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1944年,二戰已近尾聲。坐在唐寧街10號的英國首相丘吉爾,對著歐洲地圖陷入沉思。他的鉛筆不斷在芬蘭附近比劃著,筆尖先是掃過芬蘭與蘇聯的邊界,又比劃了一下芬蘭與瑞典的國界。
隨著希特勒的威脅漸漸消退,丘吉爾把蘇聯視作下一個西方的敵人。要在歐洲組建一個反蘇同盟國,到底要納入哪些國家?
讓丘吉爾困惑的是,芬蘭在二戰后的地位特殊。在丘吉爾眼中,也許今后倒向蘇聯的第一個國家,就是芬蘭了。當然,在冷戰剛開始的時候,丘吉爾對不少國家的判斷都是看走眼的。
二戰硝煙開始散去之際,芬蘭可以說是內外交困。除了在蘇芬戰爭中丟失領土之外,芬蘭還要接收來自卡累利阿地區的大批難民。
芬蘭經濟在戰后初期舉步維艱,芬蘭必須向蘇聯“賠償”戰爭損失,而且蘇方指明只接受芬蘭的實物賠款。芬蘭制造的機械產品、船只、紙張和木材,被大批運往蘇聯。在1944年到1952年間,芬蘭賠償給蘇聯的實物經濟總值,占了芬蘭每年生產總值的2%。
對芬蘭來說,更加嚴峻的是蘇聯帶來的地緣政治威脅。芬蘭這個在1918年才脫離沙俄帝國的新生國家,一直在抵擋東部邊界外的滲透,然而在強弱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芬蘭在很多問題上不得不對蘇聯屈服。1946年芬蘭舉行戰后首次總統選舉,新上任的尤霍·庫斯蒂·巴錫基維,完全逆轉了過去一味反蘇的政策,試圖與蘇聯達成一定程度的和解。
巴錫基維執政后,芬蘭政府把蘇芬戰爭時期的總統里斯托·呂提等8個芬蘭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以“戰爭罪”告上了法庭。巴錫基維還首次任命了一個芬蘭共產黨員作為內閣總理,同時執掌全國警察系統的內政部長也由共產黨員出任。
對蘇聯來說,芬蘭似乎是囊中之物了。接下來,芬蘭也許就要上演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羅馬尼亞等國的劇本了。
芬蘭在1946—1948年上演的這一幕,讓西方輿論感到極其不安,甚至還用“芬蘭化”來形容與蘇聯接壤的小國最終將面臨的結局。換句話說,芬蘭是被蘇聯里應外合從極端反蘇變成蘇聯附庸的最典型樣本。
1948年,捷克斯洛伐克發生政變,原有的議會制度被推翻,并且正式成為蘇聯陣營的衛星國;同年3月,芬蘭社會開始盛傳同樣的事情將會在芬蘭發生。親蘇的內政部和警察部隊,也許會打響埋葬芬蘭議會制度的第一槍。
然而,巴錫基維盡管對蘇聯作出百般妥協,心甘情愿淪為蘇聯附庸卻從來不是他的計劃。實際上在芬蘭立國之初,巴錫基維就一直是最堅定的反蘇主義者。作為芬蘭總統,巴錫基維是芬蘭共和國三軍統帥,他把軍隊糾集在首都赫爾辛基,給內政部和警察部隊施加了巨大的震懾力。
實際上巴錫基維的研判是,斯大林萬不敢出兵跨越蘇芬國界,國內的親蘇分子不會像中東歐那樣受到蘇軍的支援。隨著國際格局開始明朗起來,巴錫基維展露出自己的務實主義外交傾向。
斯大林當時認為,給蘇聯帶來威脅的地緣政治方向,主要是從西歐而來,特別是德國再次崛起之后產生的風險,因此從德國到蘇聯之間的地域,一定要牢牢掌握在蘇聯的手里。相反,斯大林并不希望北歐變成另外一個東西方針鋒相對的敏感地帶。
芬蘭拒絕加入任何英美倡議的國際組織,包括北歐理事會、北約和歐共體,也沒能得到馬歇爾計劃的資助。芬蘭對“冷戰”的冷感,直接觸怒了丘吉爾。
蘇芬戰爭導致蘇聯軍隊的死傷慘重,已經重挫了斯大林在黨內的威望,對芬蘭咄咄逼人將會刺激西方國家在瑞典和丹麥等北歐國家部署更多兵力。要是北歐和中東歐同時產生緊張關系的話,蘇聯的國防壓力將會非常巨大。因此,斯大林在確認芬蘭不會對蘇聯的歐洲窗口,特別是列寧格勒一帶產生威脅的情況下,他可以默許芬蘭作為一個主權議會國家的存在。
1948年4月6日,芬蘭和蘇聯簽署《友好、合作和互助協議》。協議第一條規定,如果德國或者任何其盟國進攻芬蘭,或者取道芬蘭進攻蘇聯,蘇聯與芬蘭可以展開軍事合作行動;第二條則規定,兩國軍事合作必須在雙方同意的前提下進行。對于巴錫基維來說,第二條對芬蘭主權來說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因為在保存芬蘭議會制度的同時,芬蘭不會滑入蘇聯的衛星國軌道。莫斯科似乎對這個安排也非常滿意,在條約10年期滿之后又繼續續約,使之一直成為蘇芬兩國關系維持到冷戰結束的基石。
