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獲悉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哪個大朋?就算稍后便鎖定了就自己熟識的那一個,卻還是不能馬上將他們合二歸一。那無疑是一種不愿和不甘接受的心情致使的。可事實終究是事實——大朋已經走了,在一個不合時宜的當口,又是于不該走的年齡,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令人毫無心理準備地走了。
我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僅僅用幾個雙手合十,或者哭泣的表情圖標嗎?那能夠對應或者說承接自己那一直下墜的心嗎?
我之后做的一件事情是把消息發給僅僅四個人的一個小群,四個人分別是大朋、廖少云、龐威和我。這個群是兩年前建的。在建群之前,大朋先打電話給我,說廖少云少云約他和我趁五一長假期間一起去建三江,說那邊有一個文友,是少云從前在建邊農場時的閨蜜。
對于結伴出游那類事情,我一向來者不拒,何況大朋和少云又是我在蕭紅文學院的同學,已交往多年,算是不錯的朋友了。尤其是大朋,他和我既同性又同齡,雖然外貌差距很大,我身形臃腫,他卻精瘦,仿佛身上的肉都被我盤剝來了。可兩人的性情卻基本相近,都屬于那種溫和內斂的類型,也就比較對撇子。
其實,早在這之前,我和大朋已有過一次共同出行的經歷。那是幾年前《北方文學》組織的一次紀念抗日戰爭七十周年的采風活動。我和他都榮幸地成為被邀請的作者,期間還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在歷時一星期中,可謂形影不離。盡管我倆都在人前不大愛吭聲,卻在獨處的時候話格外多,每晚都在煙霧繚繞中聊到后半夜。他讀書比我多,對文字認識和把控方面令我望塵莫及。我家書柜里的一些書就是他推薦給我的,眼下全都找出來擺在案頭:一本柳德米拉·彼得洛舍夫斯卡婭的《迷宮》;一本《門羅自選集》;一本石黑一雄的《莫失莫忘》;一本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樓拜的鸚鵡》。我輪流盯著它們,仿佛它們都是他的遺物似的。
參與那次建三江之行就是這個小群里的四個人。人雖不多,分布的地帶卻各不相同,少云和大朋得先要辛苦地從各自所在的榮軍農場和富拉爾基乘火車趕到哈爾濱跟我會合,我們再一起乘坐前往佳木斯的火車。到了那里后,由龐威前來接應,然后,坐幾個小時汽車才能抵達她所在的農場——那里才能算是我們此次行程真正的出發點。
我們的隊伍應該還算不上夕陽紅,卻年過半百和半老徐娘各占百分之五十。雖說龐威所在農場是我們此次行程的出發點,但它同時又屬于中心軸:我們每天早晨駕車從那里出發,周游一天后再返還回來。車也是龐威提供的,一輛剛給女兒買的尼桑軒逸。由于她車技一般,大朋和少云又干脆不會,我只能義不容辭地擔任司機。那次,也是近一周的時間。我們的足跡相繼踏至了同江、撫遠、饒河等幾座邊境城市。游了三江口、街津口、大頂子山、黑瞎子島一些知名的地方。每天都很累,可大家卻都樂此不疲。大朋愛哼歌,平時偶爾會在全民K歌上一展歌喉。音準倒是沒毛病,只是高音部分有些聲嘶力竭。游大頂子山的時候,他見景生情地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赫哲族民歌《大頂子山啊高又高》,卻將旋律忘了,問我。我自以為是地提供了一個錯誤的指引給他。于是,他就沿著一條歧途哼起了“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的曲調……
