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欣 段佳佳 凍芊芊


摘 要: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在其作品中表現出的女性觀是十分復雜的,并且可以一定程度上反映當時社會對于女性的普遍看法與態度。通過對詩人作品的文本研究,探求古希臘社會生活中女性的地位,可以看出古希臘社會對于女性是認可與壓迫并存、欣賞與厭惡并存的,而在社會范圍內盛行的厭女心理更使女性變為十分矛盾的存在。
關鍵詞:女性主義;赫西俄德;《神譜》;《工作與時日》
一、引言
在古希臘,愛好哲學和藝術的古希臘人民,住在地中海沿岸高聳的城池中、愛琴海上一串明珠似地小島上,創造著今人為之感嘆的燦爛的古希臘文明。詩人荷馬與詩人赫西俄德都曾在這片土地上呼吸、思考,他們的詩篇順著時間流淌著,雕刻著最為生動的畫面。作為普通小農的赫西俄德,他粗狂簡潔的詩篇中反映的是與貴族荷馬非常不同的生活狀態,但不難看出,無論是詩人赫西俄德還是詩人荷馬,整個古希臘時期的作品,都傳遞著一種非常復雜的女性觀,而詩人赫西俄德的作品正是當時社會女性觀的一種映射。
社會變革帶來社會動蕩和權力更迭,社會文化的發展對于逐漸建立的父權制的影響,都使當時社會的女性權力和地位受到挑戰。無政治權利的古希臘女性,雖然在家庭中擁有相較更多的權力和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并非自然,而是被另一性賦予的。在詩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被父權所壓抑的古希臘女性,自然的女性美被視為欲望的罪惡之源;女性孕育生命的能力被物化和利用;對少女的純潔的贊美下埋藏著對女性的控制欲。文明燦爛的古希臘社會與其隱匿卻肆意的厭女心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們是帶來愛欲與死亡的低賤生育者,她們是純潔的少女也是狡猾婦人,她們是智慧的創造者,也是時代的眼淚。
二、對神話文本的分析
1.愛欲與死亡
赫西俄德生活的時期是古希臘的古風時代,是一個由傳統王權向城邦政治過渡的危機四伏的時代,也是一個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變的時代。在這個時期,人們充滿著對戰爭的憧憬和對英雄的崇拜,女性的地位逐漸降低,成為男性的附庸。在赫西俄德的作品中,女人的美貌帶有明顯的性的特征。他很少詳細描寫男人的外表和身材,而對女人的描述主要集中在裝飾性外觀和裸體美感上,比如對阿佛洛狄特和潘多拉的描述,都重點著墨在其性的吸引力上。
在赫西俄德的描述中,女神阿佛洛狄特的美麗能激起世間萬物心中的愛和激情,她也因此成為愛情與性欲的女神。阿佛洛狄特熱情善良,但并不忠貞。她風流多情、水性楊花,擁有眾多情人。她的丈夫是赫菲斯托斯,火與工藝之神,但阿佛洛狄特不喜歡這個又瘸又丑的丈夫。相反,她愛上了她丈夫的兄弟戰神阿瑞斯,他們還生下了五個孩子。除此之外,酒神狄俄尼索斯也是她的情人之一。然而她的留情對象不僅限于神明,凡人更是眾多。阿佛洛狄特還是挑起特洛伊戰爭的源頭。在阿佛洛狄特的身上,處處都體現著愛欲與誘惑,卻常常受到壓制與批評。這也正是當時的社會對于女性的看法,女人代表的是欲望與危險。女人與享樂結合為一體,女人就是享樂,既美麗又危險。
在赫西俄德的《神譜》中,可以看出一個思想,即愛欲和死亡是相伴相生的。我們可以首先從阿佛洛狄特的誕生緣由進行探討。阿佛洛狄特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生于大海的泡沫中”,她的名字是和她的誕生息息相關的,是在克洛諾斯將他的父親烏蘭諾斯閹割了,閹割后的血滴到了海里而產生的。克洛諾斯是由該亞和烏蘭諾斯的有性生殖而生,該亞的產生是非常重要的。赫西俄德的《神譜》中寫道,該亞是一片廣闊的土地,她在沒有經過有性的交配之后就孕育了和她一樣寬廣的烏蘭諾斯。而該亞和天神烏蘭諾斯的結合是有性生殖,他們生下了一批威猛巨大的孩子。然而這些孩子從出生開始就被天神憎恨,他嫉妒他們驚為天人的美麗、超凡脫俗的勇敢和威猛的身材。所以他把他的孩子們綁了起來,藏在該亞的隱秘之處,這使該亞感到十分難忍。