芬蘭這樣獨特的主權獨立地位,在日后被稱為“巴錫基維路線”。然而在西方陣營,對巴錫基維不滿者也甚多。在丘吉爾發表了“鐵幕演說”后,巴錫基維更加如履薄冰。為了不讓雙方陣營抓住把柄,巴錫基維不僅不對丘吉爾組建反蘇聯盟作任何回應,還在私底下同樣回避評價丘吉爾。
芬蘭拒絕加入任何英美倡議的國際組織,包括北歐理事會、北約和歐共體,也沒能得到馬歇爾計劃的資助。芬蘭對“冷戰”的冷感,直接觸怒了丘吉爾。丘吉爾認為,巴錫基維這種只保住芬蘭、不加入冷戰西方陣營的做法非常“自私”,是“只談不做”的反蘇主義。
1953年,當時還是芬蘭議會議長、日后擔任芬蘭總統的政治新星烏爾霍·卡勒瓦·吉科寧,率領代表團參加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禮。他在一個宴會場合看到了丘吉爾。吉科寧試圖到丘吉爾面前握手寒暄,丘吉爾卻抽著雪茄冷面應對,鄙視的心態表露無遺。
即使到了現在,芬蘭國內“巴錫基維路線”的支持者依然眾多。在他們看來,“巴錫基維路線”和芬蘭第一批獨立運動者(又稱“老芬蘭人”),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是靠近沙俄帝國還是蘇聯,芬蘭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始終要面對東部巨人的威脅。“即使俄羅斯完全變成了跟芬蘭一樣的議會民主國家,芬蘭的生死存亡依然受到它的時刻挑戰。”
“老芬蘭人”和“巴錫基維路線”支持者主張,與其同東部龐大的鄰居完全撕破臉,還不如學會共存,找準平衡點,讓芬蘭這樣相對弱小的國家在強鄰環視的時候,依然能夠安穩存活。

1968年,整個東歐陣營都不太平。8月20—21日,以蘇軍為首的華約軍隊進入捷克斯洛伐克境內,史稱“布拉格之春”。進入布拉格的除了蘇聯軍隊之外,還有保加利亞、匈牙利、東德和波蘭這幾個加入了“華沙公約”的蘇聯衛星國。在這幾個主要的衛星國中,獨缺羅馬尼亞。
在華約坦克開進布拉格的同一天,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市中心廣場人聲鼎沸。47歲的年輕領導人齊奧塞斯庫,情緒激動地對著群眾高聲喊話—他嚴厲譴責蘇軍進入捷克斯洛伐克的決定!
陽臺上齊奧塞斯庫的振臂高呼,讓廣場上的人們都騷動起來。陽臺上的這場演說,成就了齊奧塞斯庫當仁不讓的領導人地位;也是同一個陽臺,見證了他21年后的終局。
齊奧塞斯庫對蘇聯不屈服的態勢,激起了羅馬尼亞社會廣泛的民族自豪感。面臨蘇軍入侵,成為了羅馬尼亞人日常交談的內容。
在著名的1968年廣場演說后,無論體制內外,不少人響應齊奧塞斯庫的號召,參加民兵演習,預防某一天蘇軍坦克會進入羅馬尼亞的國境。日后不少齊奧塞斯庫的反對人士也說,他們聽到廣場演說時,內心都特別激動,而且都毫不猶豫地認定自己是齊奧塞斯庫的忠實支持者。
“我們并不是同情捷克人或者斯洛伐克人,其實他們都在阻礙我們進行工業化路線。”齊奧塞斯庫的反對者保羅·戈馬這樣說。與其說同情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人在乎的是面對強鄰時自己的民族尊嚴。齊奧塞斯庫對蘇聯不屈服的態勢,激起了羅馬尼亞社會廣泛的民族自豪感。面臨蘇軍入侵,成為了羅馬尼亞人日常交談的內容。
已經成為華約成員國的羅馬尼亞,竟然有底氣譴責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實際上,在1956年赫魯曉夫發表了“秘密演說”后,羅馬尼亞當局就有意無意地開始與蘇聯拉開距離。齊奧塞斯庫的前任,格奧爾基·喬治烏-德治一邊響應赫魯曉夫開展“去斯大林化”,一邊暗度陳倉地執行羅馬尼亞的民族主義復興路線。
一心樹立起“東歐戴高樂”形象的齊奧塞斯庫,實質上繼承了這條路線,在1968年廣場演說的時候,他給羅馬尼亞人留下了“改革派”的不俗印象。在不突破蘇聯底線的同時,齊奧塞斯庫大力開展民族主義教育和宣傳攻勢,不惜成本地拍攝各種反映羅馬尼亞民族歷史的電影。
