收窄到2個百分點。佐格比指出，這意味著兩人都有很大的幾率贏得選舉。今年4月，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罹患新冠但病愈。住院期間，其支持率增長了10個百分點，并保持了一個多月，直到因疫情反復而大幅下跌。

10月5日是俄亥俄、亞利桑那、賓夕法尼亞等選舉“搖擺州”選民注冊的最后一天。拜登的口號是“想象一個未來：醫保是一項權利;我們結束了槍支暴力的蔓延;我們抗爭氣候變化;政府為每個人服務”，被美國媒體批評為口號陳舊、重點不明。

也是在這一天，沉默多日的特朗普恢復了在社交媒體的活躍，連發近20條包含了很多大寫字母和感嘆號的推文，號召相關州的共和黨選民踴躍注冊投票。此后陸續公布的民調數據也印證了特朗普的焦慮情緒：和鮑里斯不同，特朗普得到的“同情分”，在他出院之際已經消失了。

病情

在號召選民注冊投票的同時，特朗普在10月5日出院了。這與白宮醫療團隊早先公布的計劃不同。白宮醫生肖恩·康利和美國國家過敏癥和傳染病研究所所長、白宮應對新冠病毒特別小組成員安東尼·福奇都指出，需要7到10天時間觀察特朗普的病情。世衛組織咨詢專家、哈佛大學免疫和傳染病學副教授羅杰·夏皮羅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是為了判斷“高齡肥胖患者”特朗普的免疫系統是否被新冠病毒破壞。

“10月5日出院是一個不正確的決定，因為我們出現過這種情況：新冠患者最初感覺良好，但病情在病程的第一周后期或第二周初期突然加重。”著名內科醫學家、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系主任羅伯特·瓦赫特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然而，自10月2日住進沃爾特·里德軍事醫療中心以來，特朗普對外傳遞的都是“一切都好”的信息。在當天的首場總統病情記者會上，肖恩·康利就對外透露，特朗普沒有發燒、沒有吸氧，一切健康指標正常，甚至“覺得自己今天就可以出院”。

這引發了美國媒體的普遍質疑：病情這么輕，為什么還要住院并采取重癥治療方案？夏皮羅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美國新冠患者中出現較嚴重癥狀的比例只有20%，這其中需要重癥監護的比例又只有20%到30%。除此之外的美國人，在患病之初多選擇居家治療。而特朗普選用的治療藥物如瑞德西韋，不僅價格昂貴，一個5天的療程就要花費3120美元，而且因為主要用于重癥治療，一直不被美國醫生提供給中癥以下的新冠病人。

10月3日，肖恩·康利改口稱，總統確實感到不舒服，且喘不上氣，所以前一天其實吸了氧。而他在上一場發布會上有所隱瞞，是“試圖反映團隊的樂觀態度，不想透露任何會影響病情發展的信息”。在此之后，康利時而承認特朗普的病情還需觀察，時而宣稱健康指標“一切正常”但拒絕公布具體細節，并時常以“病人隱私”為由拒絕回答媒體提問。

佐格比則指出，特朗普試圖控制自己的病情發布，從他的競選邏輯看是“正確”的，因為他需要保持自己形象的一致性。“他要表明他很強壯，他不需要遵守醫囑——這都是他自己形象塑造的一部分。”

夏皮羅等醫學家還提出更多質疑，即特朗普采取“輕癥重治”方式過度使用瑞德西韋、抗體雞尾酒等藥物，目的是為了“提高他在病程中保持較輕臨床癥狀的機會”。住院期間，他堅持每天都發布視頻，展示著“我很好”。

出院后，他宣稱“不要害怕新冠，不要讓它主宰你的生活”，并沒有改變自己對新冠疫情的認知，甚至不愿意待滿10天隔離期，就于10月10日開始忙于出席競選集會。當晚，康利也發表聲明稱，特朗普已達到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安全中止隔離的標準，不再具有傳播新冠病毒的風險。一天后，特朗普在接受《福克斯新聞》采訪時表示，自己真的對新冠病毒免疫了。至于免疫的周期有多長，特朗普卻不知所以：“也許是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很短時間，這可能是一生，沒人真正知道。”

9月2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右）與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參加2020年美國總統候選人首場電視辯論。圖/人民視覺

“特朗普不能道歉，也不能承認自己被新冠病毒重創，”佐格比分析道，“這將削弱他從第一天開始就傳遞的信息——這種病毒并不比任何流感更嚴重，而他一直以來都是正確的。”但時過境遷，這也消解了來自民眾的“同情票”。

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10月6日公布了特朗普出院之后的首份關鍵搖擺州民調。數據顯示，拜登在6個關鍵搖擺州的支持率以5個百分點左右領先特朗普，相比于首場總統電視辯論前，擴大了1個百分點的優勢。特朗普的隱憂是，美國社會對新冠疫情的擔憂因自己確診、白宮聚集性感染而迅速上升。

“假新聞！假民調！”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駁斥著。但事實上，他開始更積極地應對疫情。出院第一天，他宣布授權自己使用的實驗性藥物立刻投入臨床使用，并由聯邦政府資助免費發放給重癥患者。

兩天后的10月9日，他重啟了自己此先否定的新冠財政援助計劃，并按照眾議院民主黨人的要求將援助額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1.8萬億美元，民主黨人對此表示歡迎。

選情

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教授托馬斯·帕特森看來，特朗普現在調整防疫政策已經為時已晚，他真正寄希望的是有效的美國產新冠疫苗能如自己曾承諾的那樣，在選舉日前投入市場，以證明其防疫政策有效。

