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瑩
4月27日,徐彩萍一大早就來到辦公樓的樓下,耐心地等待她的三位特殊的“學生”。9點不到,一家三口騎著電動車趕到該中心,走在前面的是成豐(化名)夫婦,夫婦倆稍有些拘謹地跟徐彩萍打了個招呼,他們身后的高個子男孩叫成然(化名),是他們的兒子。這是徐彩萍和他們的第二次見面。徐彩萍是江蘇省張家港市家庭教育服務中心的主任,接下來一段時間,她會為這3位學生量身定制適合他們自己的課程。
4月23日,張家港市檢察院對17歲的成然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驗期一年;同時責令成豐夫婦接受為期一年的“強制親職教育”,并向張家港市家庭教育服務中心發出《親職教育輔導委托函》。
2019年4月19日17時至4月22日18時這段時間,成然在15歲的韓某的授意下,和另外兩個同伙一起毆打、非法拘禁了一名14歲少女,涉嫌非法拘禁罪。
經過公安機關的偵查工作,今年3月23日,這起案件移送張家港市檢察院審查起訴。
本案的案情相對簡單,成然和同伙被抓后,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成然的父母獲悉此事后,積極賠償了被害人2萬元。但是,在閱讀卷宗材料和訊問中,一個細節人讓承辦檢察官陳俊印象非常深刻:在成然和同伙非法拘禁被害人的近50個小時的時間里,成然的父母一直沒有聯系過成然。而這三天是從周五傍晚到周日晚上,一名不滿17歲的孩子一直沒有回家,父母卻不聞不問,這是怎樣的家庭啊?
辦理未成年人案件,需要對其成長經歷、犯罪原因、家庭情況和家庭監管情況進行社會調查。辦案檢察官對這起案件的調查結果顯示,成然從上學后就因學習成績而非常自卑,中考成績是一塌糊涂,只能上了一所技能培訓學校,后來,交上不良朋友后,開始抽煙、喝酒、夜不歸宿,父母卻不聞不問。
“平時太忙了。”面對陳俊的詢問,成豐低頭答道。42歲的他是一家企業的技術人員,妻子在公司上班,家境在當地中等。成然出事讓這對夫婦很震驚,在他們的印象中,“兒子雖然成績不好,但還比較乖”。而成然對父母的感覺是,“不愿意跟他們交流。最開始在酒吧或賓館不回家,他們也有打電話問,就騙他們說在同學家,他們后來也就不問了”。
根據現有的證據材料,成然很有可能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鑒于其系未成年人,又能認罪悔罪,也得到了被害人諒解,張家港市檢察院對其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驗期為一年, 同時責令他的父母成豐夫婦接受親職教育。檢察院向張家港市家庭教育服務中心發出的《親職教育輔導委托函》中,寫著責令這對父母應接受親職教育輔導的理由:“對成然長期留宿賓館、不回家居住、交友不慎,抽煙喝酒等缺乏有力監管,導致成然實施犯罪行為。”
徐彩萍參加了4月23日的檢察院的不起訴和訓誡工作。徐彩萍認真傾聽陳俊介紹相關案情和社會調查情況,了解了成然家庭存在的問題,隨后,擬定了初步的親職教育方案。在徐彩萍看來,“青少年犯罪是個體與社會紐帶聯系松散或破裂的結果。如果個體與社會的聯系微弱,容易導致犯罪。如果青少年具有良好的社會聯系要素,尤其是與父母的感情因素,則具有良好的犯罪免疫能力。家庭監管的缺失,導致成然成了一個犯罪免疫力很弱的孩子。”

圖片來源:CFP)
案發后,成豐夫婦很后悔,他們積極賠償了被害人親屬,但對以往自己孩子監管失職卻沒有正確、深刻的認識,而是推脫說工作忙、顧不上。但只有他們充分認識到自己存在的問題,才有可能根本解決問題。
4月27日是成豐夫婦第一次接受課程。在去課堂的路上,徐彩萍明顯感到兩人有些緊張。走過擺滿綠植的走廊,徐彩萍帶他們走入二樓的“父母書房”,這是一間主題書屋,也是一間“個詢室”。整潔的墻面上有兩行綠色的大字:“父母的言行是書,時刻影響著孩子。” 課程在9點準時開始,從學習相關法規開始。
“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是家庭教育的主體和直接責任人,應當履行家庭教育義務。未成年人涉嫌犯罪的,人民檢察院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的,可以責令其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拒不參加的,作出決定的機關可以對其進行訓誡。”在課堂上,成豐夫婦首先學習了《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這一地方法規是目前江蘇關于強制親職教育的最明確的法規依據。
