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雪琰 齊磊 金殷梓楠
摘 要:繪畫被普遍認為是視覺藝術,以空間為載體呈現,萊辛在《拉奧孔》中給出定義。20世紀藝評家格林伯格將繪畫的純粹性定義為“排除一切非繪畫因素”。然而大衛·霍克尼、達尼埃爾·阿拉斯等近現代藝術家在歷史研究中對時間因素在繪畫中的意義予以肯定。司徒立、金觀濤在《當代藝術危機與具象表現繪畫》中首次提出繪畫時間性的問題。從創作論的角度縱觀世界繪畫史不難發現,繪畫的具象形式從繪畫誕生起歷經千年,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實踐意義與發展可能性。文章對繪畫中的具象因素與繪畫中的時間因素進行分析并探索兩者之間的聯系,為當下乃至未來的繪畫創作提供理論依據。
關鍵詞:繪畫;時間;具象性
一、繪畫中的時間概念分析
(一)時間性與時間刻度
在以往的時間觀念中,往往將時間簡單理解為空間中的運動,混淆自然科學與哲學中時間的研究方式。此認知將時間的計量方式與其內在本質混為一談,忽視意識中的時間性。伯格森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中率先對此進行區分,集中闡述了時間的計量與其內在本質的區別與聯系。因此,如果將繪畫中的時間因素進行具體區分,時間應分為人類意識中的時間性與自然科學時間計數。
伯格森認為所謂時間性又可被稱為生命的時間——綿延,是指人的意識活動,僅存在于人的意識情緒與體驗之中,它表明時間的整體性具有彌漫不可分割的性質,指的是時間本身而非時間刻度。換言之,時間性就是潛藏在客觀可被感知的時間背后的人的意識活動,而時間性將通過種種自然現象與人的計數等形式呈現為自然科學時間。
所謂自然科學中的被空間化的時間,是物質變化“持續性”與“順序性”的刻度,其計量單位為時段與時刻。此概念由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率先進行探索并于《物理學》中給出定義:“時間是關于前和后的運動的數。”自此,時間由古希臘之前的循環時間觀演變為線性時間觀,將此前的抽象意識歸納為具體計數。
(二)繪畫中的時刻與時段
時刻被物理學定義為時間軸上的一個點,是某一瞬間。繪畫中的時刻體現為時間的切面截取,在擁有具象性的繪畫中體現為藝術家以直接經驗把握某瞬間特有的物象狀態,從而進行復制與改造的結果。單一時刻的繪畫凝固某一瞬間的物像狀態,同時具備運動與故事情節發展的暗示功能。文藝復興晚期至印象派之前的古典主義繪畫,故事的情節被畫家概括為一個關鍵的時刻呈現出來。
時段是指客觀物質運動的兩個不同狀態所經歷的過程,是兩時刻之間的一段距離。繪畫以靜態的圖像方式呈現,對時段的表達需要反映客觀存在事物的動態變化,要求畫面中涵蓋某時段內不同時刻的物象狀態,以多個單一時刻暗示此時刻所在的某時段的物象變化。典型的例子是文藝復興時期一系列濕壁畫與中國敘事性長卷畫。
濕壁畫如馬索利諾的《圣凱瑟琳生平組圖》(羅馬圣克萊門特教堂),其敘述順序為左上、左下、右上、右中、右下,講述了公元4世紀凱瑟琳規勸皇室皈依基督教后被斬首殉道的傳說。同樣的時段在弗朗切斯卡的《真十字架傳奇》等濕壁畫中皆有呈現。
中國繪畫中的長卷畫例如南宋李唐《晉文公復國圖》、明代《胡笳十八拍》皆以連環繪圖的形式將每個時刻為一個畫面,從右至左展現整個故事情節。雖然在中國畫家這里不用“時間”一詞,不過以今時今日的時間觀念,長卷畫中電影分鏡般的情節發展也可以被看作中國古人一種獨特的時段表達方式。
二、繪畫中的具象性
加洛蒂在《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中總結道:“一切真正的藝術品都是表現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種形式。”該書的最終結論為“沒有非現實主義的藝術”,意思是所有存在的藝術結果上都呈現為藝術家對客觀現實的反映。雖然繪畫中的現實主義無法與具象繪畫畫等號(現實主義與寫實繪畫在英文中是同一個詞realism,但前者為意識形態,后者指繪畫中的表達手法。繪畫中的具象性embodiment則是指繪畫中的形象可識別性,擁有具象性的繪畫即有形象的繪畫),但繪畫的具象性通過藝術家對自然空間的模仿得以呈現,而對自然的模仿源于藝術家受某種客觀現實影響而產生出表達欲望。加洛蒂“沒有非現實主義的藝術”的觀點側面闡述了繪畫中具象性的普遍存在。在藝術家這里,這種現實主義意識形態的存在是絕對的,由此意識形態所帶來的繪畫中具象因素的存在也是必然的。
然而上文所提及的擁有具象因素的繪畫與具象繪畫同樣無法畫等號,繪畫中的具象因素普遍存在于繪畫中,而具象繪畫在擁有具象因素的同時,結果往往體現在繪畫的可識別性(即真實性或客觀性)、藝術形象的典型性以及情節性與敘事性上。(《藝術國際》,辯具象與抽象,范鐘鳴,2012年)
