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丹
(四川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 重慶 400031)
“V+顏色adj”是漢語中一種特殊的結構,此結構中的顏色形容詞往往表示動作的結果或狀態,像這類構式屬于動結式[1](P410)中的一種,由動詞加上表示結果、狀態的形容詞構成。動結式的意義可以表述為:一個實體因受所處語言結構中動詞所指代的動作的影響而發生了狀態的改變。[2]
動結構式在漢語中很普遍,且非常高產,能夠臨時造出許多新的有意義的詞,且動詞和補語之間的組合方式自由多樣。例如,一個“洗”字就可以產出很多動結構式,如洗凈。從體驗的角度來說,這是最常見的情形,因為“洗”的最自然結果就是“干凈”。還有諸如洗破、洗壞、洗舊等。但“V+顏色adj”這類動結構式并沒有這么多,而且不同構式中的顏色形容詞受到的制約因素不同,在語義和句法屬性上表現出較大差異。目前學界對這類構式研究尚少,系統深入分析其構成及認知機制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本文通過對“洗白”一詞的詳細分析,嘗試揭示“V+顏色adj”構式的構成規律和認知機制。
根據構式語法理論,構式被定義為任何形式和意義的配對體(form-meaning pair),只要構式的成分共現率足夠高,構式的意義不能從其內部成分預測或者部分預測。[3](P3,5,9)構式語法理論的學者認為,構式本身具有意義或者功能,它們是語義、語法和語用的統一體。[4-5]目前有些“V+顏色adj”的具體構式已經進入社群語言體系,逐漸穩定下來,呈現出詞匯化的趨勢。
“洗白”一詞由來已久,先前一直作為中國西南地區的地方方言,主要是“完蛋了”的意思,跟如今的網絡用語含義并不一致。經查閱,《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三版)等詞典中并沒有收錄此詞,《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簡稱《現漢7》)首次正式收錄。那么“洗白”一詞是如何詞匯化的?其背后的認知機制又如何?“V+顏色adj”構式運行機制是什么?為什么不同構式中的顏色形容詞受到的制約因素不同,在語義和句法屬性上表現出較大差異?下面擬從認知語法和構式的角度對“洗白”一詞進行分析,嘗試解決以上問題。
在網絡用語中,“洗白”的涵義類似于反面角色倒戈反正,但二者并不完全相同。這個詞起初只用于動漫作品的角色評論,但隨著在網絡上使用率的增高,也逐漸被用于各類影視作品,甚至是小說中的角色,含義多是指“黑歷史”被顛覆或者“反面形象”轉為正面。《現漢7》中“洗白”設有兩個義項,分別是:(1)比喻通過某些手段,把非法所得變成合法所得;(2)比喻通過某些手段消除污點,使顯得清白。從以下語料中(主要來源于BCC現代漢語語料庫和WebCorp漢語語料庫)我們發現,“洗白”在句子中都暗含此意。
例1還有掮客網站參與“分紅”,一批“空殼公司”則掩蓋資金“洗白”。
例2工作好、錯誤小或沒什么錯誤的黨員,愿意先講錯誤,趕快洗白自己,同時暴露別人。
例3蘇大強被“洗白”引爭議,《都挺好》該不該大團圓?
