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訂“協議關稅”與破壞“關稅主權”

陳朱俊

《義務教育歷史課程標準（2011年版）》（以下簡稱《課標》）實施建議中，雖然強調歷史教科書“應以本標準（《課標》）為依據進行編寫，切實落實本標準提出的各方面要求”，甚至要求其編寫“要盡可能地引導學生通過教科書的學習，進入歷史情景，由淺入深地感受和認識歷史”[1]。但是，歷史教科書又因受編寫諸多條件的限制，無法對某些歷史事件或現象展開深入地剖析，致使學生難以“由淺入深地感受和認識歷史”，不免留下些許困惑或無奈。例如，部編版教科書《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第1課鴉片戰爭有關《南京條約》的編寫，采用詳“內容敘述”而略“影響分析”。其中涉及關稅僅有“英商進出口貨物應納稅款，必須經過雙方協議”的內容敘述，而完全略去了有關關稅簽訂的影響分析。因此，為彌補教科書在此問題上出現兩者兼顧不周的困境，本文試從三個不同角度重新審視“協議關稅”的簽訂是否會導致“關稅主權”的破壞這一歷史深遠影響。

一、重審協議非對等性，足見其變相破壞

學習或感知歷史，首先需要從了解歷史事件或歷史現象“是什么”出發，再圍繞“是什么”這一學習目標，從不同的角度或側面并恰當運用史學研究方法，由表及里地獲悉歷史事件或現象的“真相”是什么。

《辭海》認為“主權”是國家對內的最高權和對外的獨立權，相互尊重國家主權和主權平等是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之一。這抑或理解為，“主權”就國家行為或意志而言，應擁有完全的自主性和獨立性，而不受他國的干涉或影響;就國家交往或相處來說，應享有相互的平等性和互惠性，而不是對他國的侵害或欺凌。“關稅”，即主權國家的海關根據海關法則和稅則對進出口其關境的物品所征收的稅。它屬于國家主權之一，是國家意志的體現，按稅率的制定權分，有國定關稅（或自主關稅）和協議關稅等。其中，“協議關稅”，是基于國家間就關稅問題經雙邊或多邊協商而達成的關稅協定，既是互惠的，也是對等的。據此，讓我們看看《南京條約》中“協議關稅”的規定——英商進出口貨物應納稅款，必須經過雙方協議——有何問題，是否存在破壞我國關稅主權這一無可爭議的事實。

第一，規定是單方面的。英國將“英商進出口（中國）貨物”寫進條約中，以法律形式保護英商在華最大利益，卻沒有注明“中商進出口（英國）貨物”的相應條文。關于這個細節，英國是無意忽略了，還是有意為之？后來歷史進一步證明了英國當時并非失誤，而是特意這么做的。比如1843年英國與清政府簽訂的《虎門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等條約中，根本沒有及時糾正這一問題，反而從中國攫取了更多侵略權益。此外，我們還可以從《南京條約》英文本中得到進一步確證，有關關稅條文它是這么表述的：“His Majesty the Emperor of China agrees to establish at all the ports which are，by the second article of this Treaty，to be thrown open for the resort of British merchants……”[2]從該文本來看，英國本無意與中國“協議”（consult）關稅，只是說中國皇帝陛下“同意制定”（agrees to establish ）關稅，并且要求“所有口岸向英國商人開放”（all the ports ……to be thrown open for the resort of British merchants），而未提及英國口岸向中國商人開放之類的表述。

第二，語意是極霸道的。條約詞語的使用及語氣上，明顯給人一種極為霸道的感覺。若按照國際法，無論英國進出口中國的是什么貨物，都需無條件或無區別地向中國海關交納相應貨物稅款，而不是英國單方認為的什么貨物“應納”稅款，又或者什么貨物無需“應納”稅款。再者，對于英商進出口中國關境的物品所征收的稅，中方是無權依照自己的意愿獨立自主做出決定，而“必須”經過與英國商定，這顯然是英方強盜之行徑。當然，若從《南京條約》英文本中的表述看，依然可以體會到英方之霸道，如“which tariff shall publicly notified and promulgated for general information”[3]，即要求中國皇帝將該“關稅表應予公布曉示”，卻無征求中方是否有何不同意見。

