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張愛玲就是一個“個人主義者”

仇廣宇

2020年被很多書迷稱為“愛玲愛玲”年，因為今年9月30日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日。從60多年前在淪陷區(qū)“孤島寫作”，在上海灘聲名鵲起，到遠走香港、美國事業(yè)遇阻，再到港臺、大陸的重新出版引發(fā)閱讀熱潮，最終客死他鄉(xiāng)，張愛玲的一生可謂真正的“傳奇”。

1984年，作家、學者止庵第一次讀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和當時國內(nèi)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他和張愛玲的緣分從此建立起來。作為張愛玲研究專家、簡體版《張愛玲全集》的主編，對張愛玲所有資料都爛熟于心的止庵，感嘆市面上關(guān)于張愛玲的書和傳記中，“正經(jīng)八百”的也沒有幾本。他更愿意向讀者談?wù)摰氖恰渡そ洹贰缎F圓》等張愛玲的后期作品，因為比起年輕時的華麗恣睢，張愛玲這些新的創(chuàng)作“平淡而近自然”，且有更加高遠的追求。

在張愛玲百年誕辰前夕，我們和止庵一起回望張愛玲的作品與經(jīng)歷，會發(fā)現(xiàn)，她作品中的現(xiàn)代性和個人主義立場似乎更貼近當代人的心理狀態(tài)。這或許是她的作品長盛不衰，且不斷被改編成影視劇、舞臺劇流傳于后世的秘密。

以下是止庵自述。

“大概20世紀70年代就開始走紅了”

1984年，我在《收獲》雜志第一次讀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只是我，當時阿城、賈平凹等人也讀到了。她的作品跟當時的其他中國人寫的東西有點不一樣，應(yīng)該說是跟誰都不一樣。那時候，中國人寫的東西都是階級論，個人的事必須在階級里面解決，她不是。她的語言也不一樣，所寫的事也不一樣。我那時候起就開始找張愛玲的其他作品，《流言》《傳奇》內(nèi)地能買到，別的買不到，就只能去香港買。

張愛玲一度在文學史上沒人提及，最大的原因其實是“瞧不上”。為什么？1943年到1945年，張愛玲在上海寫作，當時中國分成三塊地方：淪陷區(qū)、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的作家瞧不上淪陷區(qū)的作家，甚至有人認為在淪陷區(qū)寫作是大逆不道的。1945年以后，她的名氣就進入低潮了。1949年以后，張愛玲在上海寫的《十八春》《小艾》，都是在小報上登的，雖然出了單行本，也沒有引起上海市民和文壇的關(guān)注。

張愛玲1952年離開內(nèi)地去香港，在那里寫了兩本英文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1955年就去了美國。這兩本書在內(nèi)地沒有多大影響，但《秧歌》在海外非常成功，在《紐約時報》還上過暢銷書榜。《赤地之戀》只在香港出了英文版，沒有什么反響。

20世紀50年代，張愛玲離開香港去美國時的照片。圖/FOTOE

新中國成立后的文學研究中，最早提到張愛玲的時間大概在20世紀60年代初，有一本書叫《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其中有一段講張愛玲，說她屬于鴛鴦蝴蝶派，這個派系里的人，當時被認為是主流文壇以外的、比較“低級”的文人。這有幾個原因：第一，張愛玲最早發(fā)表小說是在《紫羅蘭》上，這是一本鴛鴦蝴蝶派雜志;第二：她寫小說都是個人的小事，不是寫階級之類的意識，不是左翼文學也不是正統(tǒng)文學;第三，她用的語言不是新文學語言，而是從中國傳統(tǒng)小說沿襲的傳統(tǒng)，并不是新文學的翻譯腔。鴛鴦蝴蝶派是“不入文史”的，《第一爐香》《第二爐香》發(fā)表后，張愛玲就不在這些地方發(fā)表作品了，后來她投稿的《雜志》《萬象》《新天地》都是新文學刊物，但是還給定成了鴛鴦蝴蝶派。文學界對她就沒有重視。

1961年，夏志清的英文作品《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被譯成中文在臺灣出版（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用43頁介紹張愛玲，篇幅超過魯迅，初次為張愛玲在文學史上奠定了地位），最早是當論文發(fā)表。那個時候臺灣的新銳作家都以張愛玲為宗師，比如白先勇、王禎和、陳若曦、歐陽子等。她就開始成為了名人。