例4如果我們把改變鄉村孩子命運的希望寄托到這塊大屏幕上,給“超級中學”洗白的機會,只會讓實現教育公平的難度進一步加大。
“洗白”中的動詞“洗”在《現漢7》中有“用水或者汽油等去除物體表面上的臟東西;清除;洗雪;洗禮”之意。表動作結果的形容詞“白”在詞典中有“像雪或霜的顏色(跟“黑”相對);光亮,明亮;清楚,明白,弄明白”之意。“洗”和“白”在語義上互動,自然表達出發出“洗”的動作,致使達到“白”的效果。同時這種效果的實現需要借助外力,即通過某種方式,因此“洗白”一詞在“構式壓制”之下實現了其語義表達。
從認知的角度分析,“洗”的自然結果就是“白”,動作與結果的關系十分密切。“白”由顏色域到視覺域,最后在心理感受上面的投射使得我們對于“洗白”的認知更加鮮明而生動。由于“洗白”暗含使用某種手段消除污點,因此在使用時都暗含施事角色一些原本具有的“黑歷史”或者反面行為,使這個詞帶有貶義的語用意義。
構式語法學家認為構式有自己的論元,構式論元的實現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構式論元與動詞的題元角色相容,動詞所突顯的論元結構被融合到構式所突顯的結構之中,“語義連貫原則”和“對應原則”發揮作用;一種是動詞不具有或不明顯含有構式的全部題元角色,或其語義和用法與構式“不兼容”或“相沖突”,此時論元由構式單獨提供。[6-7]如I denied her an ice-cream中Deny一詞本身是二元謂詞,一般不具有傳遞義,當它用于雙賓構式時,構式的題元結構就發揮“壓制”作用,將其中的“接受者”角色強加于deny的參與者角色上。Goldberg指出,結果短語的出現完全可以用語義術語預測:結果短語僅適用于潛在地經歷狀態變化的論元,且該狀態變化是動詞表示的動作造成的結果。[6](P180)動結構式具有語義,并且能夠負載論元,非靜態動詞除了提供結果論元外,動結構式本身還可以提供一個受事論元。
“洗白”是由及物動詞“洗”引導的動結構式,它本身可以帶受事論元,此時的構式論元和動詞的施事論元相融合。例1中“洗”和“洗白”的受事都是資金,施事是“空殼公司”(人);例2中是黨員干部洗白自己;例3和例4都沒有明確地指出施事,用“被”字結構指出其受事,但從上下文中都能推出其施事,因為動詞的詞匯意義決定了其所在的框架語義知識中的哪些方面必須得到側重。在框架語義中詞匯側重角色是與動詞相聯的實體,這些實體在情景中必須作為焦點使用,并且得到某種程度的特別突顯。[8](P165)“洗白”這一動作從語義上看是某人通過某種途徑達到洗白的效果,因此施事是側重凸顯的論元,是可以不被表達仍然能被理解的。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洗白”本身就暗含了一個施事和一個受事,其構式施事也是“洗”的施事,即動作的執行者一般為人,因為只有人具有行使這個特殊動作的社會原因以及心理動因;而受事則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抽象的事物,如圖1可以很好地說明例3中“洗白”的論元實現情況。“洗白”的框盒圖表示該動詞的內部信息結構,它本身帶有一個需要填入論元次結構“e-site”,當它與施事(可省略)和受事共現時,因為這部劇的編劇具有能夠被填入“洗白”內部結構中作施事者論元結構的功能,“蘇大強”具有能夠被填入“洗白”內部結構中作受事者論元結構的功能,從而滿足了“洗白”中“e-site”的要求,而且自帶動作的結果補語。

圖1
從語義上看,“洗白”一詞的意義明顯不是動詞和顏色詞的簡單相加,其不僅在語義上表達出“致使”結果,而且因為其補語是具有隱喻性的顏色詞,所以在語用層面也蘊含著說話人的特定情感。從句法上看,“洗白”一詞暗含一個(有生)施事論元,動作直接造成了狀態變化,不存在時間間隔。并且“白”表示一個階段的終點,中間不能插入任何修飾詞,即按照事物在客觀世界的自然發生順序組織信息。
2014年加拿大電影“Whitewash”(《洗罪》/《洗白》)上映,該片講述了布魯斯因醉駕撞死了熟人,為了掩蓋事實真相,他一直在林中躲藏的故事。至此之后,“洗白”一詞流行于網絡媒體與報刊。2016年《現漢7》首次將“洗白”作為動詞收入詞典。“洗白”作為“V+顏色adj”構式中的典型一員,其形義如何凝固達到詞匯化值得我們分析。
“V+顏色adj”構式中動詞可分為及物和不及物,其整體可表現為一個詞組或者詞,顏色詞是形化的結果。從語義上看,“洗白”一詞最原始的意義表示“洗白凈,洗褪色”,其詞匯化發生在共時層面,仍含有詞組義。詞組義和和詞義在共時狀態下共存,語言符號的區別性要求二者必須具有足夠的差別。[9]“洗白”由原來描述衣物等被洗變色引申到現在的用法,通過相似性引申和相關性引申,[9]其衍化而來的詞在語義上具有了較大的跨度,具備了詞匯化的基本條件。
