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什么是城市?它是我們身居其中,卻從未真正留意過的承載現代化生活的容器,還是一個包括了住宅區、工業區、商業區的地理學名詞,抑或是大國方略的產物?這一切在迪耶·薩迪奇看來,都不能真正概括城市這個幾乎可以用來描述任何事物的詞。在這位擔任了14年英國倫敦設計博物館館長的著名建筑和設計評論家眼中,城市由其中的居民創造,具有獨特的氣質,一個真正城市的最大意義,是為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提供了做自己的自由。
迪耶·薩迪奇1952年出生于倫敦,畢業于頂尖建筑設計學府愛丁堡大學建筑系。在他成長的60年代,由于戰后經濟的恢復,整個城市正處于科學、藝術都得到前所未有發展的自由時期,從那時起,他就癡迷于城市的觀察與研究。不過建筑系畢業之后,他決定不自己建造建筑,而是成為世界建筑界的主要聲音,將設計作為一種抱負以及一種對社會和政治的重要表達加以推動。
1983年,他與人共同創辦了知名建筑雜志《藍圖》。隨后,又出任建筑、設計、藝術雜志《多姆斯》主編,并成為《星期日泰晤士報》和《觀察家》雜志的建筑、設計評論家。
他也是教育者和策展人,曾擔任金斯頓大學設計學院院長、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Urban Age顧問委員會聯合主席。主持威尼斯建筑雙年展、英國城市建筑設計與建筑展,同時為格拉斯哥、伊斯坦布爾、哥本哈根等地策劃展覽,并擔任2012年倫敦奧運會水上運動中心設計評委。
2006年,迪耶·薩迪奇被任命為英國倫敦設計博物館館長,直到今年1月才卸任。此時,他已被稱為設計界的精神導師,塑造影響整個時尚界的理念長達40年,是在有關城市、設計和建筑的書架上,一個幾乎無處不在的名字。

迪耶·薩迪奇。圖/受訪者提供
中國新聞周刊:你從1992年開始來中國,你最喜歡中國的哪座城市?吸引你的原因是什么?能給我們分享一些你在你喜歡的中國城市的具體見聞和觀察嗎?
迪耶·薩迪奇:我初次接觸中國城市是1985年到訪香港,當時諾曼·福斯特設計的匯豐銀行大廈還是個建筑工地,我從毛坯大廈的一側乘坐工程電梯登上建筑的體驗真是驚心動魄,現場的竹棚腳手架對我來說也是前所未見的稀罕場景。
上世紀90年代早期,我穿過陸路來到珠海,那是我首次體驗珠江三角洲上的這個迅速發展的大都市,當時一切都還在萌芽狀態。
我第一次到北京是1992年,當時的首都機場只有18個登機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從機場到市中心的公路只有兩條車道,路上穿梭往來的滿是裝運冬季蔬菜的大卡車。晚上8點,夜幕降臨,但并沒有霓虹閃爍,城市里黑洞洞的。我去了趟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那是我在北京見到的第一座令人震撼的當代建筑,隨后又觀摩了剛剛新建的澳大利亞駐華使館。
多年以后,我還參觀了在建的北京奧運會主場館“鳥巢”,參與建設“鳥巢”的愛爾蘭工程師當時就住在胡同里。在那次旅行中,我看到了當時正在建設的新機場,100臺大吊車排成一條線,成百上千的建筑工人和建筑師們忙忙碌碌,爭分奪秒。2002年,我擔任威尼斯建筑雙年展的主任時,見到了Soho中國的開發商。我長城腳下的公社這個項目后來獲得了當年的建筑藝術推動大獎。
中國的城市中,上海能讓人立刻就心潮澎湃。不過,我還記得,當年坐在外灘三號的頂層平臺上,人們告訴我,在上海能夠感受到長于表面的浮華,但更有底蘊的還要數北京。
中國新聞周刊: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氣質,你認為形成城市氣質的原因是什么?北京和上海作為新興的國際化大都市,與倫敦這種老牌國際大都市在氣質上有何差別?