由此該亞制作了一把鐮刀,并鼓動自己的孩子們。“我的孩子,你們有一位罪惡的父親,如果你們愿意聽我的話,讓我們去懲罰你們父親的無恥行徑吧!是他最先想出作起無恥之事的。”[1]從此能得出,是女神該亞主導了整個事件。這是因為女性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受到了威脅,所以才有了之后克洛諾斯“弒父”的行為。而這里的“弒父”,主要體現的不是“父與子”的沖突,還是母與子的血緣關系起了主導作用。所以從本質上來說是“母權”與“父權”的斗爭。[2]這也反應了當時的古希臘社會所正在經歷的深刻變化:母系社會開始向父系社會過渡。
愛欲和死亡的相伴相生這個思想,在這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克洛諾斯為該亞和烏蘭諾斯在愛欲下產生的子嗣,雖然有著這層深厚血緣關系,卻最終導致其地位被自己的兒子所取代。二是烏蘭諾斯是因為渴求愛情而擁抱該亞的時候,讓克洛諾斯有了可乘之機。“廣大的天神烏蘭諾斯來了,帶來了夜幕,他渴求愛情,擁抱大地該亞,展開肢體整個地覆蓋了大地”[1]。更值得關注的是,赫西俄德在《神譜》中記敘完阿佛洛狄忒的故事之后,下一個順序就是夜神及夜神的孩子死神,這更加深了作品中愛欲與死亡的聯系。
其次,克洛諾斯成為第二代眾神之王后,為避免重蹈覆轍被自己的孩子取代,所以把他們一個個吃掉。“每個孩子一出世,偉大的克洛諾斯便將之吞食,以防其他某一驕傲的天空之神成為眾神之王;因為克洛諾斯從群星點綴的烏蘭諾斯和地神該亞那里得知,盡管他很強大,但注定要為自己的一個兒子所推翻。克洛諾斯因此提高警惕,注意觀察,把自己的孩子吞到肚里。”[3]然而,最后他也無法逃脫和父親烏蘭諾斯相同的命運。希臘神話中神王的替代方式是十分暴力的:上一代神王生下兒子,他就會監禁或吞食他的孩子。在母親的支持下,幸存下來的兒子成為神,頂替父親的地位。[4]
赫西俄德對潘多拉的描述同樣也體現了愛欲和死亡的相伴相生這個思想。首先,他專注于描述潘多拉的外表。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由上帝創造的女人,她穿著極其華麗的服裝:由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制成,他還為她準備了特質的金帶;她穿著的白衣是由雅典娜親手織成的,戴著雅典娜親自制作的花環和面紗。經過眾神合力打造之后,潘多拉擁有著足以令人心亂的美貌,使厄庇米修斯被她所誘惑,并忘記了他哥哥普羅米修斯的警告,由此給人間帶來了許多災難。而對于潘多拉內在品質的描述則與她美麗的外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佛洛狄特將優雅的魅力、惱人的欲望和令人疲憊的憂慮賜予她,還命令神使阿爾古斯、斬殺者赫爾墨斯給她一顆不知廉恥的心和欺騙的性格。值得探討的是,她是人類的第一位女性形象,神話中給第一個女人賦予這種外表與內在不一樣的形象,有著非常深刻以及耐人尋味的意義。《神譜》中說“她是嬌性女性的起源,可怕的一類婦女的起源”[5],是“性本惡者”。
宙斯給了潘多拉一個盒子,里面裝滿了人世間所有邪惡——貪婪、虛偽、誹謗、嫉妒等。普羅米修斯警告他的弟弟厄庇米修斯不要收宙斯送的禮物,因為他知道宙斯對人類有著很深的敵意。可厄庇米修斯毅然決然地娶了美麗的潘多拉,并沒有聽從他哥哥的建議。厄庇米修斯一直看著潘多拉,不讓她靠近那個盒子。但是有一天,趁他出門的時候,潘多拉最終還是被自己的好奇心戰勝,她打開了眾神賜予她的魔盒,一團煙沖了出來,里面所有的邪惡都被釋放了出來。從那之后,人類飽受邪惡之物的折磨,生靈涂炭。
