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英國最受愛戴的人物,一位94歲高齡的全球巨星。
他制作的影片在很長時間里避免討論人類對于地球的影響。
現在它們拉響了警報——但是否為時已晚?

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布里斯托爾懷特雷迪斯路上的BBC攝影棚里召開了一場會議。與會者討論了一位已經為BBC工作了將近40年、灰白頭發的自由工作者即將退休的事宜。“我們需要想想,當這個系列結束后,誰會接手大衛的工作。”副制片人麥克·甘頓(Mike Gunton)記得他的上級如此說道。那年,大衛·艾登堡(David Attenborough)年近65歲,正在對電視片《生命的起源》(The Trials of Life)進行最終的潤色,它也是艾登堡制作的第三部關于自然世界的宏大紀錄片。這些電視節目在全球各地播出,建立起關于野生生物影片的新門類,或許甚至是一種新語言。這是一份上佳的遺產。現在是時候放手了。
數年后,當阿拉斯泰爾·福瑟吉爾(Alastair Fothergill)成為BBC博物組的領導,高管們仍然在為相同的問題憂心忡忡。BBC總裁要求他尋找到新一代的大衛·艾登堡。“我記得自己當時想著,那并非十分明智的想法。”福瑟吉爾說,“大衛·艾登堡一直好比是一棵雄偉的橡樹,小樹苗在這棵大樹下面很難長大。”現在,麥克·甘頓已經升任博物組的創意總監。他仍然參加在懷特雷迪斯路攝影棚召開的會議。然而,在這個話題初次被提出的30年后,尋找新一任的“大衛·艾登堡”不再出現在會議議程中。“我們仍然沒找到答案,我也不想要答案。”甘頓告訴我。
艾登堡出生于1926年5月8日,比現任英國女王晚17天。他像英國女王一樣,已經變成動蕩紛亂世界里的一個穩定的象征。艾登堡出生后的第二年,人類發明了電視機,但電視機直到20世紀50年代才開始進入千家萬戶,而那時艾登堡正在開啟他的事業。他制作的第一檔電視節目的觀眾僅有一萬人,當時的英格蘭東南地區的那些觀眾注視著從客廳碩大的電視機閃爍播放的405線黑白圖像。而在2019年春天,他制作的系列片《我們的星球》(Our Planet)成為網飛平臺上觀看量最高的原創紀錄片,在首個月就有3 300萬觀眾。同年秋季,BBC播放了《七個世界,一個星球》(Seven Worlds,One Planet),那是艾登堡撰稿并制片的第19部爆款系列片。
在英國社會分崩離析的年代里,艾登堡是我們所擁有的最接近于廣受愛戴地位的公眾人物。2018年,英國市場調查公司YouGov的民意調查顯示,艾登堡是英國最受歡迎的人物。2019年夏天,當他出現在金字塔舞臺上時,格拉斯頓伯里當代表演藝術節的觀眾大聲呼號。艾登堡在多年前就超越了“國家寶藏”的地位。他現在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全球知名人物。他到訪白宮和世界經濟論壇,力勸各國總統、商界人士和公眾去更好地保護環境,他逐漸被視為人類良知的守護者,而他本人認為這種做法是做過頭了。“那個拯救世界的人”,這便是我7歲大的女兒對艾登堡的形容。
“永遠不會有另一位大衛·艾登堡。令他特別的因素除了他的個人特質,還在于他人生的機遇巧合。”福瑟吉爾說道。福瑟吉爾注意到,當艾登堡于20世紀50年代開始全球游歷時,我們處在不同的地質世全新世。如今,我們生活在人類世中,而定義這個地質世的,是智人對地球的破壞性支配。“他比這個星球上活過的任何一個人類都見過更多自然世界,他也比其他任何人見過更多自然的變化,于是他感覺有種責任。”