迪耶·薩迪奇:決定一個城市氣質的首先是氣候,其次是地形地貌。例如,上海和倫敦都依河而建,在幾個世紀中,河流兩岸發展出了截然不同的風貌人情。這些品質是一系列共同體驗的源頭,城市居民的歸屬感就以這種共同體驗為基礎。城市還塑造了語言,賦予市民相互認同的口音。
建筑是城市氣質的另一個方面,反映的實際上是市民居住的模式,無論北京過去的胡同還是現在的高層公寓,或者早些年各單位修建的大院,都形成了氣質。城市的菜肴也是氣質的一部分,人們吃什么,怎么吃。此外,城市的起源也對氣質的形成至關重要。倫敦和上海都是貿易城市,北京的興起則反映了中央政府的政治需求。
對人類社會而言,超過1000萬人口的大都市完全是新事物,數量比許多歐洲國家人口都要多的居民共同住在一個城市里。
倫敦是異乎尋常的案例。它現在是英國的首都,但倫敦城市的歷史比英格蘭歷史都要長得多,19世紀末它幾乎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現在也有近1000萬。倫敦以保守和謹慎恪守傳統聞名,但實際上2000年以來,在新的規劃下,倫敦已經有了高聳的天際線,人口也有所增加,同時還修建了更加密集的住宅區。
中國新聞周刊:給新移民歸屬感似乎是個難題。在大城市中,當地居民如何與外來移民進行文化融合?很多華人去紐約、倫敦生活了好幾年,還是很難成為當地人。一些中國農村的居民到北京、上海打工,也無法真正成為一個當地人。
迪耶·薩迪奇:一個成功的城市擁有自己的身份認同,這是一種與國家和民族不同的認同感。倫敦人和紐約人與英國人和美國人的概念是不一樣的。城市認同是一種更加友善開放的身份認同。大城市本質上是海納百川的地方,需要新移民的能量和技能才可以發展繁榮。一個城市與一個鄉村迥然相異,在鄉村里大家都相互認識,并不適合標新立異,但城市就允許求新求異,容許改變。倫敦可以允許一個穆斯林移民的兒子當市長,這種寬容和開放是力量,而不是問題。中國城市在過去30年中取得巨大成果,就在于讓成百上千萬人進入城市,并借此脫離貧困,實現美好生活。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幾年北京、上海的房價和房租上漲非常快,對年輕人是沉重的負擔。我從一些電影里看到,倫敦的房租和房價也非常高,但大家還是愿意去那里生活,現實情況是怎樣的?倫敦的年輕人是怎么處理這些現實問題的?畢竟年輕人的生活是某種意義上城市的未來,會影響一個城市的氣質。
迪耶·薩迪奇:與許多其他城市一樣,倫敦的年輕人生活成本已經非常高昂,首都作為大都市,吸引了大量有才能、有抱負的年輕人,隨之而來的財富和資源集中卻是有害的。工資和生活成本都在同步提升,使得在城市里生活昂貴不堪,導致有創造力的青年才俊望而卻步,這相當于讓城市“絕育”,使得城市再難以展現“混亂的活力”。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北京另一個突出的城市病就是交通,一些人每天通勤時間高達4個小時。不知道因為什么,中國的衛星城幾乎都不成功。西方城市是不是可以用衛星城這樣的方式緩解大城市病?
迪耶·薩迪奇:交通狀況是城市居住密度和規模相互作用造成的復雜結果。在高密度的城市里,市民無需依賴私家汽車出行,這減少了環境污染,減少了城市品質受到的損害。但是,如果通勤距離過長,居民通過公共交通出行也會有各種各樣的負面問題。如果衛星城只是人們晚上回去睡覺的地方,那它們就永遠無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除了提供家居之外,衛星城必須創造就業和娛樂生活。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就無需依靠異常辛苦的通勤了。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的一線城市現在都面臨著很大人口壓力,我們一直有“戶口”這樣的制度,你如何看待大城市不得不嚴格控制外來人口的政策?倫敦是否有控制人口的方式?