王仁強提出個體詞用法模式的規約化程度取決于個例頻率、類型頻率、歷時分布和語域分布,尤其是前兩者。[10]經語料庫調查,“洗白”一詞可用于文學、報刊、雜志等多領域,而且使用頻率很高,因此其詞化無可厚非。“V+顏色adj”構式處于詞組向詞轉換的連續體上,其顏色詞作為動詞的補語,使漢語的因果關系緊密聯系在一起,其形義一旦凝固下來,高頻率使用就可以固化成為一個穩定的詞。
漢語顏色形容詞有幾十種,而通過語料庫檢索及資料查詢,發現能進入“V+顏色詞adj”構式的卻只有少數的幾個,位于顏色詞順序表[11](如圖2)越前面的越容易進入此構式,主要是藍色以前的顏色詞。除了基本顏色詞之外,其他的能產性不高,黑、白和紅最易進入此構式,這是因為這三組詞具有較高的轉類度和轉級度,它們都位于人類對顏色普遍認知系統里的前三位。我們認為典型的基本顏色詞最易轉類和轉級,但因歷史、文化及認知等方面的不同,它們跨語法范疇的順序有別。[12](P65)

圖2
從音節上看,“V+顏色adj”構式一般都是雙音節,即便在某些構式中可以插入表示結果或情態的形態標記(如結構標記“得”“個”“不”),可離可合,如“洗不白”“唱不紅”“飄了黃”,但由于受到漢語“雙音構式”的壓制,使得這些表達逐漸向雙音節發展。王寅指出漢語動結構式的成因之一是雙音化,[13]漢語自漢代以后傾向于接受“偶字易適,奇字難平”的發展思路,認為偶字具有音節平穩,節奏和諧的特點,也就是《馬氏文通》所說的“語欲其偶,便于口誦”。
從語義上看,動結構式僅指在動詞所表示動作的影響下,結果受事性題元經歷一個(潛在性)狀態變化。[14](P150)根據“V+顏色adj”構式中對顏色詞的限制,我們可以將此構式的意義縮到表示動作結果或狀態的更小范圍,基本和“白”“黑”“紅”等顏色詞的引申意義相關。
值得一提的是黑、白、紅,甚至黃和綠,它們容易發生概念隱喻,從顏色域轉到其他認知域。因此他們往往一詞多義,其隱轉義是自然發生的,是人們基于客觀世界的互動體驗的結果。它們的引申義可以說是潛藏在人意識中的一種約定俗成,所以當放到“V+顏色adj”構式中時,人們很容易聯想到詞語的引申義,而不僅僅停留在表面意義。
總體而言,“V+顏色adj”構式只具有半能產性,其并沒有完全繼承動結式的高能產性,此構式對顏色詞有構成限制。在此構式中,不同的顏色形容詞受到的制約因素不同,在語音、語義和句法屬性上表現出較大差異。[15]“V+顏色adj”構式中兩個組成成分語義上互動,語法上成分與成分之間、成分與構式之間互動又制約,整體表現出動詞的性質,相當于一個VP結構,基本完全繼承了HP構式(中心詞+補語)的特征。在此構式中,動詞充當核心中心詞,顏色詞充當中心詞的補足語,且不起賓語功能,表示動作的結果,不能隨意移動其位置,因此“V+顏色adj”構式可用框盒圖3表示如下:

(cat=category;v=verb;lex=lexeme;loc=location;gf=grammatic function)圖3
相反有些詞看起來像“V+顏色adj”構式,如“告白”“表白”等中的“白”屬于動詞,表示“表達,告知”,與顏色域的“白”的語義差異較大,很難讓人產生聯想。另一類就是像“打黑”“掃黃”“拜金”“踏青”等這類構式,它們形式和“V+顏色adj”構式看起來像,但意義不同。此時的顏色詞已經固化成某類具體事物,因此它們不屬于動結構式,而屬于動賓構式。換言之,“V+顏色adj”構式要表達動作結果的意義,其中的成分不可以隨意替換,成分之間相互制約與互動,積極參與形式的構造,進而決定整個構式的性質。[16]
“洗白”一詞到現在已經被普遍使用,它遵循了順序象似性原則,即按照事物在客觀世界的自然發生順序組織信息,屬于漢語中常見的動結構式。“V+顏色adj”構式,從其形式上來看,不是抽象構式賦予動詞語義和句法功能,而是動詞與補語的語義關系決定整個構式的形式和意義。換言之,語句義取決于詞匯義和構式義的互動,不同的顏色形容詞在此構式中受到的制約因素不同,在語義和句法屬性上表現出較大差異,對該構式的構建和理解是人類基于自身的體驗和與客觀物質世界互動的結果。關于“V+顏色adj”構式的探討,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不僅可以揭示句法與語義之間的關系,而且可以洞悉語法的組織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