成然則在隔壁,由另一名老師帶著他進行相關法律法規的學習和心理輔導。
在以巴林特小組形式舉行的家庭輔導環節中,成然被叫了過來。所謂巴林特小組,是心理學小組互動分享的一種形式,由共同遭遇的人一起聚在安全、彼此信任的空間環境中,由一個人主要講述在某件事中的心路歷程,具體細節回憶描述分享他在當時的情緒、感受等,由心理導師適時適當的引導,讓他自己更清晰地看到那時的自己,也激發一起傾聽、參與的人的共鳴,從而在回顧事件中產生新的想法,更多的角度看待問題,促進小組中每個成員的成長。
徐彩萍就擬好的幾個問題對成豐夫婦和成然進行了一對一詢問。
其中一個問題是“在家庭中,最開心的記憶是哪一件事?” 成豐夫婦的回答如出一轍:“成然6歲生日時,買了個遙控小汽車給他,他很開心”。而之后,則是一片模糊,很難再找出一件很開心的回憶。
而成然的回答竟然也是“五六歲時,爸媽給我買了一輛紅色遙控小汽車,我特別開心。”對徐彩萍“之后和父母間有沒有特別開心的回憶”的追問,他沉默了半晌,表示想不出來。

插畫:張維 方圓全媒體
當徐彩萍告訴三個“學生”,他們給出了高度一致的答案,三人都有些吃驚。但徐彩萍之后的一段話讓成豐的妻子落淚了:“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們三個人最開心的回憶都出現在成然6歲時?因為那是一個時間節點。成然上小學后,就遇到了學業困難,成績很吃力。你們作為父母,有沒有去做什么努力去幫助他克服這個困難?沒有。孩子6歲到17歲這段是非常關鍵的時期,你們是缺位的,沒給過孩子正向的鼓勵和支持,他的經歷就是一直失敗,沒有在父母的鼓勵下克服困難、獲得成長的喜悅。”
“17歲之前也是一個孩子人生觀、價值觀漸漸成型的時期,父母的引導和教育至關重要,但你們從來沒有和孩子認真地溝通過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告訴他應該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所以孩子非常的迷茫,他也知道不太對,卻一次次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對他們的指示言聽計從,直到涉嫌犯罪……”徐彩萍說。
成豐和成然也紅了眼眶。
徐彩萍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們這一家人都把這次成然出事作為最不開心的一件事情。確實,這件事是你們這個家庭當下面臨的一次危機。但危中也孕育著機——只要你們正視問題,這次危機也會成為你們做父母的和孩子一起成長的機會。”
在送成豐夫婦和成然出門的時候,徐彩萍注意到,和剛來的時候非常緊張拘謹的狀態已經不同,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有了一絲放松和開心的笑容。徐彩萍給這一家三口每個人都布置了不同的課后作業,有“線上”的學習,但最重要的是,做一份自己對家庭的規劃,在下一次課堂上,需要當面交給徐彩萍。
“親職教育最重要的不是要灌輸什么,而是激發家長和孩子重建這個家庭的內驅力,讓他們自己從泥潭中走出來。”徐彩萍介紹了這個課程設計的理念。
這樣的線下課程,成豐一家還要再上11次課程,每次都有不同的側重點。比如,下一次會結合成豐等擬定的家庭規劃,重點交流其一個月的心得,剖析以往家庭教育中的問題和困惑。每次課后,都伴隨著“線上”作業和實踐作業。每個月,徐彩萍都要和陳俊就親職教育進展的情況進行溝通。親職教育課程結束后,家庭教育服務中心將出具報告,張家港市檢察院將聯合婦聯對評估結果進行審查。
成豐夫婦必須完成必要的學時任務。如其無正當理由拒不參加親職教育課程,將受到訓誡。一年期滿,其接受親職教育的效果作為評判家庭監管條件是否得到改善的標準之一,可以“作為檢察機關辦理案件的參考”。
“這是《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施行后我們張家港市院的第四起強制親職教育案例。”陳俊說。這起案件的特殊之處在于3月27日江蘇省檢察院和省婦聯下發了《關于聯合開展親職教育工作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實施意見》),有關強制親職教育的適用條件、程序、方式,教育內容、保障措施進一步明確,適用起來更 “有章可循”。
在此之前,該院與服務中心進行的3起親職教育案件都取得了較好的效果。除了針對成豐這樣附條件不起訴未成年人的監護人,還有一起案件針對的是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罪錯未成年人的監護人。
“我從來沒有表揚過她!她沒有優點!”