赫西俄德在作品中分析了潘多拉對于人類的影響,也就是女人對于男人的影響。從他對潘多拉的一系列描述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復雜且矛盾的女性觀。女人和男人的愛欲由此生養的孩子,使得人類的個體有死性轉換為群體的不死性,讓人類這個群體得以生生不息。但同時他又把女人看成是凡人的禍害和性本惡者。[6]
2.低賤的生育者
赫西俄德矛盾的女性觀在生育問題上得到了最明顯的體現。在《神譜》中,詩人立場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為了報復人類獲得火種,他(宙斯)又給人類制造了第二個災難:如果有誰想獨身和逃避女人引起的悲苦,有誰不愿結婚,到了可怕的晚年就不會有人供養他;盡管他活著的時候不缺少生活資料,然而等他死了,親戚們就會來分割他的遺產。”[5]
在確立了財產私有制的社會中,女性擁有的生育能力對男性而言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生育后代可以保證自身老有所養,并且使私人財富能在血親關系中傳承。赫西俄德在《神譜》中的表達也點明了生育后代的重要性,與此相應,他意識到了作為生育者的女性在男性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在赫西俄德的話語中,他認為女人甚至根本不算人類的一分子。在主導社會的男性群體看來,不可或缺的女性是“宙斯給人類制造的災難”、“宙斯對人類偷盜火種的報復”。赫西俄德在他的作品中表達了對女性的強烈憎惡。
赫西俄德這種極端的厭女情感并非那個時代的特例。在古代農牧業社會,每一份人力對于勞動生產都至關重要,“子女多的人家,宙斯也易于多給他們財富”[7]。然而由于女性更多的是承擔生育和撫養后代的家庭職能,至少從表面上看是完全脫離社會生產的。她們的生存依賴于家庭中男性的生產勞動,于是往往被視為男性的沉重負擔。赫西俄德對此也有所表述:“女人和凡人生活在一起,給他們帶來不幸···工蜂白天里從早到晚采花釀蜜,為貯滿白色的蜂房而忙碌不停,雄峰卻整天呆在蜂巢里坐享別的蜜蜂的勞動成果”。[5]《神譜》既然被古希臘世界廣泛接受,即使不能代表所有古希臘男性的看法,也足見人們對其觀念的認可程度。像赫西俄德這樣書寫流傳下來的觀念并非孤例,古風時代的另一位詩人西蒙尼德斯也有相似殘片遺世:“宙斯預設了所有這些女人都伴隨著男人,并始終與男人在一起。是啊,女人,這是宙斯制造的最可怕的災難。”[8]
但是,全然依附于男性,甚至不被視為人類一分子的女性卻擁有著在私有制社會中至關重要的生育能力,這種強烈的錯位對男性在性別上占據統治地位的觀念形成了極大的威脅。對于辛苦勞作的男性而言,作為生育者依附他們的女性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而女性挾持了對人類繁衍傳承而言至關重要的“生育”能力,以至于男性主導的社會竟然無法擺脫這些地位低下的附屬品的影響。赫西俄德對女性表達出一種強烈的憎惡,并通過塑造“潘多拉”這樣一個最初的女性形象,極力貶低女性的本質和地位,或許這是一種對強烈錯位感和威脅感的回應方式。其他古希臘詩人作家也有類似表達出對女性憎惡情感的話語,最常見的是貶低女性的生育作用。埃斯庫羅斯在他著名的三聯悲劇《奧瑞斯忒亞》中有借太陽神阿波羅之口表達對子女和母親關系的看法:“并不是被稱為母親的人生兒女,她只不過是撫育新播下的種子。是授胎者生育,母親如主人與賓客,保護幼苗···父親沒有母親也能生育,你身旁的奧林波斯宙斯的女兒便是例證,她并非在母胎的黑暗里孕育,沒有女神能生育出這樣的兒女。”[9]在埃斯庫羅斯的敘述中,女性作為生育主體的地位被剝奪了,她只作為一個養育男性播種的后代的容器存在。而在古希臘民族長時間的神話塑造中,宙斯終結了混亂的母系統治時代,在奧林匹斯山上確立了父權的統治。他剝奪了女性的權利,甚至是作為唯一生育者的權利——他用大腦孕育了雅典娜,用大腿孕育了狄奧尼索斯。[10]由男性主導的古希臘社會對女性生育能力帶來的地位威脅做出了回應——通過不斷地貶低女性、強烈地憎惡女性,甚至在話語塑造中剝奪女性作為生育主體的地位,重新確立了對女性的掌控。
