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
梁啟超《歐洲戰役史論》成書于1914年12月,時正值“一戰”爆發不久。這部書梁啟超只花了十五天時間便告完結,如此急就章,只為急切地要為中國的國民帶來關于歐戰的啟蒙。
除《歐洲戰役史論》之外,梁啟超還在接下來的其他言論中繼續關注歐戰,如《歐戰蠡測》一文,即是對《歐洲戰役史論》的補充與延續,也是對歐戰戰局的進一步研究、觀察與蠡測。有意思的是,在《歐洲戰役史論》中,梁啟超經過對歐戰戰局的精細分析及嚴密論證,得出結論:德國必將戰勝,協約國必將戰敗。故此,他極力向當局建議,中國務必保持中立,不可參戰,一旦參戰,則可能導致危局。而在《歐戰蠡測》一文中,梁啟超則詳述了“一戰”中參戰諸國(包含日本共十國)不得不卷入戰爭的內在根由,意在論證各國參戰的正義性,并以此鼓動中國積極備戰,鼓動中國人積極觀察這場戰爭。此時已是1915年,距“一戰”爆發已有近一年,此時的梁啟超立場逐漸發生轉變,他開始考慮中國應當加入戰爭,而不應嚴守中立。1914—1915年,中國與德國、日本有關山東青島問題等的摩擦沖突不斷,他認為中國參戰,時機已漸趨成熟。
梁啟超在輿論上為中國參戰進行了很好的鋪墊,但事實上中國參戰一波三折。
1917年,是中國對德宣戰的關鍵一年。圍繞對德宣戰問題,北洋政府政爭劇烈。該年2月9日,北洋政府對德國的潛艇政策提出抗議;3月14日,宣布對德國斷絕外交關系;5月7日,北洋政府咨送對德宣戰案至眾議院;5月19日,眾議院議決緩議,各省督軍為宣戰憲法問題開軍事會議于北京,呈請大總統解散國會;5月20日,免國務總理段祺瑞職。
關于對德、奧絕交和宣戰問題,在野者以梁啟超主張最力,當政者則為段祺瑞,而反對者則包括黎元洪及多數國會議員,在野者除康有為、孫中山、唐紹儀等通電反對外,國內輿論多不贊成參戰,故此梁啟超的參戰主張遭到了國內輿論的激烈抨擊。
對梁啟超宣戰言論抨擊最激烈的,要數以馬君武為代表的國會議員和立憲派骨干伍憲子。1917年2月28日,馬君武等三百余人發表反對對德絕交、參戰通電,歷數參戰之種種不利:“中國實力全無,事事被動,既加入協約,強鄰必借題干涉內政,侵害國權,其禍一;中國財政困難,瀕于破產,既入戰團,種種需費,己債已多,更為他人負債,清償無期,其禍二;三次革命以后,元氣未復,土匪遍地,更遇對外戰爭,內地土匪乘機而興,全國糜爛,其禍三;西北回部與土耳其同種,中國既入協約,與土為敵,回族離貳,邊防空虛,何以御之?其禍四;潛水艇封鎖以后,中立國船只皆不至英國,舉國驚惶,平和極近,中國此時加入,為協約國,戰后之賠償品,其禍五;即協約國戰勝,中國衰弱,無利可圖,徒自破均勢,任人處分,其禍六;中國今日急務,在整理內政,自圖生存,外戰既起,法律無效,全國人心更無注意內政之暇,憲政破壞,無以立國,其禍七。總之,對德斷絕邦交,加入協約,無利可圖,而此后種種禍害,不可勝言,應請全國速電政府,合力阻止,以救危亡。”
應當說,馬君武等此論非屬黨派之見,而是出于公心之論。此論本非偏宕之論,而是國內民眾的一般輿論。當時的大多數國民對于“一戰”的認識與梁啟超最初的言論是基本一致的,即認為德國陸軍擁有強大的實力,在戰爭中必勝,這是有事實依據的。但曾留學德國學習軍事的段祺瑞卻獨持相反意見,他認為德國必敗。此時的段祺瑞非常痛苦,因為他無法以既有的事實批駁國內民眾的一般輿論。所幸的是,梁啟超經過對“一戰”的深入研究,改變了自己此前認為德國必勝的觀點,轉而認為德國必敗。梁啟超立場的轉變,為段祺瑞提供了強有力的輿論支持。不過,梁啟超的言論一出,遂引發國內有關對德宣戰問題的軒然大波。
康門弟子均對梁氏言論表示激烈反對,其中尤以伍憲子為代表。伍憲子為梁啟超知交,也是康門中立憲黨后期的骨干成員,但他對梁氏宣戰言論頗為不滿并竭力勸解:“自抗議起至今將兩月,弟始終不以兄所主張為然,但人各有見,不能強同,故弟亦不便反對之,惟今則國人反對之,兄二十年來之名譽今遂頓減。”“自戰則愈戰而愈亂,則引外兵以平亂而已矣,而中國遂從此已矣。兄數十年拳拳愛國之心,其結果則中國乃亡于兄手,兄縱不愛惜其名譽,獨不愛惜國家乎?”伍憲子此番勸解當然是出于好意,其以國民輿論作為勸解梁氏之依據,勸其幡然改轍,可謂苦口婆心,實是出于愛護梁氏之心,但梁氏仍不為所動,足見其立場之堅定。
是時,段祺瑞命陸征祥以總理代表的名義與協約國駐京使節商談中國參戰后的權利與義務問題,梁啟超也以在野身份與各國使節時有接觸。3月2日,梁啟超致書段祺瑞,陳述其與美國駐京使節晤談情形:“談頗久,其意總以不加入為善。謂加入后,美國所欲贊助我者,反不便容喘。惟又稱總須速行絕交,否則不能取得國際上地位云。我與言,現在尚未提商何等條件,若至萬不得已需加入時,其權利條件有與各國連帶關系者,擬先請美國贊同,然后與協約國談判,望美力為贊助。”可見,美國與梁啟超立場基本一致,支持中國對德絕交,但是否參戰尚需據具體情況予以考量。