1968年，皇冠在臺灣第一次出版《張愛玲全集》（第一套）。當時皇冠出版社總編輯平鑫濤同時在一個文藝副刊當編輯，喜歡文藝，他認識張愛玲的好友宋淇。1966年宋淇給他推薦了幾個作家，其中就有張愛玲。

大陸的雜志最早介紹張愛玲是在1981年，上海《文匯月刊》刊登了《張愛玲傳奇》，再后來，是1984年上海《收獲》雜志刊登了《傾城之戀》。1986、1987年左右，《傳奇》和《流言》在大陸出版了，當時還是沒授權(quán)的盜版。這時候張愛玲在臺灣出的書已經(jīng)非常“紅”了——大概20世紀70年代就開始走紅了。此后，大陸和臺灣這兩個支流就合流了。

20世紀90年代大陸曾經(jīng)出過張愛玲文集，第一個得到授權(quán)的是安徽文藝出版社，這一版是正版，是張愛玲還在世時親自授權(quán)給自己姑父的。但是她姑父歲數(shù)大了，版權(quán)弄得很亂，后來就收回了。1991年，臺灣皇冠又出了第二套張愛玲全集，一共15本，加了《對照記》。

1995年張愛玲去世以后，她的作品名氣更大了，但在大陸出的很多書還是盜版，大概在十年前，張愛玲作品的版權(quán)授權(quán)給了北京的新經(jīng)典文化，一直到現(xiàn)在。

“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我可以談一下張愛玲后期的作品，這些作品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從《秧歌》到《怨女》這一時期，另一個是從《色·戒》開始，包括《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小團圓》，這5篇小說是一個時期寫的，是她真正的后期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比她寫《傳奇》的時候水準要高，無論從寫法上還是意識上看都是如此。她這一時期有一個基本追求：“平淡而近自然。”從20世紀50年代起，她就有這種追求，早年那些華麗的文字她自己已經(jīng)看不上了，涉及人物也不像過去那么處理了。《金鎖記》里曹七巧這樣的人物她不喜歡了，所以后來才會把《金鎖記》改成《怨女》。

《秧歌》在美國出版后是有影響力的，有23種譯本是了不起的事，現(xiàn)在的書都不見得有這么多語種的譯本。這件事讓張愛玲認為自己能夠用英文創(chuàng)作小說，所以去了美國。但是到美國之后，她寫的第一篇小說就是《怨女》的前身《粉淚》（Pink Tears），出版《秧歌》的出版社退稿了。從此以后，張愛玲在美國，在1955年到1967年這12年里，只發(fā)表過一個英語短篇《五四遺事》。

張愛玲的作品在美國不被接受的原因很多，其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國的出版商有“東方想象”。他們覺得東方人是很特殊的人，和美國人不一樣。當時一些日本作家二戰(zhàn)后寫的一部分書是寫給外國人看的，寫法特別討西方人喜歡，包括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當然，這些書價值不低，可是寫這些都是為了翻譯出去。西方人對于中國的想象很多是來自于賽珍珠、林語堂的作品，覺得中國人是一群憨厚、老實、質(zhì)樸的東方人。但張愛玲寫的都是些奸詐之徒，他們受不了這件事。所以張愛玲曾經(jīng)給夏志清寫信說：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但是張愛玲碰壁了。夏志清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同事唐納德·金（美國日本文學研究第一人）看過《怨女》，很不滿意，說這人物怎么都這么丑陋？“東方想象”不是真的，張愛玲不想滿足他們，想破壞，是自找苦吃。但我覺得，谷崎潤一郎等人和張愛玲其實都沒有錯，只不過她這樣做在美國會不太順利。所以《怨女》在美國非常失敗，最后在英國出版了。在英美出版是用同一種語言，英國出版基本上拿不到錢，也沒人發(fā)行，就是一個象征性出版。

還有一個原因更復(fù)雜。當時美國出版界和讀者認為中國1949年發(fā)生的變化是壞的，是從好變壞。可是你張愛玲把前面的中國寫得很壞。有一個編輯給她寫信說：如果1949年以前中國是這樣的話，發(fā)生變化就是必然的了，共產(chǎn)黨來了就是對的。他們接受不了這邏輯，沒法解決。