從馬克思到波伏娃都認為女性被壓迫的根源是私有制的誕生,而朱麗葉·米切爾做出了最全面的總結。她認為女性的受壓迫機制有四類,分別是生產、生育、性和兒童的社會化。[11]女性并非完全不參與生產勞動,但由于生育和撫養兒童的特殊生理周期及體力上的相對弱勢,在農牧業為主的古風時代中對男性的依附程度較高,古風時代的希臘本身就處于一個私有財產制度牢固確立、城邦間多有戰爭的特殊時期,在這些轉變中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地位提高,但作為生育者的重要性也隨之增長。男權主導的社會對女性重要的生育能力帶來的威脅感的回應,不是正視女性的貢獻和地位,而是用更強烈的規訓話語來剝奪女性的主體地位。這種強烈的厭女情感最終體現在了赫西俄德的作品當中。
3.少女與婦人
在探析了赫西俄德作品中體現的女性觀之于愛欲與死亡以及女性的生育觀能力之后,我們會發現他對于不同女性角色的塑造,并非一種單純的、樸素的對女性地位的貶低。詩人作品中體現出的對于女性的貶低,似乎在其對少女以及處女神的贊頌上變得復雜起來。那是一種對于少女的純潔的贊美和驚嘆,而對于婦人的欲望的警惕和批判的女性觀,一種既矛盾又相生的女性觀。這種復雜的女性觀也在詩人所生活的時代中普遍存在。
在古希臘社會中,對于父權制的維系是一種漫游在時代文學作品淺層下涌動的需要,詩人在其作品中《工作與時日》這樣寫道:“在菊芋花開時節……婦女最放蕩,男人最虛弱”[12],成熟女性所擁有的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帶來的不是欣賞而是恐慌,這種最原始的性的吸引對于整個父權社會來講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在詩人的作品中,對于女神的形象外貌和體態的描寫十分之多,而對于男性的外貌描寫卻幾乎沒有,進而更容易地忽略女性的精神獨立性,向讀者傳遞出一種將女性的吸引力以及女性本身物化和欲望化的觀念。作品中認為男性本身的欲望以及需求會帶來災禍,甚至會使本身的主導地位產生動搖。并且將男性自身的生理欲望與需求,歸結于女性的吸引力以及季節所帶來的自然因素,而非其本身的欲望以及需求,這便是詩人作品中隱含的第一種對于婦女的警惕的原因。而少女或是處女等仍然處于當時社會男性權力附屬地位的群體是不具有這種危險的吸引力的,甚至可以說,少女以及處女神相較于受制于欲望操控的男性諸神,享有在古希臘神話中更加獨特的地位及權威。可是對于女性特質的故意壓迫和去除這種行為本身,弱化了女性作為自然人的精神屬性,反映了父權社會對于女性的操控,使之向更為自己有益的方向發展。
在詩人的作品中,對男性諸神的描寫除去大地女神該亞和天神烏蘭諾斯所生的“目空一切的孩子們”,既獨目三巨人和百臂三巨人,都是擁有相對權力和力量的獨立個體,而許多女性諸神是以團體形式出現的,如命運三女神、復仇女神、時序三女神、美惠三女神。固然,以姐妹組合的女神形象使整體的精神特點更加鮮明,但同時女神個體的形象與性格就會隱藏,甚至弱化于集體光輝之下,與同層的男性諸神構成了鮮明差別。這種對于女神的集體描述,表面上是一種對于神所管控的領域的強化印象,實則是一種男性權利同女性權力之間的斗爭與抗衡的體現。而對于少女神的描寫也存在這種情況,詩人在《神譜》中對于宙斯的九個女兒有過這樣的描述:“她和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結合生下她們——沒病沒痛無憂無慮的九個神女……她們去見父神時,美妙的歌聲從他們腳下升起。”[13]正如前文對于女性的吸引力與男性欲望之間的討論,詩人對于少女神以及處女神的描寫中,有著對于少女神純潔與天真美好的贊嘆,同時也包含了古希臘社會中處女情結的體現。“古希臘人認為只要一個女人還是處女那么她就可以被認為是善良的”[14],與被看作是欲望的化身的其他婦女相比,處女神們在仍然處于父權家庭當中,依舊是父權制的附屬與父親絕對權威的擁護者。九位女神去見父神時的歌聲就是對此一個很好的支撐,此時的九位女神們既沒有婚姻和子女去動搖父親以及家庭的地位,又與父神的兒子不同,不會對父親的絕對權威構成威脅。古希臘神話中對于戰神雅典娜處女身份的描寫,使她在精神思想與情感上都不依附于任何男性或女性。可對于處女身份的描寫本身就與人類的自然屬性相背離,將女神的個體形象與獨立精神賦予在處女身份之上,無疑是當時父權社會對于自身統治地位被撼動的恐懼。