段祺瑞與黎元洪的關系在這一段時間幾經波折,先是因參戰問題決裂,后又修復。修復后,段由天津重返內閣。梁啟超則趁此機會連續致書獻計:“公既歸,京外人皆知外交方針從此決定實行。德國希望既絕,恐其遂鋌而走險。鄙意謂宜即日將德、奧商船捕獲,免其爆鎖黃浦,此目前最要之著。此著既辦,即同時宣布絕交,絕交后,徐議條件最為穩便。”
3月8日,梁啟超又致書段祺瑞,對段政府當時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提出意見。梁啟超提出了幾點意見:一是外交總長問題。二是內閣改組問題,此時宜暫時擱置。三是確定4月8日為下次會期。四是“內閣既不能急速改組,則此次因外交牽連之事,關系極重,若因應失當,則滿盤皆輸”。五是借機向段政府推薦弟子張君勱,張君勱為法學人才,留學德、日、英前后十余年,研究國際公法及財政經濟,為戰時不可多得的人才。六是新國會選舉此時必須籌備。有關對德絕交方面,梁啟超表示,絕交(德國)與加入(協約國),分兩步辦……“一面即宣告絕交,俟條件商妥,再行加入,此中稍留伸縮余地,則對內對美皆易就范,我公日前主張如此,似是不易辦法,請更與潤田熟商之”。
關于對德絕交之后收回德租界之事,梁啟超也有擘畫:“德租界采莫理循建議暫設委員會,由友邦推員公共管理,我亦加入似最合宜;海關所用德人自當停職,宜與各邦商,將我國人久在海關著有勞績者擢補一部分;可否由外交部與兩院外交委員長分別有所接洽;今當最緊要關頭,公與東海(徐世昌)似宜多會晤,老成人閱歷深,見地必常有高出吾輩也;等等”。
然而,段祺瑞在這件事上并未及時采納梁啟超及張君勱意見,一意孤行,他私授陸軍部,采取非常措施,組織公民及軍隊包圍總統府及國會,脅迫總統及國會贊同參戰案。
1917年4、5月間,憲法和宣戰問題正處緊張之際,黎元洪、段祺瑞之間矛盾升級,內閣與國會間更勢若冰炭,故當時一方面有解散國會之風潮,另一方面亦有倒閣之運動。梁啟超為國家大局計,頗多折沖斡旋于其間。梁啟超之斡旋主張在其《政局藥言》一文中,他尤其對國會反對參戰之主張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國會自身為保持意思之一貫起見,在今日已完全不能不立于同意之地位,蓋既已同意絕交于前,既已絕交,則時時為交戰狀態,今若反對宣戰,則前此之同意絕交,可謂毫無所取義。”“國會自身表示其意思之前后矛盾,非所以自保威信之道也。”有關宣戰后內閣是否應該改造及如何改造,梁啟超認為“此別一問題,萬不容并為一談。若借此事為倒閣手段,無論其以國家對外事件為兒戲,于良心上有所不安也,而于國會自身乃更不利”。不過,梁啟超雖然主張偏于內閣一邊,但他亦盡量不生偏袒之心:“吾之所希望于兩造者如此,而此希望不能不先求諸國會,蓋國會對政府不生問題,政府對國會當然不生問題。萬一不幸,而此第一希望不得達,國會對政府已生問題,然政府對國會仍宜勿生問題,此吾之第二希望也。”
1917年8月15日,北洋政府發布由梁啟超起草的宣戰布告,中國對德、奧宣戰,這意味著中國正式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
為了讓中國順利參加“一戰”,梁啟超在協助段祺瑞粉碎張勛復辟陰謀之后,再度入閣,與段攜手,擔任段祺瑞內閣的財政總長,目的是借此機會重整財政,為中國參加“一戰”鋪路。
遺憾的是,梁啟超在財政總長的位置上只坐了四個多月。但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協助段祺瑞政府進行與日本的借款合作。他一面主導段政府與日本簽訂“西原大借款”協定,一面著手整頓幣制,改革多年以來積累下來的財政之弊,推行銀本位制度,建立中國銀行等,一時之間,北洋政府的財政狀況得以好轉。但是,由于梁啟超協助段祺瑞與日本進行借款合作,使得其飽受朝野詬病。很多人認為梁啟超多年積累下來的名聲從此跌到了谷底,甚至比與袁世凱合作時的名聲還要低,再加上他一意孤行,執意推動中國參戰,在很多人看來,梁氏此舉是要將中國拖下敗亡的深淵,而目的只是討好段祺瑞的武力統一中國。當然,他的計劃也很快遭到了失敗。四個月之后,連同段祺瑞內閣一同倒臺。
從某種程度上說,不論是推動中國參加“一戰”,還是發起五四運動,均為梁啟超國家主義思想誘發之結果。“五四”的直接導火索,是“巴黎和會”山東青島問題的失敗,導致國內爆發學生運動,目的就是為了阻止和會代表團在協約上簽字。
梁啟超與聞“巴黎和會”青島問題失敗,第一時間即向國內的國民外交協會領袖林長民、汪大燮發回電報,報告青島問題外交失敗,請告知政府,并設法發起拒絕簽字的民意運動。而且,梁的電報一封接一封,林、汪等人為代表的國民外交協會第一時間報告總統徐世昌,徐世昌與汪、林等人商議,授意代表團拒絕簽字,汪、林二人并將梁啟超電報在《晨報》公之于眾,國人驚醒,奮力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