“她很多作品就一個短文，能拍幾十集么？”

張愛玲作品被電影、電視劇、舞臺劇不斷改編，《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等電影評價比較好，但我覺得，其實這幾部電影改編得也都不太好。

《半生緣》電影比較中規(guī)中矩，但它沒有把小說的意思拍出來。其中一個原因是，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都是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沒辦法改成電影。另外選角也有些問題。所以這部電影只是比較起來稍稍好一點。不過，電影是不是庸俗化文學這事，我覺得不重要。《安娜·卡列尼娜》《悲慘世界》很多人也是透過看電影了解的。這些只是文學的傳播方式。而且電影再怎樣也還是電影，最失敗的還是《金鎖記》《傾城之戀》之類的電視劇，簡直是胡編。張愛玲的八卦流言還能勾起讀者一點點興趣，無關(guān)大雅，電影可能是導演沒有拍好，但電視劇就是一個“壞東西”：她很多作品就一個短文，拍一集都嫌多，能拍幾十集么？

張愛玲的書賣得好，無可厚非。圖書出版是個商業(yè)行為。有一句話我想說：什么書好賣就出什么書，是無可非議;什么書好賣就讀什么書，是愚不可及。談到消費一個作家，一般指的是圖書出版以外的、商業(yè)化的事。皇冠出版社對張愛玲是敬若神明的態(tài)度，他們是比較老派的出版社，怕她商業(yè)化，沒有做周邊產(chǎn)品。真正消費是指出了文創(chuàng)，把一個作家當產(chǎn)業(yè)了，比如在歐洲有J·K·羅琳、托爾金等。而國內(nèi)恐怕還都沒達到這個程度，談不上消費她。而研究張愛玲的書里，正經(jīng)八百（有實際內(nèi)容）的書沒有幾本。好多作家借著張愛玲出了一堆傳記，這些書也算有一點點“消費”吧？但也真的掙不了這么多錢。

話劇《紅玫瑰白玫瑰》。圖/新華

張愛玲的“假金句”很多，有人經(jīng)常給我轉(zhuǎn)發(fā)這種網(wǎng)文。這類網(wǎng)文作者今天想出一個句子，認為他自己說的話肯定沒人聽，明天就能把它們說成是張愛玲說的。這不就有傳播了？也是滿足了他們創(chuàng)造的欲望。演員馬思純前一陣子用錯了張愛玲的金句，歌手羅中旭到張愛玲故居前拍視頻，也引用錯了句子。這些人挺有意思。他們只上網(wǎng)，不讀書。沒辦法，網(wǎng)絡(luò)就是給這些人預(yù)備的。

“她筆下的人物都在努力解決自己的問題”

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是一位已故學者給人寫的序，談女性立場，他認為，張愛玲從丁玲作品所提倡的女性立場里后退到傳統(tǒng)立場里了。所謂女性立場，從小的方面說是以女性為中心的立場，從大的方面說涉及女性命運的改變、社會地位的改變。丁玲所強調(diào)的是，女性解放跟男性解放一樣，得通過你所在的階級的位置改變才能得以改變。

按那位學者的說法，那就是只有一條路，只要不在這條路上的，都是退到“之前”去。可要承認，還有另外一條路，甚至到現(xiàn)在為止，另外一條路（個人主義立場）成為大家主要的一條路了。

張愛玲確實不關(guān)心女性群體的解放問題，她認為這件事是個謊言，認為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的解放。丁玲在《莎菲女士日記》里還說的是自己的事，后來的小說都變成描寫參加土改，大家一起解決問題的方式了。但張愛玲并不是站在這條路里。她認為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沒有人能幫你，甚至親人都不能。個人的問題的解決在于你自己，最關(guān)鍵的是，每個人在世界上要有一個自己的立足之地，去找你的立足之地，問題就解決了。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大部分人可能找不到立足之地，那么我會對你表示同情。

舉個例子，人們在北京可能面臨租房、交通、升職、成家等各種問題，這些問題不都是得自己解決嗎？所以張愛玲這條路，現(xiàn)在就更能被大家所認同。

歸結(jié)起來，張愛玲就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她筆下的人物都在努力解決自己的問題，絕大部分人無法解決。

（實習生朱恩民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