從古希臘社會中對處女和已婚婦女的描寫的不同,還可以看出當時的社會對于婚姻以及生育的懼怕。詩人在《神譜》中將婚姻作為人類收到火種的懲罰之一,“如果有誰想要獨身而逃避女人引起的痛苦,有誰不愿結婚,到了可怕的晚年就不會有人供養他”。古希臘人對于婚姻的恐懼是復雜的,詩人在對“潘多拉”作為最初女性的描寫時充分體現了他以及整個古希臘社會的“厭女”之風。眾神賦予潘多拉巧言的能力,卻對犯人們說“你千萬不要上當,讓淫蕩的婦女用甜蜜的語言蒙騙了你,她們目光緊盯你的糧倉。信任女人就是信賴騙子”[15],古希臘神話中體現出的對于女性本質的厭惡,“在高空中發出雷電的宙斯也把女人變為凡人的禍害,成為性本惡者[16]”成為男性對于婚姻的懼怕的第一層原因;其次,作為承載人性容器的潘多拉同時包涵著一種對女性生育能力的暗喻,“……因為如果他不巧生了一個淘氣的孩子,他就會下半輩子煩惱痛苦得沒完沒了。這種禍害使沒法排除的”[16]。在許多古希臘的神話作品中,都將女神及女性的生育過程模糊化,只塑造子女的性格與形象以及父子、母子之間的故事。詩人生活的古風時代正是社會變革時期,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轉變以及生產力與經濟對于發展的需求,都使人們對于女性的生育能力懷有一種復雜的情感。既期待依賴于其對生命的創造,又懼怕于這種創造本身的過程以及其所帶來的后果。詩人在其作品《神譜》中不乏有許多此類的描述,如母親慫恿兒子弒父、對父親地位造成威脅的兒子被父親吞食等等。對于種種恐懼,當時社會環境下理所當然的把責任歸結于女性或是婚姻,這種“紅顏禍水”的情況也出現于世界其他地區,并且影響深遠。對于婚姻的問題,詩人在其作品《工作與時日》中寫道“要娶一位少女,以便你可以教會她謹慎為人”[17]。由此可見,詩人體現出的一種整個時代對于婦女的警惕是來源于婦女思想的獨立性與不可控性,而對于剛剛成年的少女,她們的純潔和天真更能符合父權制下對于女性控制的渴求。同時,這也反映出了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下一種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社會變革對于女性權力的壓迫而產生出的一種內在反抗力。
三、結語
赫西俄德是迄今我們所能接觸到的古希臘古風時代的詩人中影響力最大、作品完整度最高的一位。他的詩作在古希臘社會被廣泛接受和認可,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代表當時古希臘社會的普遍觀念,為觀察、了解古風時代的希臘女性地位與女性觀提供了值得信賴的原始文本材料。赫西俄德的兩部作品《工作與時日》與《神譜》,盡管體裁主題不盡相同,但都表現出了較為強烈的厭女情結——這在同時代的作品中并不罕見,很可能也是當時社會對于女性的一種普遍看法。
但是,赫西俄德表達的厭女觀并不是單純直接地貶低和排斥女性的地位身份,其中有一種強烈的矛盾性存在。一方面他意識到了女性對男性的深刻影響力,也不否認女性對于男性生活的重要意義;而同時他又對此表達出了極大的恐懼,用各種言語來強化男性的統治地位,并對女性發揮重要作用的角色加以貶低。他承認愛欲對人類繁衍具有重要意義,也刻繪欲望對男性的巨大影響力,但同時他也反復強調這種巨大的誘惑最終導向死亡與墮落;他承認生育的重要性和女性在此過程發揮的重要作用,意識到男性生活中不可缺少女性,但他對此表達了強烈的憎惡,甚至認為這是天神對人類的一種懲罰——他的話語中也在強調女性不屬于“人”;他對于女性的矛盾觀念在對少女和婦人的態度上也得到了集中的體現,他用詩人最華麗美好的詞藻贊美純潔的少女或處女神,但激烈地表達著對成熟女性的厭惡。從這三個角度對他詩作所流露出的矛盾女性觀加以分析,不難發現矛盾點其實匯聚與“性”與“繁衍”之上。