盡管有各種恭維,但仍然有一項指控在數十年間一直尾隨著艾登堡。批評家們爭辯說,他為自己建構了獨一無二的解說平臺,只是沒能講述最最重要的故事:這顆星球上人類帶來的破壞性影響。但70年間艾登堡在電視熒屏上大放光彩的一個原因是,他總是能察覺到公眾態度如何改變,并隨著時代變遷而調整立場。長期以來,他堅持自己制作的節目必須展現自然世界的奇觀,而不提及人類世界。現在,他的最新系列片充斥了關于環境破壞的緊迫訊息。然而,他反對那些認為他已經改變的想法;他更喜歡的說法是,公眾情緒出現變化。在謹慎的一生之后,盡管他本人并無意,可他已經變成一位行動的領頭人和倡議者。
在他孩提時,艾登堡就愛上了自然世界,在萊斯特探索家四周的地區,尋找昆蟲和兩棲動物。他成長于一戶教師家庭,在三個孩子中排行老二。他的父親是萊斯特大學學院的校長,而他的母親是一位才華滿溢的鋼琴家。在他們的家中,教育受人崇敬。我在春季與艾登堡會面時,他聊起自己童年時的愛好——養殖一缸缸熱帶魚,少年時騎著單車獨自穿越英格蘭北部,搜尋化石。
直至今日,艾登堡仍然是個收藏家(收藏了部落藝術品、書籍和音樂),但盡管有十多種物種以他的姓名來命名——其中包括一種不會飛的象鼻蟲艾氏象鼻蟲和一種恐龍屬名阿騰伯洛龍屬——但他不是博物學家。“每個人都以為他是位出色的博物學者。”制片人及作家瑪麗·科爾韋爾(Mary Colwell)說道,她在21世紀初時與艾登堡在博物組共事,“他根本不是博物學者,他是一位高明的講故事者。每個人都認為他制作了這些節目。他并沒有——但缺少了他,那些節目不會那么閃耀奪目。”

2005年,在《灌木叢中的生命》的某集中,艾登堡與一只食鳥蛛一起出鏡
他說,當觀眾想當然地以為他是科學智慧的源泉,情況變得糟糕。“好吧,我曾經是個生物學者,但我是個一無是處的觀鳥者。假如我和一個觀鳥者一同出門,我會緊閉嘴巴。我是個過得去的博物學者,但我并非無所不見,并非所有信息、知識、見解的源泉。”有時候,艾登堡的自我貶低聽上去幾乎像患上了冒名頂替綜合征。當我要求他列出個人缺點,他瞇起眼睛。“我太具說服力。”他哈哈笑著說,將自己的專長與西蒙·金(Simon King)和 麗 茲·博 寧(Liz Bonnin)等其他野外生物節目主持人進行比較,指出自己的不足處。
盡管如此,許同僚都回憶到艾登堡如何以淵博知識令他們大吃一驚,并從這種能力中獲得樂趣。《七個世界,一個星球》的執行制片人容尼·基林(Jonny Keeling)興奮地給節目主持人展示一份之前從未獲得過的中國川金絲猴資料帶。他記得艾登堡當即說道:“哦,是的,學名叫Rhinopithecus roxellana。”艾登堡了解川金絲猴的方方面面,多年以前就試圖拍下它們的影片。
艾登堡唯一接受的贊賞是對他的解說技巧的表揚。羅伯特·艾登堡(Robert Attenborough)是大衛·艾登堡的兒子,也是劍橋大學的一位人類學家,他記得年少時看著父親作為宴會的東道主而風趣地講述故事,欽佩父親講述滑稽故事的技巧。
在70年的電視生涯中,艾登堡的解說技巧受到了細細的磨礪——他首先還是個電視人。在劍橋大學學習自然科學后,他娶了大學女友簡·奧麗爾(Jane Oriel),放棄枯燥的出版工作,投身到嶄新又充滿魅力的電視世界。在他最初的一位上司認定他的牙齒太大,不適合當主持人后,他從幕后工作起步。1954年,艾登堡與倫敦動物園爬行動物主管杰克·萊斯特(Jack Lester)一起造訪塞拉利昂,拍攝了一個新系列片《動物園探奇》(Zoo Quest)。片子的創意很簡單:他們會捕捉野生動物——他們的塞拉利昂之行的收獲包括蟒蛇、食鳥蛛和禿頭巖鹛——帶回倫敦動物園。一開始,艾登堡是制片人、導演、錄音師和動物管理員。只是他最終成了主持人,因為萊斯特在拍攝了第一集后就病倒了。
《動物園探奇》以黑白形式播送,但它的原始彩色資料帶(后來被BBC檔案管理員發現)很漂亮。艾登堡以20世紀50年代清晰的BBC式發音講述他的遭遇,從中察覺不到他后來更具表現力的風格。盡管《動物園探奇》中從殖民地獵取動物的點子相當過時,但每一集不僅聚焦于異國動物,也聚焦于他造訪的人類世界。艾登堡撰寫的腳本基于事實,尊敬自然,思想開放;他制作的影片以絕不聳人聽聞的方式描繪塞拉利昂原住民的裸露現象、一夫多妻制和其他文化傳統,以及獵捕動物的過程。
