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我特別喜歡豐子愷先生筆下的那種隨意灑脫的勁兒,無論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他都安靜和富有節奏地做自己的事情,很少有怨和恨。或許內心中也是復雜的,但他選擇溫和的一面并袒露給世間,他似乎對一切都充滿著仁慈的理解,很直接地愛著自己的親人和熟人。
我覺得他非常像一個父親。
他好像把日子過得很小,做畫家,做老師,做學者或是做文人,都做得很職業,用心地剔除與自己無關的事,用心去感受身邊的風動和水響,再遠些似乎就放棄了。他將濃濃的情味都溫和地稀釋到色彩和筆墨中了。
別人怎么讀豐子愷先生我不知道,我也沒把豐先生的所有作品都捧在手中,我喜歡豐先生的小散文,這個小絕對不是價值的小,是篇幅和著眼的小,是在寫細節。我在他的文字里的第一感覺是閑居,是整天沒什么事,上午給報館寫篇稿子,下午看著孩子們玩兒,晚上備一壺老酒在喝。
舊社會的藝術家生活還行啊,沒有想象的那么難。
其實,閑居不是我的誤讀,是指一種狀態。
我現在閑居了,于是在讀豐子愷先生的散文,讀他的《緣緣堂隨筆》,還有《隨園詩話》。
我的閑居感受與冠狀病毒無關,不是因為小區封閉,不讓我東跑西顛了,不讓我喊張三喚李四了,不讓我打卡或刷臉了,不是與這些比照才覺得身邊的一切都靜下來的。這些天,無論窗外是下雨或下雪,我時常把手背到身后,望著外面。
我的閑居是因為無事可做。手上沒事,心里也沒事。不是真的沒事可做,是沒有做事的心境,屋里屋外,無聊得只剩一杯老酒了。
豐先生一生中教書、做文、畫畫,研究音樂,翻譯外國圖書,出版了一百七十多本著作,他應該很忙啊?正值壯年,經歷了完整的中日戰爭,他帶著一家老少十幾口人,顛沛流離地從這個地方奔往那個城市,躲著戰亂,躲著日本鬼子。
奇怪的是在他的文字里,除了愛就是安寧,連在逃難中的筆下都在寫情趣,而非苦難。而我呢?冠狀病毒還沒敲門呢,我就覺得真的被“困”了,在不著天不著地的地方,有安寧但無法享受,我突然想到,享受安寧也需要資格。
最初閱讀豐子愷先生是源于關注李叔同。人們的一種不解,可能已被追問了幾十年了,我讀《李叔同傳》的時候,也曾在這里掩卷。將整個藝術世界都舉重若輕的江南第一才子,家有美妻,膝下有靈童,正逢春光無限的年齡,李叔同卻頭也不回地出家為僧了,而且修的是最苦的律宗,“非佛經不書,非佛事不做,非佛語不說。”“翩翩濁世佳公子”,一下變成“戒律精嚴之頭陀了……”
為什么呀?
李叔同先生自己不說,大家只有猜測了,而諸多說法中,最能說服我的只有豐子愷先生的理解了。
豐子愷先生是李叔同的學生,是很親的學生。后來的李叔同是弘一法師了,是近百年來中國的四大名僧之一。他外出游學講法的時候,豐先生家住上海,他就路過上海,住在豐先生的家里,豐先生作畫,弘一法師題詩;豐先生家住杭州,弘一法師也路過杭州……
后來的豐先生也入佛門是不是受李叔同的影響呢?
有人問起豐先生,身出豪門,藝術大師級的李叔同為啥要出家當和尚呢?
“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于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
“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并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后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并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
“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對于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后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我呢?好像也是個爬樓梯的人,但還不敢去第三層,至少是現在。我體驗飛機穿過云層的時候,身邊一下子都靜了,我還沒有做好享受安靜的準備。
小區規定,一家人每兩天允許出去一人一次,那么出門變得很珍貴,很奢侈,可是你走出小區除了備吃的,還能做什么呢?街上沒有別人,想去的地方也沒有別人,沒有別人的地方也就沒有我的存在。
豐先生的散文寫得很隨意,就寫每天的事,想的,看到的,我沒看到他寫世界上的大事,他的筆好像也不那么“如椽”。
那我仰望他什么呢?
豐先生是大師,真正的藝術大師,有關他的藝術成就高到什么程度,他給人間創造了多少財富,我不摘錄,豐子愷的名字同樣被刻在世界藝術的殿堂上,我在這里仰望的是他的活法。
俞平伯說,豐先生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豐先生的日子其實是可以不平淡的,在逃難的路上,已經花了錢的車卻把他甩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店家聽到豐子愷的名字,不但沒管他要店錢,還備了好的酒菜,只說,家中的長者喜歡豐先生的字。
豐先生寫就一副聯剛晾在門前,就有一穿戴端莊的人跑了進來,他說他看到豐先生的字了,他說,他能安排車送豐先生到下一站……
而他卻把日子過得平平淡淡,讀他的文字,似乎能聞到的僅有一點江南的茶香。豐先生說到過閑居:“閑居,在生活中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里,常常喜歡做這個玩意兒。把幾件粗陋的家具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妥帖的位置出現了。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覺得一切朝宗于我……”
朱自清評價豐先生:“有一雙快樂的眼睛。”
就用這雙快樂的眼睛,把看到的世態人情、溫暖與愛說給我們,說得我感到房間不窄了,我在的小區也不小了。
有豐子愷的書在,不悶。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