第三，限定是極模糊的。“協議”無論是涉及關稅時間期限長短、貨物種類性質，還是關于稅率比例大小等方面內容，都采用了極為模糊的表述，只是說要制定“一部公平、正常的進出口海關稅和其他費用的關稅表”（英文本：“a fair and regular tariff of export and import customs and other dues”）。[4]例如，英商洋布進口的稅率比例應該是多少，是否依據市場供求變化及何時做出怎樣調整，甚至鴉片等毒品能否包含在進口物品內等。這些均沒有明確的界定，無疑給英國日后隨意修訂關稅協議埋下了伏筆。

因此，這個“關稅協議”是英國單方面的、極霸道的和極模糊的，嚴重違背了國家交往應該遵循相互平等和互惠的國際法則，足見其從一開始就在變相地破壞中國的關稅主權。

二、重審協議以戰迫簽，窺見其蓄謀破壞

學習或體驗歷史，除了解歷史事件或歷史現象“是什么”外，還需要進一步追尋其“為什么”會發生。基于這一學習目標，從不同的歷史情景，由淺入深地感知歷史事件或現象必然發生的“動機”會有哪些。那么，《南京條約》及其“協議關稅”的簽訂，是否屬于偶然事件，又或英國方面突發奇想，其背后有沒有深層原因，能否窺見其對中國“關稅主權”的蓄謀破壞？

第一，英國政商界叫囂武力打開中國市場，扭轉對華貿易逆差局面。鴉片戰爭前，中國享有完全的關稅自主，對于外商進出口中國的貨物，決定應課何稅的主權，從未受到有關外商政府的干擾。如在1843年前，英國頭等白洋布進口中國時，每匹要交納93%的關稅。而此時的英國是唯一完成工業革命的西方頭號資本主義強國，隨著經濟發展，需要不斷拓展海外市場，以求解決商品銷路和原料產地。但是，由于中國自然經濟的強大韌性和清政府推行的閉關鎖國政策，英國最終不僅被打破了這一夢想，而且在正常的對華貿易中，始終處于貿易逆差的不利局面。為此，英國政商界不斷有人跳出來鼓動用武力打開中國市場。1829年，英國侵華利益集團代言人柏金漢鼓吹：“中國有龐大的人口，其人富有積極的消費的性格，如果把那個國家的市場開放給自由貿易商人，則英國貨在那個市場上的銷量，將比其余全部世界的總銷量還要大。”[5]1830年， 英商大衛蓀在接受下議院調查時說：“除非事先經過小心勸誘，或用有力的交涉強迫中國政府和別的國家建立友好合理的關系，那么在中英之間遲早會有一場戰爭。”[6]1837年，英國駐廣州商務監督義律致函外交大臣巴麥尊，認為靠和平交涉，是“沒有得到一點好處的”，建議把艦隊開到中國沿海去，以武力脅迫中國開放市場。[7]由此可知，他們早已在積極策劃發動對華戰爭，以實現英國商業利益的最大化。

第二，英國特意將簽約地點安排在軍艦上，炫耀其強大的武力后盾。1840年6月，英國侵略者為保護所謂的鴉片貿易，悍然發動了對華侵略戰爭，直至1842年8月英國軍艦駛抵南京下關江面，進逼南京，迫使清政府屈服。8月29日中英雙方議和代表齊聚下關江面的英軍旗艦“皋華麗號”上，正式簽署兩國所謂的“永久和約”——《南京條約》。該艦系三級風帆戰列艦，載炮74門，1700噸級，人員約350名。英國既然打算與清政府簽訂“永久和約”，就理應要拿出“和”的最大誠意，包括關切對方的核心利益，而不是提出像“割地賠款”等苛刻要求。甚至，簽約地點的選擇上也要盡量淡化軍事色彩，選擇雙方在情感上都可以接受的地方，而不是特意安排在英國自己的戰列艦上，以制造其強大的武力氛圍，以戰勝國的傲視姿態，達到脅迫清政府代表在條約內容上妥協的險惡目的。

致此，不論鴉片戰爭前，英國政商界鼓吹要借炮艦炸開中國的市場大門，還是戰后故意選擇在其軍艦上談判簽約，都無法掩蓋其“以戰迫簽”的真實動機，而只能更加說明其蓄謀破壞中國關稅主權的歷史事實。

