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ZHAI Kunbei DONG Ling
未來中國社會不得不面對的焦點問題是養老問題,許多老年人和日常交際、醫療、基礎娛樂都難以得到滿足,甚至被迫遷移到養老機構,身心機能老化后居住地生活環境質量的改善應當引起重視。
《自然資源部關于加強規劃和用地保障支持養老服務發展的指導意見》(自然資規〔2019〕3 號)提到“新建城區及新建居住小區,均要按國家標準規范配套建設養老服務設施,并與住宅同步規劃、同步建設、同步驗收”。可見對于新建居住區,“在地養老”已經成為必須。然而,我國“在地養老”模式的發展時間較短,大多數停留在模仿借鑒國外已有模式的基礎上,相對固定、成熟的本土模式相對較少。
美國疾病控制中心將“在地養老”(Aging in Place)定義為“無論年齡、收入或能力,人都能在其居家及社區中安全、獨立、舒適地生活”[1]。我國目前沒有官方機構對“在地養老”進行明確界定,基于《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規劃(2011—2015)》,將我國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劃分為居家養老、社區養老和機構養老的前提,學者們認為“在地養老”應屬于居家養老或者社區養老,但是意見未能達成一致。事實上,它既要涵蓋居家養老的功能,也不該脫離社區養老的范疇,同時,對兩者各自情與理的矛盾面有很好的融合補充。當下國內最為推崇的“社區居家養老”即為“在地養老”的一種體現形式,未來獨立的機構養老也可能會被融入“在地養老”的機構養老逐漸取代(圖1)。

圖1 我國社會養老服務體系未來發展模式
“在地養老”模式組分中,居家養老更符合我國國情和傳統習俗。然而,目前居家養老的質量并不樂觀,大部分居家養老停留在“家庭養老”(即家庭成員供養照顧)的范疇內,少部分雇傭保姆及清潔人員,極少部分配備專業醫療和養護人員(表1);家庭小型化和獨生子女政策也加劇了家庭“空巢”化的比例,子女在照護老人方面力不從心,居家養老功能逐漸弱化。相比較而言,社區服務體系發展迅速,社區養老模式倍受重視,但純粹的社區養老更多服務于有特殊困難的老年人群體,且由于社區人口基數大、政府經濟能力有限,社區管理多為政府協調下的群眾自我管理,養老服務內容較單一片面,主要集中在生活照料的層面,對老年人的精神慰藉、醫療保健服務缺乏,養老服務隊伍總體素質不高,專業化程度低,大多各自為政,難成體系。基于二者現狀及存在的問題,近年來的研究期待借鑒發達國家成熟的“在地養老”理念,將二者結合,使居家養老主要服務生活能自理的老人,社區養老主要服務生活半自理的老人,通過整合社會資金和力量,盡量保證老人不離開適宜住地和生活圈,構造符合老年人意愿的、有利于老年人身心健康的、可持續發展的養老體系。

表1 城市老年人被照護意向調查
“在地養老”居住區模式主要分為原生住宅型、社區內遷移型、退休社區型和多要素復合型[2]。本文以居住區為基礎單位,重點討論持續照護退休社區、自然形成退休社區、兩代居和多代屋模式在我國的適用情況,而屬于“異地養老”的養老度假村、退休新鎮、候鳥式養老[1]等模式以及機構養老暫不作討論。
持續照護退休社區(CCRC,Continuing Care Retirement Community)起源于美國,通過為老年人提供自理、介護、介助一體化的居住設施和服務,使老年人在健康狀況和自理能力變化時,依然可以在熟悉的環境中繼續居住,并獲得與身體狀況相對應的照料服務[3],其優點在于能夠針對老年人的需求營造良好的生活、醫療、娛樂環境。CCRC 在眾多外來“在地養老”模式中最受投資者重視和推崇,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的體系。然而,CCRC 在我國的實際適配效果與預期有較大差距,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3 點。
(1)美式CCRC 的選址一般為遠離城市中心的老年人聚居生活區,住區人群年齡結構單一;而我國老年人與親人的聯結感較強烈,相較于選擇到優良環境居住,更愿意與子女、孫輩等近親屬共同生活,青睞于復雜的人群年齡結構,并渴望融入社會團體,可見CCRC 與我國老人的精神需求并不匹配。
(2)美國主流的CCRC 一般需要繳納高昂的入住費和租金,多為一些中高收入老人所推崇;而我國大部分老年人生活拮據、觀念保守,接近40%的老年人不愿意為養老重新買房或租房。因此,我國CCRC 的市場主要集中在京津冀、長三角、珠三角等經濟發達地區以及西南和海南省等環境優良城市,存在地域局限性,運營方式也由美國典型的出租和出售轉型為以保險、地產為依托和與養老產業相結合的3 種類型,其中,保險和地產運營占領市場較大份額,但整體受眾面仍然狹窄。
(3)由于早期投資者不顧市場需求,急于分割養老產業蛋糕,缺乏合理的規劃,且沒有對應的行業標準和監管部門,導致CCRC 在我國行業亂象嚴重、運營風險較大,一旦運營商資金鏈斷裂,居住區可能成為無人管理的空殼。早前,我國CCRC 的代表——北京太陽城等案例的挫敗,為該模式的前途籠罩陰影,許多投資者與消費者對該養老模式的可持續發展持懷疑和觀望態度(圖2)。