在之后的數年里,《動物園探奇》的新系列片問世,艾登堡的名聲越來越響。他敏銳地注意到電視觀眾的看法,狡黠地調整適應迅速擴張的電視產業。到60年代初時,正如他在自傳中承認的那樣,《動物園探奇》看起來“越來越過時”。他意識到是時候改用新手段了。他的下一部《動物園探奇》在澳大利亞北部拍攝,回避了將野生動物帶回英國的企圖,轉而描繪澳洲原住民的文化生活。
這趟澳大利亞之行激勵了他,他開始在職攻讀人類學研究生學位,但在他完成學業之前,他先受到誘惑,重新干起全職電視工作。1965年,他成為BBC二臺的總監,那時的報紙專欄里援引了“電視專業人士”對這項任命略帶猜疑的祝賀。起初,他被認為是個無足輕重的年輕“養眼花瓶”,但他很快就以“出乎意料”的成功獲得喝彩。
艾登堡作為頻道總監(后來升任為BBC兩個頻道的節目主管)是個厲害的創新者。1967年,英國政府決定,BBC二臺會變成第一個轉向彩色播放的電視頻道,艾登堡著手充分利用彩色電視的優勢。他讓該頻道播出彩色臺球的斯諾克比賽,幫助構思新類型的運動:在泛光燈下進行的板球單日賽和聯盟式橄欖球賽。
他的眾多創新中,影響最持久的是“所有你需要知道的知識”類型的紀錄片,而它的發端就是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創作的系列片《文明》(Civilisation)。艾登堡籌劃了這套13集的關于藝術史和文化史的宏大系列片,展現了彩色電視的榮耀。這些仿佛紀念碑的電視系列片有了“長柄大錘”的稱謂,之后有了關于人類進化、經濟學和美國歷史的電視系列片,在高雅的水準上一點也沒有讓步。但艾登堡相信,這種制作手法的最佳用武之地尚未出現,而那就是博物學。
艾登堡在BBC二臺的成就使得他成為公司總裁的頭號候選人。但他厭倦了高管生涯——被綁在辦公桌旁,要開沒完沒了的會議——在20世紀70年代初,他辭去BBC的工作。“他不想待在高管的位子上,想要回去繼續做節目,這一事實道出他身上一些十分重要的特質。”他兒子羅伯特告訴我。艾登堡渴望變得更具創造力,也看到總裁工作中涉及費力不討好的政治攻防。“天使長加百列干不了BBC總裁的工作。”他向我點評道。
相反,他說服了BBC公司,說他可以創造一套《文明》風格的系列片,講述植物和動物的進化。這套系列片用了三年時間才制作完成,預算龐大,為了獲得資金,艾登堡只得向美國電視網推銷起來。(他仍然喜歡模仿一個滿腹狐疑的美國電視網高管在聽說要給一部以“黏菌”開場的系列片提供資金而大吃一驚。)
1979年時,《地球上的生命》連續在13個周日晚上播出,每集片長55分鐘。據節目的前制片人麥克·索爾茲伯里(Mike Salisbury)所言,系列片“首播時悄無聲息”。盡管片子里的艾登堡身著狩獵服,脖子上掛著雙筒望遠鏡,穿梭于異國他鄉的地點,但最初的幾集常常感覺像在用影片講課。
但隨著宏大的進化故事逐漸展開,系列片的人氣變旺。片子的文案常常讓人叫絕。“世界上有400萬種動物和植物,”艾登堡說,“也就是對于存活一事的400萬種不同解決方案。”倒數第二集是關于靈長類動物的,出現了艾登堡的令人難忘的首個“雙人鏡頭”,由他和另一只動物一起出現在鏡頭前。在盧旺達,他加入一群理毛中的山地大猩猩,卻仍然能鎮定地念出解說詞:“與我知道的任何其他動物相比,和一只大猩猩交換眼神有著更大意義,更多相互理解。”雖然一些事實已經改變——我們現在知道世上存在800多萬個物種,而不是400萬——但系列片捱過了時間的考驗;有位劍橋大學的教授每年仍然給本科生們播放關于靈長類動物的那一集。

1958年,艾登堡向查爾斯王子和安妮長公主介紹他養的鸚鵡“考基”