“2016年總統選舉的最后一周，聯邦調查局宣布重新調查希拉里的‘郵件門事件，這影響了一些選民的最后抉擇，使特朗普贏得選舉。現在他希望通過疫苗實現同樣的效果。”帕特森指出。

這可能是特朗普翻盤的最后機會。美國選舉分析機構“庫克政治報告”近日根據綜合民調數據繪制了最新的2020年選舉地圖，目前特朗普民調明顯領先的州，選舉人票總共只有163張。這意味著特朗普如果想獲得當選所需的270票，就不僅要贏得所有搖擺州，還要從“偏藍色（民主黨）”的州里獲得22票。

特朗普和拜登都意識到疫苗推出時機與“逆轉民調”的強關聯性。拜登副手哈里斯明確說“如果選舉前就有疫苗，我懷疑其安全性和可靠性”。即將公布疫苗三期數據的瑞輝制藥首席執行官艾伯樂（Albert Bourla）近日披露，他受到了來自不同政治勢力的壓力，“有人要我們速度加快，有人要我們推遲進度。”還有一批科學家對他發出聯名信，要求瑞輝將申請疫苗許可的時間推遲到“11月下旬”。

除了阻擊“特朗普疫苗”，拜登團隊還試圖在選舉最后階段拉攏更多“基本盤”以外的支持者。拜登在首場電視辯論中“面向底層民眾說話”，也意在獲得底層白人選民的青睞。

福布斯披露，在特朗普的最大票倉得克薩斯州，拜登團隊預留了630萬美元用于最后的廣告閃電戰。對這個自1976年以來就沒有贏過的深紅州，民主黨不僅投放了針對非洲裔和拉丁裔居民的廣告，還請來退伍軍人在得州各地的廣告屏幕和電視上抨擊特朗普對美國軍隊的輕視與侮辱，以吸引白人選民注意。

拜登的“主動進攻”背后，是他在“深藍州”和搖擺州面臨的不同選情。“庫克政治報告”的數據顯示，目前力挺拜登、選情缺乏懸念的“深藍州”已經占有188張選舉人票，這還不包括“淺藍州”的102張票。二者相加，已經略微超過拜登當選總統所需的270票。

但另一方面，2016年特朗普以少于1%優勢勝選的賓夕法尼亞州和密歇根州，此前都是共和黨本世紀從未贏過的“深藍州”。為以防萬一，拜登還需要確保搖擺州的支持。不過，英國《衛報》公布的主流民調數據分布圖顯示，在所有搖擺州，以及賓州、密歇根州、威斯康辛州等“淺藍州”，兩位候選人今年的主流民調平均支持率多次交替領先。

在這些因政治和地理原因而出現較大規模“中間選民”群體的地區，拜登面臨的問題是，不支持特朗普的人并不一定支持拜登。俄亥俄州主流民調平均支持率，拜登在9月還處于領先，如今卻被特朗普反超0.7%。

在因政治和地理原因而出現較大規模“中間選民”群體的地區，拜登面臨的問題是，不支持特朗普的人并不一定支持拜登。

美國藝術與科學院（AAAS）院士、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憲法學教授桑福德·列文森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特朗普和拜登競選戰略的一個很大區別在于對“中間選民”的認知。“對特朗普來說，不存在中間選民，他的政治策略就建立在劃分美國公眾的基礎上。根據他的定義，美國包括他的支持者以及需要被恐懼、被蔑視的其他人——不支持他的人。”因而，特朗普的支持者群體比較穩定。

而拜登則試圖建立一個“所有人的美國”。相比至今不愿意在電視辯論中譴責白人至上主義者的特朗普，拜登近日在社交媒體上多次表示：“我保證，如果當選總統，將調動這個國家的智慧和善意，把分裂變成團結，讓所有人都團結在一起。”

“中間選民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鎖定中間選民需要一個能值得他們信任的承諾。”佐格比指出，糟糕的是，因為特朗普的病情，拜登近一周被迫進行死氣沉沉的“全正面運動”，沒有喊出響亮的觀點，很可能讓投票意愿本就偏低的中間選民對他提不起興趣，已經錯過注冊。

但特朗普的病情讓民主黨發現了另一個吸引中間選民的機會。在特朗普出院后，本來因自身高齡而很少談及健康問題的拜登開始攻擊特朗普的身體狀況，甚至搬出“他連自己的身體都保護不了，如何能保護這個國家”的說辭。

另一邊，眾議院民主黨人10月9日援引憲法修正案第25條，發起成立“監督總統健康”的委員會。議長佩洛西表示，如果發現特朗普因新冠病毒和治療方案失誤而患上認知功能障礙，則他必須將職權移交給副總統彭斯。

而在特朗普看來，這是民主黨迫害自己的陰謀：“瘋狂的南希（佩洛西）才是那個應該被（醫生）觀察的人！人們喊她瘋子不是沒來由的！”

拜登的動作已經引起特朗普方面的注意。雖然特朗普自稱在首場辯論中無可置疑地戰勝了拜登，但他的副手彭斯在副總統辯論中卻學起了拜登的手段，多次面向鏡頭對觀眾直接喊話。而在民主黨人討論他是否患有認知功能障礙的當天，特朗普要求司法部長巴爾在總統選舉前完成“通俄門”調查，并將民主黨前總統候選人希拉里等當事人“盡快繩之以法”，以重演2016年的最后翻盤。

如果沒有其他“黑天鵝事件”，國會對抗和仍存懸念的最后一場電視辯論將是拜登和特朗普鎖定結局的最后機會。“不過，離選舉日還有不到一個月，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列文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