赫西俄德生活在古風時代,當時的社會處于家庭私有制確立,戰爭和軍事活動頻發的時代,男性主體地位牢固確立,其對于女性的依附地位也越發突出。在家庭私有制社會之下,生育后代的需求并沒有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女性重要的生育能力帶來的威脅感,以及女性貞潔對血脈純凈的重要程度加劇了男權主導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控制。男性作為社會主體做出了具體回應,一方面貶低女性的身份、能力與道德,加強男性主導與男性優越的社會意識;另一方面通過污化女性的性欲和性吸引力,來提高女性的自我規訓意識,以避免出現血脈被混淆的情況。這種強烈的矛盾感最終集中體現在了赫西俄德關于女性生育、貞潔等方面的表述中。
從赫西俄德的文本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詩人,以及詩人所代表的男性主導的古代農業社會的矛盾女性觀,赫西俄德的女性觀來源于特定的社會背景,還有基于此形成的性別結構。而這種性別結構下孕育的以文學、哲學等形式表達的女性觀又反向加固了性別結構,赫西俄德及他的作品也參與了這種互動關系,將強烈的厭女情結深深地融入進古希臘的社會文化中。
注釋:
[1][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31頁
[2]王玉清.淺析赫西俄德《神譜》中“弒父”這一經典母題,文教資料,2012年第33期
[3][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40頁
[4]劉娟.淺談赫西俄德的《神譜》,北方文學,2017年第21期
[5][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44頁
[6]任繼瓊.從倫理的困境到正義的訴求——論赫西俄德詩歌中的德性思想,理論與改革,2008年
[7][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2頁
[8]郭小凌.論古希臘人的婦女觀,學術研究,2007年第1期
[9][古希臘]埃斯庫羅斯.《埃斯庫羅斯悲劇》,王煥生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491頁
[10]Sarah B.Pomeroy,Goddesses,Whores,Wives,and Slaves:Women in Classical Antiquity,New York:Schocken Books,1995.2
[11][美]朱麗葉·米切爾.《婦女:最漫長的革命》,李銀河編,三聯書店,1997年
[12][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8頁
[13][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9頁
[14][古希臘]荷馬.《奧德賽》,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
[15][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2頁
[16][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46頁
[17][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