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的漢語密碼

楊慶祥

《烏暗暝》

作者：黃錦樹

出版：上海文藝出版社·后浪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定價：59元

該怎么來描述我對黃錦樹的閱讀？10年前在臺灣彰化師范大學舉辦的“亞洲社會轉(zhuǎn)型”的會議上我們曾經(jīng)有一面之緣，但轉(zhuǎn)身異途，私下里并沒有交流。當時他尚是青年，等我讀到《烏暗暝》簡體版的時候，在開篇的序言中，他已經(jīng)是“我們的南洋摩羅已老”，又讀到張惠思對他狀態(tài)的描述“因為身上的病……在不停的瞌睡如夢中和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閑話家常”時，竟覺心有戚戚焉的悲涼。這是2017年，他不過49歲。

我怎么覺得他是一位疲憊的兄長？出生于1968年，其實也不過是我的同代人。但我的閱讀終究是“遲到”，隔著看不見的海洋和邊界，在我38歲頭上，才讀到他的小說集《雨》的簡體版。“大海何處不起浪，大地何處未遭雨”，我將書的封面去掉，像藏著一個秘密在奔波的旅途和會議的間隙閱讀——讀了很久很久。也曾想就這樣一直私藏，當做自己獨享的佳肴，但終究戰(zhàn)勝了自利的心態(tài)，將小說拿到課堂上，讓更年輕的學生們讀，然后有點自得地覺得給了他們一份極好的禮物——講授當代文學的我，常常因為不能為青年學生提供更好的養(yǎng)料而羞愧難當。

我糾葛了很久，是否要對他的作品進行更多的言說。如果說現(xiàn)代社會同時造就了黃金和垃圾，那么，語言究竟是如榮格所言的能帶來轉(zhuǎn)化和生機的“黃金內(nèi)丹”，還是引我們?nèi)肫缤镜摹耙庾R的殘余之物”？無生趣的寫作往往窒息著我們的語言世界。我甚至想，如果我再次遇見黃錦樹，也許我還是不會和他交流，至少不會是那種充滿學理和名詞方式的交流。或許更恰當?shù)姆绞绞浅聊按┻^樹林就是海”，在沉默的盡頭也許會有一種“well-speaking”。

他僅僅是一個在馬華文學的地盤上攻城掠地、叫囂奔突的“摩羅斗士”嗎？他僅僅是書寫南洋的奇觀并由此獲得文學象征資本的成功作家嗎？或者是一個“壞孩子”，樂此不疲地以文學為一種人生的游戲？又或者，是所謂“中文現(xiàn)代性”的踐行者，并引領(lǐng)著一種敘事的新潮？還或者，為“馬共”的歷史招魂，但又無法建構(gòu)政治理念的主義癥患者？族裔寫作、離散經(jīng)驗、創(chuàng)傷性結(jié)構(gòu)和去殖民化，這些流行的理論似乎都可以在他的書寫中找到對位，但對我來說，首先要排除的就是這些單一性的霸權(quán)理論的想象和閱讀——他的作品不可被分割為這些理論的注腳，正如他的形象并不能完全被“馬華文學”所包裹。

《烏暗暝》的開篇是《落雨的小鎮(zhèn)》，這與前此的《雨》形成了呼應(yīng)。孤獨歸來的哥哥發(fā)現(xiàn)妹妹不見了，于是又匆忙踏上追尋之旅。但是在無數(shù)熟悉和陌生的小鎮(zhèn)里，尋人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無可名狀的憂傷，這憂傷構(gòu)成了黃錦樹作品的全部底色，背后是家庭、國族和歷史的創(chuàng)傷。《烏暗暝》同樣寫游子歸來，在回憶和現(xiàn)實中將背井離鄉(xiāng)的恐懼渲染得無以復加。好在他最后不忍心將殘酷完全呈現(xiàn)，而選擇了一個多元的結(jié)尾，但內(nèi)里那黑暗的無意識，卻是一個族群揮不去的夢魘。最觸目驚心的一篇是與魯迅名篇同名的《傷逝》。黃錦樹續(xù)寫魯迅，卻是從一個亡靈的角度，由此我們不僅理解了黃錦樹，也重新理解了魯迅，并對中國現(xiàn)代性誕生之初的“死路”有了互文性的體認。

不過我之所以被黃錦樹的作品打動和感動，并非因為那些學理性的緣由。我從膠林、雨水和閃爍的燈火、陰沉不定的天氣中讀到的，是完全內(nèi)在的親密性。這種親密性并非建立在“風景的奇觀”上。是的，在我的有生之年還從沒踏足過馬來西亞的領(lǐng)土呢，但是我為什么覺得那些風景如此熟悉、那里的人就像生活在我故鄉(xiāng)的親朋？這里面一定有一種奧秘，我并不能完全確定我是否觸碰到了這一奧秘——這也是我躊躇猶豫的地方。

到目前為止，在對《雨》 《烏暗暝》和《南洋》的有限閱讀中，我將這一奧秘定位為漢語的奧秘。我和黃錦樹共享了一套漢語的密碼——這種密碼在很多的漢語寫作者那里已經(jīng)丟失了，他們使用的是一種去密化的漢語，因而是一種完全工具化的漢語——而在黃錦樹這里，漢語的這套密碼不僅沒有丟失，反而是在輾轉(zhuǎn)流離、壓迫和創(chuàng)傷中得到了強化。他的作品就像一個漢語的迷宮，將一種來自遠海的氣息嵌入漢語固執(zhí)的內(nèi)陸，并將其導向不可知的象形地理。我好像與它們——那些膠林、雨水、小鎮(zhèn)上的姑娘、殺戮和夢——有一種機緣的密契：人到中年，當我重置生命和文化的語法，我在這些書寫中遭遇到了遲到的漢語，如此驚心動人，如此悱惻哀怨……這是美麗的葬禮，不屈服的漢語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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