對于BBC的老職員來說,歷史被分成《地球上的生命》誕生前和《地球上的生命》出現后。“我們尚未意識到它會成為怎樣改變電視業界的作品。”索爾茲伯里說,“等到片子播完時,一共有1 400萬觀眾看過它。”系列片建立了電視業高管們稱為“藍籌”的爆款博物題材紀錄片。據福瑟吉爾所述,當BBC公司放棄了它對大多數節目種類的優勢,它仍然是博物類節目的杰出制作者。他說,這大部分要“歸功于大衛”。盡管被多次模仿,這些爆款紀錄片仍然成為全球性的出口品:就算這些系列片賺了錢,BBC也不會揭曉相關利潤,但《地球脈動第二季》(Planet Earth II)和《藍色星球第二季》被銷售到全球235多個地區。
在《地球上的生命》大獲成功后,艾登堡將8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完成三部爆款紀錄片,由《活力星球》(The Living Planet)探索生態,《生命的起源》揭曉動物行為的秘密。他也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向一些不那么時髦的題材的系列片:行星、蜘蛛、竹節蟲目昆蟲和其他無脊椎動物。觀眾喜歡他的熱情、機智和對于動物的感情,這些從他早年時在《動物園探奇》中用奶瓶喂一只小小的非洲蹊鼠時就看得出來。
從索爾茲伯里這樣的博物部老手到現今的同事,每個人都描繪出艾登堡“在野外”的同一幅畫面:他善于團隊合作,攜帶裝備,精力充沛,滿懷好奇,不會虛榮自大,為人風趣,不會容忍笨蛋,有異乎尋常的好運。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則關于他的故事,說他加入一支毫無運氣的隊伍,原本兩星期里監視目標物種毫無斬獲,在他加入后那個物種(無論是匈牙利蜉蝣或北極熊)突然就進入視野。
到80年代初期時,艾登堡的節目已經在全世界各地播出,他無論去哪里都會被人認出。但他尚未成為全球巨星(這是另一個讓如今的他煩惱的標簽)。直到最近,當艾登堡的系列片在美國電視上播出時,播出機構還是會將艾登堡的旁白替換成他們認為美國觀眾會更喜歡的聲音。在2010年時,當《生命》(Life)在美國播出時,奧普拉·溫弗里(Oprah Winfrey)擔任旁白解說。
觀眾們往往臆斷艾登堡在熒屏上說出的每個字都是他親自寫的,而電視行業的人認為他的旁白是別人為他撰寫的。真相介于二者之間。艾登堡的腳本是制作團隊撰寫的,但他是一位非常縝密的編輯和改寫者。甚至在如今,艾登堡都會重寫每一份腳本,以便適應他本人的措辭,并檢查準確性。
根據麥克·甘頓的說法,在攝影時,艾登堡不會絲毫不差地記住自己的臺詞。“他看著稿子,回來說: ‘如果我這么說,你有什么想法?’ 他的措辭和表達方式具備如此的力量。他和他的哥哥有著相同的基因。”這句話指的是過世于2014年、榮獲過奧斯卡獎的演員及導演理查德·艾登堡(Richard Attenborough)。“我常常說,他是個和他兄長一樣優秀的表演家。”甘頓說。
“你改變了節奏,你改變了音色,你改變了情緒,解說詞就有了勃勃生機。”艾登堡告訴我,“假如最后一句話在10秒鐘前,而不是一分鐘前結束,那么你就是開始了一種不同方式。我不認為其他人會那么做。這是一種手藝,我實際上相當享受其中。”他的同事認為他的嗓音隨著年齡而改善。“假如你回頭看更老的節目,甚至是2001年起播出的《藍色星球》,那時的嗓音還相當急促。”福瑟吉爾說,“現在是一位長者的嗓音,卻變得更加有力,有著音色,帶著情感的共鳴。”
艾登堡本人承認,他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意識到,人類對環境造成多大的威脅。他說,在他年輕時,人們知道一些滅絕了的物種,譬如阿拉伯大羚羊和渡渡鳥,但“沒有將這理解為重大生態問題。以事實而言,讓我們說句實話,如果夏威夷雁不復存在,旋轉的地球也不會真的顫動一下。”直到《地球上的生命》問世后,他才逐漸明白,物種的衰減是系統性,“實際上大熊貓在野外的消失代表某種重大改變”。