圖2 城市老年人退休后搬遷意向圖
雖然目前CCRC 模式在我國仍未完全成熟,但不可否認,該模式已經提供了成功的思路,在未來發展中具有很大潛力,特別是借鑒該模式的“類CCRC”取得了較大進展。“類CCRC”由日本借鑒美國CCRC“持續照護”概念、北歐“照護與居住分離”概念、照護型住宅機制和結合地域全面照護系統的養老系統發展而來[2],它將傳統CCRC 模式中的服務提取出來,既可以依托原有老齡化居住區,也可以結合新建居住區,甚至是無具體居住區的智慧養老公共信息平臺。與其說“類CCRC”是一種居住區設計模式,不如說是一種社區服務和住宅服務模式,兼容性強,普及相對簡單,解決了CCRC 不能實現真正“在地養老”的質疑,缺點是難以改變原有居住區周邊環境質量和部分硬件設施條件。非營利性的CCRC 在我國主要以養老公租房、廉租房的形式體現,老年人獲得來自政府補貼的同時,可以享受養老照護服務,但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養老公租房福利力度和普及程度還有待提高。
自然形成退休社區(NORC,Naturally Occurring Retirement Community)指經過了一段時期的、由于人口結構變化而自然形成的退休社區,NORC 與CCRC 的成因不同,但與“類CCRC”在某種程度上殊途同歸,通過為居民提供各類服務,引導居民充分發揮自身的主體性來解決問題[4]。根據住建部數據,2019 年5 月,各地上報需要改造的城鎮老舊小區17萬個,涉及居民上億人,特別是三四線城市和農村鄉鎮等地區,由于人口增長緩慢或人口流失,老齡化問題更加嚴重,在這些地區集中力度改造老舊居住區遠比新建或拆除重建更有利于實現老年人的就地養老。NORC 在我國推行的難點主要在于經費和居民觀念兩方面,政府資金不足,社會和居民不愿投資,即便改善了老舊居住區環境,原住居民的不理解、不配合、不支持、不付款等行為,也會導致NORC 無法長期維護和運營。
從圖3~5 可以看出,在平均每居住區都存在約1.5 個養老設施問題的情況下,接近半數的老年人不愿意為居住區養老改造支出或者僅愿意付出較少經費。基于此種情況,將較昂貴的私人養老服務和較廉價的公共養老設施分開但同步推進,比“一刀切”的改造更容易得到大眾的支持。同時,由于NORC 在我國的商業利潤較小,攻克難度大,需要由政府牽頭推動,做好專項資金計劃。目前,各地政府主要從三個方面著手:①改造基礎設施,包括安裝煤氣管道、更新光纖、水管等;②改善公共服務,將社區養老、托幼、醫療、助餐、保潔等公共服務納入原社區管理系統;③老樓加裝電梯,便利老年人出行。這些工作大部分都取得了較好的成效和積極的社會反饋。
我國NORC 成功的另一個關鍵是充分征集居民意見,加強基層動員工作;同時,還應當注意對老舊居住區改造過程中有價值傳統文化的保留,以及在改造設計中體現“以人為本”,充分從居民實際需求出發,合理配套服務和設施。

圖3 居住區養老設施問題調查(多選)