三、重審協議后續發酵，顯見其持續破壞

學習或觸摸歷史，不光是對歷史事件或歷史現象需了解其“是什么”和追尋其“為什么”，而且還要能觸摸到其后來“還有什么”。從這一學習目標出發，由近及遠或由此及彼地感知歷史事件或現象在其之后，不論縱向抑或橫向的歷史進程中還會發生什么事 。為此不難發現，這個英國單方面的、極霸道的和極模糊的“協議關稅”自然就成了侵入中國機體里的病菌，通過不斷發酵和變異，進而對中國“關稅主權”產生了連鎖性破壞。主要的具體破壞如下：

第一，規定超低稅率。英國基于“英商進出口貨物應納稅款，必須經過雙方協議”這一條文，在之后的不同階段對關稅提出了諸多新的苛刻要求。例如，1843年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及附約《海關稅則》將出口貨和進口貨分列兩表，絕大部分的貨物稅率均比鴉片戰爭前降低了50%左右，有的甚至降低了90%。[8]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及附約《通商章程善后條約》規定，對一般進出口貨物僅按“值百抽五”的原則征稅。同時還規定洋貨進入內地，或洋商從內地收購土貨出口，只須交納一次2.5 %的內地子口稅，便可“遍運天下”。從此，洋貨進出口中國，只須交納5%的海關稅和2.5%的內地稅，便可在中國運銷無阻。[9]如此這般的超低稅率規定，嚴重破壞了中國關稅主權，加速了中國自然經濟的瓦解，大大減少了清政府的海關財政收入。

第二，控制海關人事。英國侵略者不僅通過“協議關稅”，剝奪了中國的關稅自主權，而且還借助海關人事安排，侵奪了中國的海關行政權。1858年《通商章程善后條約》規定，中國稅務監督需邀請英、法、美等國人員“幫辦稅務”， 并在各通商口岸設立辦理機構。由此，中國的海關稅務監督制度逐漸演變為外籍稅務司制度。縱觀中國近代海關史，各海關不僅充塞著成百上千的洋員，而且海關最高行政長官（總稅務司）一職始終為洋人鳩占雀巢。1859年，上海海關英國稅務監督李泰國經兩江總督何桂清任命，當上了中國海關第一任總稅務司。直至1949年海關總稅務司共7位，全部為洋人，其中6位為英國人。[10]可見，近代中國海關行政權完全被洋人所操控，失去了作為獨立自主國家來說理應掌管的國家經濟大門鑰匙。

第三，制造關稅惡例。1842年，英國脅迫清政府簽訂的“協議關稅”，為之后的歐美國家制造了一個極為惡劣的先例。繼《南京條約》后，美、法、俄等國接踵而來，迫使清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包括通商條約或貿易章程等，乘機向中國索取特權。如沙俄于1851年強迫使清政府簽訂《伊犁塔爾巴哈臺通商章程》，取得了在伊犁和塔爾巴哈臺免稅貿易的特權。[11]1902年《辛丑條約》第六款規定“所有鹽政各進項，除歸還泰西借款一宗外，余剩一并歸入，至進口貨稅增至切實值百抽五，諸國現允可行”，以此保證巨額賠款不至落空。[12]

綜上所述，“協議關稅”不僅是近代中國海關半殖民地化的主要內容之一，也是近代中國社會半殖民地化的重要特征之一。衡量一國關稅主權是否遭受侵害，應以該國對關稅稅則、稅率等能否獨立自主做出規定而不受他國影響。雖然條約規定看似“公允”，實則是英國借此蓄意干預或破壞中國關稅主權，并由此造成了長期極其惡劣的影響。此外，學生只有基于“協議關稅”簽訂“是什么”、“為什么”、“還有什么”的三個學習目標，才能真正實現《課標》要求的“由淺入深地感受和認識”近代中國“關稅主權”慘遭破壞這一歷史影響。

【注釋】

[1]教育部：《義務教育歷史課程標準（2011年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3頁。

[2][3][4]屈文生：《<南京條約>的重譯與研究 》，《中國翻譯》2014年第3期，第46頁。

[5][6][7]蕭致治：《林則徐禁煙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江海學刊》2006年第3期，第25—26頁。

[8][9][10][11][12]葉鳳美：《帝國主義侵略與中國海關的半殖民地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1989年第5期，第44—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