“兩名14歲女孩,教唆一名17歲男孩,用毆打、欺凌等方式強迫一名少女去賣淫,雖然因被害人報警,這件事未能得逞,但其性質非常惡劣。那名17歲男孩因為強迫賣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這兩名女孩因為未滿刑事責任年齡,未被追究刑事責任。但這兩個孩子其實已經處于14至16周歲的臨界年齡,如果對她們放任不管,再這樣任其發展下去,她們很可能就會深陷犯罪泥潭,所以,我們對她們進行了臨界幫教,并聯合服務中心對他們的父母進行了半年的親職教育。”張家港市檢察院檢察官盛敏對這起案件記憶深刻。
其中一個女孩小萌(化名),案發前已經輟學,小萌與父母的相處,早已經形同陌路。盛敏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親職教育課的主題之一是“喚醒彼此心中深藏的愛”。在巴林特小組形式輔導環節中,當問及“孩子有什么優點?有沒有表揚孩子”時,小萌的父親脫口而出:“我從來沒有表揚過她!她沒有優點!”
“所有的孩子都是有優點的。”服務中心的朱冬梅老師溫和而堅定地說。
接著,她一點一點地引導小萌的父母回憶,往日里,她們對待小萌的態度怎么樣,他們和孩子是怎么相處的。在和孩子的交流中,他們是否聽懂了孩子話語后面隱藏的意思,回憶當初是誰為小萌起了小名……
當6個月的親職教育課程結束后,小萌的父親給盛敏和朱冬梅老師各寫了一封信,他非常感謝檢察院和教育中心給他們提供了這6個月的課程,老師們對自己的家庭和小萌付出了很多的努力。經過這段時間,自己和孩子都有很多積極的改變。以往,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的小萌,現在每次出門都會主動和父母打招呼,遇到事情也會和父母商量,告訴父母自己的想法。經過慎重考慮,小萌父親決定尊重小萌的意愿,給她聯系了外地的一家技術學校,讓小萌到該學校學習她感興趣的計算機廣告設計專業。
“親職教育具有相當的專業性。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法院主要職能是司法辦案,親職教育的具體開展需要依托家庭教育輔導機構、社工組織的專業力量,吸納有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專業領域的人來具體實施。”盛敏說,在試點階段,他們探索的不少經驗都被吸納進《實施意見》,比如,引入社會專業力量、“一個家庭一個方案”、“雙向原則”,即為了更好地實現親職教育效果,親職教育可吸納未成年人共同參與其中,實現“雙向教育”。
“家長是孩子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角色。家庭是孩子最重要的成長環境。未成年人能否健康成長,盡管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如學校教育、社會影響、自身素質等,但最基礎的影響因素仍是家庭和父母。強制親職教育,從表面上看是,是針對出現監護問題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實質上是惠及萬千未成年的‘硬核舉措。”一直關注未成年人保護的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法治現代化研究院研究員陳愛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