圖4 居住區養老改造后物業費提高意向

圖5 居住區養老設施及服務付費意向
NORC 非常符合我國老舊居住區改造的需要,在吸納政府、社會支持的同時,能整合家庭、社區和機構力量,有助于適老化改造和建立社區預防醫療體系,但改造策略不能生搬硬套美國模式,需要緊扣我國“政府引領、業主主體、社區主導、各方支持”的特點。
日本兩代居是指兩套相鄰而又獨立的住宅,一套為老人居住,另一套為子女居住。其中,老人專用住宅是在普通住宅樓棟基礎上添加適老化設施,如增加扶手、滿足輪椅通行需求、考慮護理人員陪住等,在我國兩代居的概念甚至可以泛化到不具醫養功能的親子樓和復式樓。經調查發現,選擇與子女共居同一居住區內的老年人數遠高于共居同一住宅或城市不同區域的人數,老年人對兩代居理念認可度在眾多養老模式中居于首位。然而,兩代居在中國化的過程中也逐漸暴露出許多問題。
(1)首先是經費問題。普通家庭很難同時負擔兩套房的房款,該類型住宅購買者多為較富裕家庭,市場有限[5]。
(2)其次是觀念問題。一方面,如圖6 所示,相比起老年人渴望與子女就近居住,滿足親情關懷和含飴弄孫的需求,青年人更愿意在婚后與父母保持一定距離,大部分青年人認為兩代居并不是最理想的親子距離,親子雙方的日常生活仍舊會互相干擾,私密空間也容易被入侵,因而選擇居住在城市不同區域的呼聲最高,且這一比例在未來還會不斷提升。圖7 根據圖6 數據所做的老年人與青年人對不用距離意向的相關性分析圖,兩圓重疊時,顏色明暗分層明顯,沒有強深色區,說明老年人和青年人對親子居住距離選擇意見分歧較大,達成一致意見購買兩代居的家庭比例不高;通過各圖圓心顏色對比,可以看到老年人和青年人在“共居同一住宅”“共居同一居住區不同單元樓”“共居同一或鄰近街道”三個選項意見基本統一,且“共居同一居住區”的選擇者相對最多。從同一居住區不同單元樓到臨近街道的范圍是我國親子想要共同生活時最理想的距離范圍,其中,前者更受老年人青睞,而后者更受青年人青睞。另一方面,中國化的兩代居主題為親情而非扶老,許多兩代居已經喪失“在地養老”的醫養功能。事實上,與子女共居同一居住區的老年人更多時候并不是在享受養老照護,而是在承擔日常家務和照顧孫輩的工作,兩代居究竟是便利于老年人接受照護,還是滋長了“啃老族”的不斷壯大或未可知。此外,與父母相鄰而居不等同于需要購買兩代居住宅,相較于購買同一單元的兩套普通住宅,目前,兩代居的優勢僅在于戶型功能和室內設計上實現兩代共居,競爭力仍不夠突出。
兩代居在我國的適應情況與地區文化理念密切相關,大部分兩代居的醫養功能未能得到充分體現,仍需要進一步轉型,未來發展中應著重關注老少居所之間獨立性和聯系性的矛盾統一體,強化老人專用住宅適老化設計的同時,充分考慮子女專用住宅的工作和娛樂需求,針對不同年齡關系和老年人身體狀況開發適宜的兩代居模式,從居住區景觀、戶型模式、室內設計、社區文化氛圍、社區醫養服務等多個角度全面發展。此外,像新加坡政府給與父母同住或就近居住的子女以買房優惠政策也是一種推動兩代居的策略。
多代屋(Mehrgenerationenhaus)誕生的概念就是“讓不同年齡的弱勢群體在同一屋檐下相互幫助”[6],是兩代居的原型,不同的是,多代屋在演變過程中已打破血緣關系的藩籬,為多年齡段多文化背景的人群謀得福[7]。其優勢在于能夠促進無血緣的老年人和年輕人在公共空間中相遇與交往,年輕人幫助、照顧老年人的同時,從老年人身上吸取經驗,反過來使老人重新和社會有了接觸的機會。在國外,由于多代屋運轉的鏈條依賴于無血緣的鄰里關系,需要平衡包括住戶、公益組織、贊助者、政府、土地及房產持有者等多方利益,需建立在法律的約束、良好的社區管理和積極的住戶參與協調體系之下。