要知道,羅馬尼亞民族是羅馬軍團征服當地土著達契亞人的后代,羅馬尼亞的歷史視野一直在“羅馬-達契亞”二極之間徘徊。二戰前,以西方國家為藍本建設的羅馬尼亞王國,一直強調其身上“羅馬”的元素,試圖與西方文化建立淵源;在齊奧塞斯庫時期,羅馬尼亞的歷史觀又擺到了“達契亞”的一端,強調更本土的一面。
在這種視野下,羅馬尼亞人仿佛再世的達契亞人,英勇地抵抗強大的外族入侵。而這個外族除了指代西方,也可以指向蘇聯人。達契亞主題公園和達契亞牌汽車,成為了當時羅馬尼亞人的文化符號。
如今,齊奧塞斯庫在羅馬尼亞爭議頗大。然而正是在衛星國時期,羅馬尼亞用圓滑的方式在蘇聯眼皮底下,于民族國家建設的道路上走了一段不短的距離。
二戰結束后,塵埃落定的東歐出現了兩個令人矚目的人物,他倆都叫約瑟夫:約瑟夫·斯大林是東方陣營當仁不讓的領袖,而約瑟夫·鐵托則是在歐洲東南部的眾多南斯拉夫國家一呼百應的明日新星。
倆人的成長背景,可以說有天淵之別:斯大林在格魯吉亞的山區里長大,身上有一種擺脫不了的鄉土氣息;而鐵托則是在原先奧匈帝國境內出生并長大的克羅地亞人,據說在最艱難危險的時候依然穿著時髦,十分受女性歡迎。
冷戰伊始,同屬一個陣營的斯大林和鐵托的關系,很快降到冰點。這除了意識形態因素之外,個人關系的不和諧和地緣政治的矛盾,也是一大原因。斯大林在巴爾干半島的地緣政治盤算,跟鐵托在巴爾干半島的雄心,有著巨大的差異。
斯大林呵斥鐵托在希臘的所作所為,蘇聯公開指責南斯拉夫的路線,令鐵托自尊心大受打擊,貝爾格萊德與莫斯科的關系降至冰點。
1944年,希臘內戰爆發,希臘共產黨游擊武裝與支持王室的武裝力量爆發沖突。實際上,這次希臘內戰背后,并沒有斯大林和蘇聯的影子。早在雅爾塔會議上,斯大林就與羅斯福和丘吉爾明確了希臘是英美的勢力范圍。與英美支持的希臘王室對抗,很容易擦槍走火,讓戰爭升級為超級大國之間的對峙。然而,為希臘游擊隊提供實質性幫助的鐵托認為,在巴爾干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
在整個巴爾干半島,幾乎沒有人能夠與鐵托的影響力相提并論。一個涵蓋希臘、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并且由鐵托主導的“巴爾干聯邦”初露端倪。要是這樣一個地區性強國橫空出世,斯大林也就徹底失去了對巴爾干的控制。
1948年,兩個約瑟夫終于在莫斯科見面。然而,這次會晤卻讓兩個約瑟夫的矛盾終于公開化。斯大林呵斥鐵托在希臘的所作所為,蘇聯公開指責南斯拉夫的路線,令鐵托自尊心大受打擊,貝爾格萊德與莫斯科的關系降至冰點。
斯大林甚至對鐵托動起了殺心。蘇聯克格勃制定了22個刺殺鐵托的方案,包括在禮品盒里注入毒氣、在注射液里混入致命細菌、派假冒南美洲外交官的間諜往鐵托住處投毒等已經開始付諸實施的計劃。
1953年,斯大林去世,蘇聯終止了暗殺鐵托的行動。然而在2017年,一名斯洛文尼亞的歷史學家卻出版了新的鐵托傳記,里面認為鐵托不是熬死了斯大林,而是派遣間諜用氰化鉀反殺了斯大林。這位名為約瑟夫·皮利亞維奇的歷史學家在書中指出,鐵托完全知曉斯大林的刺殺計劃,甚至還寄給斯大林一封信,里面寫道:“不要再派行刺者來殺我了。我們已經抓到了五個……然而我只需派一個就了事了,第二個也不需要。”威脅味道十分濃厚,能夠在斯大林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這一番話,鐵托的膽量也是夠大的。
赫魯曉夫上臺后,蘇聯和南斯拉夫的關系一度緩和,赫魯曉夫還訪問了貝爾格萊德,然而南斯拉夫始終沒有成為蘇聯的衛星國。“布拉格之春”事件后,鐵托更加堅定地走“不結盟”路線。
南斯拉夫坐擁上千個美麗的地中海海島。與西方國家更加放松的關系,讓這位巴爾干強人在碧藍的亞得里亞海款待了眾多西方名流。
有沙灘、美酒和佳人相伴,南斯拉夫在鐵托的領導下,度過了難得的40多年安穩的日子。直到如今,這些克羅地亞海邊的鐵托度假山莊,依然寄托著當地民眾對已逝日子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