我們白天盡情暢游,晚間歸來后大吃大喝。少云和龐威兩位女士不勝酒力,我和大朋也不勉強,只管舉杯對酌,基本喝到盡興又不忘自己是誰的程度。應該說,在那次的行程里,大家幾乎無時無刻不興高采烈,以至于少云后來在微信中總結說,那是自己此生最快樂的幾天;龐威說她也是;我應該同樣附和了她們倆。至于大朋是否像我一樣表了態,已經不記得了。不過,我相信他肯定是快樂的,只是未必達到少云所言的程度。因為那個期間,他們廠剛剛從國有轉為民營,他心里終究揣著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憂慮。
人過中年之后,心中往往會添加一些東西;同時也會減少一些東西。而這增加和減少卻并非等量,因為少的是從前的一些向往和期待,添加進來的卻是失意和負擔。并且這些東西還會無端放大和加重,致使人內心天平出現失衡的狀況。我和大朋都曾因此而心力交瘁過,時而還會將情緒漫進各自的小說作品中。我們自己當然深知不能讓這等情緒持續太久,彼此都在尋找解脫的方式:我后來采用的方式是旅行,讓異域的景致驅遣日常的單調和枯燥:讓山川河流映入眼簾,并將清新的顏色涂在內心的畫布上。大朋采用的手段先是趕周末時間蹬著自行車到郊外游蕩,讓絢爛的陽光及和煦的暖風照耀和吹拂自己。而后,再堅持到嫩江里與他人結伴游泳,目的自是為了讓滾滾流動的江水蕩滌和沖刷自己:滌去俗世彌漫到他身上的塵垢;沖去外部和自己強加的重負和憂慮,力圖擁有一個輕松而潔凈的靈魂。我覺得,大朋的方式應該更佳。因為,那既是內心和體能的雙重滋養,同時又可以長時間地持續……
我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已走得太遠,還是收回來說把大朋的噩耗發在四個人的小群里的事吧。我當時是遲疑地發出去的,話沒說得太直接,只說一句“剛聽到大朋的不幸消息”后頭跟了三個痛哭的表情。
廖少云轉瞬便出現了,接連打出,“什么?”和“怎么了?”
我才說,“噩耗!”
這一下,她那邊竟不見動靜了。我并沒退出微信,覺得她肯定是蒙了,就一直等著。過后得知她那個期間是在向另外的人在進行求證,怕我傳遞的是一個不確定的消息。
隔了一會兒,少云總算回到微信里,竟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他還能回來嗎?”
我不禁心里暗罵起來:“你他媽傻呀,死了哪還能回來!”與此同時,眼淚已溢出眼眶……
我抹了把淚水,將微信向前翻閱。在四月十六日早晨六點四十九分的時候,大朋露了最后一面,并留下幾句話,末尾一句是:“老長多多防護,多多保重。各位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當初看到這句話時,并沒更多感覺,只覺得是疫情期間朋友隨口的一句祝愿。可現在看來分明不是,分明是含著其他不便吐出的內容呀。
少云當時和我一樣,也沒聽出弦外之音,說:“這個世界熟人多,另一個世界也不少。”“來來去去。”“該去哪兒去哪兒。”“去哪兒都積極地活著。”
我附和她道:“贊成少云的說法,去哪兒都要積極地活著。”
大朋沒再接茬兒。而且,就此永遠沒再接茬兒……
當天,無疑任何事情都做不下去,就在下午出了門,駕車去了呼蘭河口一帶。路上,連續接到幾個微信,都是不大相信大朋的離去向我求證的。其中包括《北方文學》的老師們。就連李琦老師也從北京打來電話,得到我的證實后透著哭腔說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回完微信和電話以后,車已過了呼蘭河口,駛上了濱水大道。這條大道緊鄰松花江邊,水面寬闊如海。
我將車停下,下來后沿陡坡踏向了碎石網起的堤岸。當天雖然晴空萬里,風卻有些大,將水面掀起層層波瀾。我從前曾去過齊齊哈爾,卻沒怎么注意過嫩江,對它的印象多半是通過大朋在朋友圈里發的圖片和視頻領略的。眼下,面對著這塊寬闊的江面,我一時竟將其與大朋鐘愛的嫩江疊加到一起:如果靈魂真的存在,那么大朋此刻是否正寄身在嫩江之中暢游呢?如果是,那他能否從嫩江和松花江的某個連接部位信馬由韁地游到這邊來呢?不管他從這里經過也好,或者從其它岔口繞過也罷,最后總要抵達一個終點。那么,大朋,愿你沿江流直抵天堂吧……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