圖6 城市理想親子居住距離意向對比圖

圖7 城市理想親子居住距離分析圖
在我國,多代屋理念非常符合國民文化傳統和精神訴求,但是推行多代屋首先缺乏同國外一樣的法律環境,公益資本安全很難保障,需要政府或其他權威機構的介入保護;其次,多代屋要求鄰里環境相對固定,不宜隨意變更房產,比較適合于集團、合作社及鄉村等公共住區環境;此外,多代屋服務的對象主要還是“自助型”老年人,如果居住區大部分老年人失去自我照護能力,對其他“互助者”可能造成壓力或者需要由機構代為照護,從而失去“互助”這一核心價值。
基于多代屋所需背景和環境的局限性,我國目前很難完全模仿和普及這種養老模式,但卻可以從中學習借鑒,以其他形式取得突破性進展。例如,德國多代屋常見的教育發展型、文化活動型、公共客廳型和社區服務型四種運營模式[8],均可以與我國現有的養老模式相結合。其中,教育發展型可與我國老年大學模式相結合,形成社區老年大學和寄宿制老年大學;文化活動型和公共社區型可借鑒于居住區全齡化改造和設計,優化多功能庭院和活動室,創造更多面的閱讀、休閑、交流等多代互動空間;社區服務型可在我國原有社區養老配套服務基礎上加以調整,形成“老年人+”模式。目前,“老年人+兒童”模式和“老年人+大學生”模式收效佳,如陪護式公寓、老人協助式兒童照料中心、依托高校的養老社區UBRC 等;研究者李榮志認為,還可以將多代屋模式用于農村留守兒童管理[9]。
與西方老年人強調獨立性不同,我國老年人具有較強的社會參與性,退休后,社會角色的喪失容易使老年人產生自卑和孤獨的消極情緒。剝離其他年齡成分,給老年人創造舒適的隔離“溫室”,雖然能滿足老年人生理、安全需求,但更高層次的社會、尊重和自我實現需求缺乏的問題依然存在,這也是為什么“異地養老”和養老機構會面臨窘境,純粹的美式CCRC 也未能完全取得成功的原因。適合我國的“在地養老”居住區模式應該縮小老年人與社會的差距,以自助和互助為核心,加強全年齡段之間的聯結紐帶,營造具有參與性、互動性、認知性的養老居住區,在社區活動中重新給老年人賦予社會角色(圖8)。
由于生長土壤和環境的不同,某一種模式即便在國外取得良好效果,也不一定適用于我國,而我國土地廣袤、民族多元、經濟發展不平衡產生的地域差異,以及新舊居住區不同的特點和需求,導致“在地養老”居住區模式選擇的復雜性,應當結合老年人情感、行為和需求特征,考慮地域性、年齡段、文化背景、經濟狀況、身體狀況、認知習慣等差異,分析地方市場特點和政策背景,以動態和發展的視角,匹配合適的養老居住區模式,滿足教育、醫養、文化、休閑、健身、交通、購物等需求(圖9)。例如,CCRC 和兩代居更適合較發達城市中高收入但工作繁忙的家庭,NORC 適合老舊小區改造,而多代屋更適合具有較強公益性或集體性的居住區。
養老并不只是老年人的事情,需要社會共同扛起責任。然而,目前中國的養老產業經濟結構比較單一,社會養老意識保守滯后,本應起到主要作用的家庭和社區沒有積極響應,投資者左右觀望,政府政策如石沉大海,造成了我國目前養老事業發展的諸多難題。今后的發展需要多方共同出力,政府牽頭加大宣傳力度,引導投資者入軌,做好基層思想工作;投資者合理規劃、按需設計,提高適老化硬件和養老服務軟件質量,及時反饋調整并長期維護;社區建立好互助幫扶體系,增強居民集體感,積極調研走訪,有針對性地服務,“政府-投資者-社區”三方共同構建“在地養老”居住區綜合體。

圖8 不同養老模式選擇意向(可多選)

圖9 居住區養老服務意向
雖然國外諸多“在地養老”模式在我國實際應用中不能完全適配,但每種模式又均有值得提煉和吸取的經驗,通過批判式學習,能為今后我國養老模式發展提供思路。值得期待的是,新生代的老年人對生活品質有了更高的要求,也有了足夠的自主消費能力,養老地產的模式經過不斷探索,體系越來越完善,類型越來越豐富,政府的養老政策落地性也越來越高,“在地養老”居住區的未來必將迎來更多關注和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