迪耶·薩迪奇:城市通過限制流動來控制人口的嘗試往往會適得其反。從英格蘭的國王們試圖限制城墻以外的定居區域開始,倫敦市抗拒人口的增長至少已經有500年歷史了,但倫敦市民同期也在抵制這種限制。值得深思的是,過去100年里倫敦市的規劃政策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幾十年時間里,英國政府都認為倫敦過大了,為了遏制城市的增長,政府宣布在倫敦周圍設立“綠帶圈”,嚴格限制該地帶的開發,并在外圍規劃新城鎮以鼓勵人們遷出。
隨著居民遷離,從1938年至1998年,倫敦人口持續下降。但在這期間,英國政府又改變了主意,倫敦人口減少從政府的政策目標變成了需要改變的問題。正如你的問題所說,也可以采取戶口以外的其他方式限制人口流動,提高住房價格也會帶來同樣的結果。但人員自由流動似乎總比限制更有效。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的城市與國外城市有一個很大區別是中國有小區的概念,即大量街區樓房用圍墻圍起來不對外開放,你如何看待這種規劃?這種規劃的利弊在哪里?(國外的房子都臨街,沒有封閉社區,在中國人看來不太安全)
迪耶·薩迪奇:中國設立有圍墻的居住區已經有很長時間的歷史,這已經深深地植根在北京的結構當中。在西方,我們稱之為封閉社區,這樣的居住區是近些年才出現的。安全是一個城市必須提供的基礎元素。一個現實情況是,中國城市中的犯罪活動比西方城市要少得多,而且在大多數西方城市中,犯罪率也在下降。但居民的感覺總是與實際情況有出入。
在倫敦我居住的街道,鄰居們一直在爭論是否應該街道兩端修建大門以阻擋車流和路人。我始終反對修建大門,也許我們的汽車會因為沒有用大門封閉街區而被砸幾次,但我認為即便修建了大門也很可能于事無補。我個人更愿意生活在沒有大門和圍墻的社區里。

迪耶·薩迪奇作品《城市的語言》中譯本。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書中提到那些因為產業凋零而衰敗的城市,例如底特律,中國東北一些城市也有相似的情況,如何讓這樣的城市重新煥發生機?
迪耶·薩迪奇:對于這個問題很難有簡單的解決辦法,而且執著地引入快捷解決方案本身會造成更多損害。有些時候耐心是非常重要的稟賦。比如,底特律正在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在經歷了市政府破產和大規模失業以及人口流失之后,城市的經濟發生了改變,能夠提供低廉的生活和工作場所,而且杰出的建筑遺產使得它可以重生為創意中心。最重要的是推動一個城市中的居民開啟重塑和重整的進程,而不是強加給他們一個解決方案。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的很多城市都是走工業化道路發展起來的,但現在整個中國都在產業轉型,城市該如何轉型?工業化城市也往往不那么宜居,工業化城市如何向宜居的知識型城市轉型?
迪耶·薩迪奇:在深圳,這樣的進程已經開始,這座城市二三十年前在綠地上破土修建的建筑正在消失,不是改造升級就是推倒重建,而同期更加基礎性的大型工業建筑也在被改建成文化和娛樂中心。我們有責任充分利用現有建筑資源,無論是從環保的意義上,還是從這些建筑所蘊含的機會上說都是這樣。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書中提到數字世界在各個層面影響著城市,你有沒有想過未來的城市會是什么樣?如果未來生活最大程度虛擬化、網絡化了,會不會城市將不復存在?
迪耶·薩迪奇:人類是一個社會物種,我們聚集在一起成為群體,分享社交經歷,慶祝生日或婚禮,在葬禮上緬懷,參觀美術館,在咖啡店聚會,看演出。只要我們是人,我們就必須有城市。這并不是說我們不會以其他的方式聚在一起,或者以其他的方式感知城市。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中國有些城市出現一些令人迷惑的建筑,例如中國河北的天子大酒店,建筑的美感通常在于抽象,但這些建筑非常具象,你如何看待這些具象的建筑?
迪耶·薩迪奇:這樣的建筑可以追溯到迪士尼樂園和拉斯韋加斯的建筑,甚至再早一些到18世紀法國和英格蘭的貴族建筑風格,或者兩千年前的羅馬帝國,當時古羅馬人在精巧的園林中修建了一些造型特異的建筑,酷似城堡廢墟或隱士的山洞。現在這些奇怪的建筑不如古代那些有趣。
地標和符號當然對構建一個城市的認同有重要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對城市更加深邃和更加細膩的理解。長期以來,許多大城市爭相修建世界第一高樓,但這樣的頭銜總是短暫的,轉瞬就會被超越,城市如果只能以這樣的虛榮來定位自己,是非常悲哀的,特別是天際線里有世界第二或第三高樓的情況下。
為城市創造地標很難一蹴而就,經營城市不是點石成金,它更像是從事農業,需要持續的努力和投入,而且從不停歇。城市更是有生命的機體,而不是藝術品,城市永遠是“未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