在他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里,艾登堡的環保主義一直是老式的,發生在熒幕之外,支持了眾多環保慈善組織。最初是在1966年時,諾丁漢郡艾登堡村當作玩笑一樣請求艾登堡出席自然保護區游客中心的開幕儀式,自從那時起,他已經在英國各地自然慈善機構的數百個典禮上發表過激動人心的演講。在野生生物信托(Wildlife Trust)的自然保護區中,很難找到一家游客中心沒有將一塊銀色銘板放在顯眼位置、公告它是“由大衛·艾登堡爵士開幕”的。
對于他的批評者來說,這些善行彌補不了他們眼中艾登堡作為電視主持人的巨大失敗。記者喬治·蒙比爾特(George Monbiot)就指控艾登堡制作影片,將人類對地球的影響輕描淡寫,沒有確認驅動大滅絕和氣候危機的力量,“有意識地制造出對于世界的虛假印象”。該記者還將這個案子提起訴訟。另一位環保人士告訴我,艾登堡具有無可挑剔的正直人格,但他在電視工作中對于物種滅絕和全球變暖議題的長期緘默造成大眾認知的不足。
博物學家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在電視行業工作過,后來幾乎以一己之力復興了英國的博物學寫作,長期以來對這場爭論有一套自己的說法。“當《地球上的生命》在1979年播出,5年后《活力星球》播出,我就擔憂一個事實,即節目中的世界讓我認不出來。”梅比告訴我,“從節目中看到的東西都很壯麗,然而重要的是節目里看不到的東西——不見人類,不見環境退化。就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理想化生物圈。”80年代初,梅比有次在午餐時碰見過艾登堡。“我真是很好奇地問他,為何這幅星球的圖景中如此缺少環境沖突?他十分簡潔地說道:‘那樣我們不會有觀眾,他們會直接關上電視。’我聽聞之后相當苦惱。”
今時今日的電視業高管在重復艾登堡的主張。一套爆款系列片的制作要耗費數百萬資金,需要全球范圍的資金。BBC的節目制作者害怕節目被視為“政治性”的。《七個世界,一個星球》推出時,基林堅持說它并非“說教”。正如長期為艾登堡擔任制片人的邁爾斯·巴頓(Miles Barton)所言:“說教越多,收視人數越低。”收視人數越低,系列片賺的錢越少,下一部片子獲得的資金越少。梅比理解這條方程式。“艾登堡對觀眾有影響力,”梅比說,“我吃不準他對掌握錢的人是否有影響力。我最初對于他的擔憂是他早期制作的系列片里沒有包括環境災難的內容,這也許更多的是出于公司壓力,而非他的個人選擇。”
在艾登堡還是個年輕制片人時,他就被灌輸了一條原則——個人的信念不能公開播出。他總是維護自由主義建制派的價值觀,在政黨政治中立性上采取BBC傳統方針。“我不是玩政治的人。我了解的是昆蟲。”他在2017年時被問起英國脫歐事宜時,如此聲明。(當他受到逼問時,他揭曉自己投票給留歐。)
像博物部的大多數人一樣,艾登堡長期以來也是以“展現奇觀,然后人們會關心世界”的主張來為自己的工作辯護。當我們在早些時候交談時,艾登堡的表述更加直率:“人們應該關心自然,因為他們認為自然世界很重要。如果他們對自然世界一無所知,他們一點也不會在乎。”
對于一位懷有同情的觀察者來說,艾登堡的全部作品中缺少宣導影片,這點也許看來像是狡猾的政治計算,企圖在長期范圍用最有效的方式來轉變民意。但這也許剛好反映出艾登堡的脾性。“我制作博物類節目,不是因為我是個改變信仰的狂熱者,對環境保育說教布道。”他告訴我,“我喜歡看著動物,看它們的行為。”艾登堡稱贊那些更加大膽直言的主持人,譬如克里斯·派克漢姆(Chris Packham)。“克里斯值得受人欽佩,因為他會為了某些他認為重要的關于保育的東西而犧牲他的事業。他會那么做。希望他大獲成功。”他說道。但那不是艾登堡的行事之道。他承認,他大概連被BBC公司下禁令的風險都不會冒。