此外,格林伯格否定繪畫中的空間幻覺、故事情節等“非繪畫因素”,僅保留繪畫具有意味的形式。美國架上繪畫在這樣的意識導向下將所謂“非繪畫因素”舍棄,進入以抽象藝術為主流的繪畫時代。從中可以得知,當繪畫的具象性因摒棄了上述“非繪畫因素”而被削弱后,完全由點線面分割空間構成的抽象繪畫,當繪畫遠離了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同樣也不具備現實世界中時間因素的“存儲”功能。代表畫家有皮埃·蒙德里安、威廉·德·庫寧等。
三、繪畫中自然科學時間與畫中具象因素之間的聯系
具象的世界給予人們對時間的視覺感知,花開花落、晝夜更替、潮起潮落皆以視覺形式呈現時間的流逝。繪畫亦是如此,畫中具象因素即繪畫中時刻信息表達的基本條件。典型的例子有印象派以自然界物質中光的色彩表達為核心的風景寫生,如莫奈的34幅《干草垛》,對自然界中不同季節不同時間物質的色彩關系進行探索,其具象的色彩關系源于畫家對不同時間光線照射現實物象所呈現整體色彩關系的真切感受,畫家利用自然界的色彩關系這一可識別因素將某時刻呈現在畫布上,每個畫面所呈現的時刻清晰且獨立,這樣準確的時刻信息把控具有對當下創作的記錄作用。
反觀前文提及的古典主義繪畫中的宗教畫、軍史畫等,由其情節敘述所帶來的時間信息同樣源于繪畫中的具象因素。由文藝復興濕壁畫的“多格”敘事逐步發展為以單一的關鍵性時刻的物像狀態暗示整個情節的發展,這樣的敘述形式要求畫面具有對整個故事更明顯的象征意義,這就要求畫面中人物表情、姿態、著裝、所處環境等因素更為具體明確地貼合畫面所描繪的“當下”。
古典主義繪畫有著對具象的不斷追求,除了對美的執著,很大程度上源于對繪畫傳播功能的要求。事實上,當時傳播的皆是過往的故事,故事的敘述涵蓋故事情節發展的時間段,而單一畫面的傳播方式需要截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關鍵時刻,這要求畫家以敏銳的感受能力與想象力將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瞬間清晰地呈現出來,對這一關鍵時刻的精準把握很大程度上驅使畫家對畫面布局、人物姿態、神情等具象因素不斷深究,這些具象因素既承載了古典主義畫家所向往的神性或人文主義的精神追求,也使得畫面中的關鍵時刻變得具體。
現當代繪畫中,對自然科學時間的應用受到影像等的影響而呈現多樣化,其應用也不再局限于對現實世界的直接模仿,如未來主義的連續運動形式與超現實主義的夢境描繪,時段的應用由故事情節需要演變為表現純粹的運動。杜尚《走下樓梯的裸女》被認為是立體主義與未來主義的混合風格繪畫,畫面中的五個女性人體由左上角出現緩緩走到右下角轉身,其運動感所帶來的時段表達通過畫中人形幾何體這一具象因素的層層重疊得以呈現。
四、繪畫中的具象因素與時間性
繪畫中的具象因素同樣影響著其時間性,例如與同時代印象派畫家不同的塞尚在探求萬物本質的道路上不斷前進,他提道:“我讓你明白的是一些更為神秘的東西,它更為錯綜復雜地盤繞在生命根源中,聚合在不可捉摸的各種感覺的源頭。不過我認定就是它,這神秘之物,構成了‘氣質。”由于對這種物質本真的不斷追求,其繪畫中的時間摒棄了此前的時刻與時段的表層概念,以單一畫面表達即將到來、當下與正在消失,即伯格森所提及的“綿延”。“綿延”的時間通過塞尚對現實物象專注凝視獲得的本質呈現為時間上的亙古、空間上的深邃與物質的綿延和整體的運動狀態。同樣的時間綿延更早出現在古希臘雕塑中,循環時間觀影響下的古希臘人選擇了一個可供綿延的瞬間進行創作,也就是將一個進行中的動作凝固,其意圖在于暗示已然與將然聯系起來的當下。而人物肢體語言的運動感源于高度準確的人物形體比例與姿態的把控,同樣要求創作者對人物內在本質具有深刻認識。與塞尚的時間性不同,塞尚的時間綿延源于通過長期觀察將個人的破碎記憶呈現在繪畫中,而古希臘畫家則是利用人物運動的一個中繼點對人物所處環境的前因后果進行暗示。
綜上所述,繪畫中的時間表達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畫中的具象因素。此外,是否呈現繪畫中的時間除了繪畫具象性的基本要求外,還受到創作者的繪畫意圖等因素的影響。換言之,具象性在繪畫中作為時間表達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必要條件。繪畫中具象因素的存在使得畫面對某時刻或時段進行表達所需的現場感、象征性、運動錯覺等因素以具體某物的形體、區域的色彩關系或物象狀態的具體形式呈現出來。繪畫的時間性作為一種精神活動無法具體呈現,它往往體現為一個畫家對世界進行長期觀察從而抓住其本質,在畫家的繪畫中具象的世界的時間感不再被切割成片段,具體的物象或以與生俱來的氣質貫穿它的過去與未來,或以某種運動的中繼點暗示物象的過去與未來……
總的來說,在繪畫語言多元化的今天,繪畫的具象性要求與時間表達的必要性因人而異。而從發展的角度來說,在傳統繪畫的探究中,兩者的關系問題可以繼續追問下去,為當下以及未來的藝術實踐提供理論指導。
參考文獻:
[1]阿拉斯.繪畫史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
作者單位:
山東建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