在公開場合,他總是矜持謹慎的。記者常常留意到他拒絕在訪談中慷慨陳詞。艾登堡的兒子說,父親給予外界的形象是一位壓抑情感的英國紳士,是一個屬于他所屬時代的人,而這根本不是他私下的樣子。“我將他視為一個例外,他打破了英國男性的所有規矩。”羅伯特說,“在個人生活中,他對自己的情感并不靦腆。在那方面,我不會將他視為標準的英國男士——相比起來,他是個更熱情的人,更善于表達的人。”羅伯特記起,當艾登堡的妻子簡在20年前過世時,“他悲痛欲絕,表露無遺。”
盡管如此,他面對公眾的緘默和天生的慎重使得他事業生涯的最后階段格外驚艷。
2004年11月,“全球變暖”一詞被首次提出的將近20年后,艾登堡在比利時參加了拉爾夫·塞瑟羅恩(Ralph Cicerone)的一堂講座。塞瑟羅恩是美國的大氣化學專家,他呈現的圖表展示出全球溫度的上升,這最終說服了艾登堡,令他毫無懷疑地相信人類要為氣候變化負責。艾登堡堅持說,對于人類造成的氣候變化,他從來不是懷疑論者,他只是持著謹慎態度。甚至在塞瑟羅恩的講座之后,艾登堡仍然相信他的工作是制作野生生物相關的節目。他擔心人們會認為他將自己設定為氣候科學專家。
然而,艾登堡的作品改變了。這種差別也許讓博物部以外的人迷惑,但那兒的影片制作人將博物題材和“環境”題材影片的制作區分開。前一類影片關注動植物的生物學和行為;后者處理的是環境議題。由艾登堡制作、2006年BBC播出的兩集電視片《氣候變化的真相》(The Truth About Climate Change)是他首次明確地面對全球變暖議題。三年后,《地球能容納多少人口》(How Many People Can Live on Planet Earth?)問世,片子折射出他長期以來對于人類人口不斷上升的憂慮。2019年BBC播出了艾登堡的一部新紀錄片《氣候變化:事實真相》(Climate Change: The Facts)。2020年,BBC會播出另一部紀錄片《物種滅絕:事實真相》(Extinction:The Facts)。
2017年《藍色星球第二季》的問世宣布艾登堡的爆款紀錄片有了新的緊迫性,也就是用塑料包裹海龜、信天翁無意間喂塑料袋給雛鳥的畫面來幫助轉變大眾對于廢物和污染的態度。當我在2019年春天采訪艾登堡時,他在網飛平臺播出的系列片《我們的星球》尚未發布。這部片子的宣傳重心更多放在拯救世界的急迫呼吁上,制片人福瑟吉爾熱切地堅持片子的環保資格。與此同時,艾登堡看起來同樣熱切地一口咬定,它與他之前的作品并不懸殊:“如果你忘記那些廢話宣傳和新聞發布稿,結果怎樣?片子展示出你見到過的最驚人的一幕幕畫面——采用無人機,以你從未見過的方式拍攝下的美麗、驚奇、壯觀景象,有讓人難以置信的色彩,有澎湃的音樂,諸如此類,到了最后,影片說整個世界處于危境。那就是他們的做法。我對此并不羞愧,我認為這是完全有根有據的事。”
然而,當你坐下來觀看《我們的星球》,奇怪的地方是它與艾登堡的宣傳并不匹配。每一集的開始都是艾登堡討論登月。“從那時起,人類人口翻了兩倍不止,”他的旁白繼續著,“這部系列片會展示仍然存在的自然奇觀,揭示我們為了確保人類和自然興旺繁榮而必須保留的東西。”系列片無情地回到這個宣言。它解釋了雨林對于適合人類棲息的氣候的重要性,幾乎每組讓人印象深刻的野生動物鏡頭都有艾登堡強調它們延續存在的不確定性。同樣地,在《七個世界,一個星球》中,環保訊息不再局限于每一集末尾的呼吁。在第一集中,第一則關于氣候變化影響的故事占據16分鐘。從頭到尾都有鏡頭強調人類作用——氣候變化、污染、棲息地破壞、偷獵——導致地球的第六次全球物種大滅絕。“我們是一檔展現野生動物行為的節目,我們有一整個鏡頭中沒有出現一只動物——那是令人矚目的改變。”系列片的制片人斯科特·亞歷山大(Scott Alexander)說。
艾登堡作品的這個轉變反映出影片制作者(尤其是博物部)對于他們在過去“打假拳”、手下留情的指控的回應。然而,正如艾登堡的抗議所提出的,對他而言迎合“環保”并不容易。“我根本不認為他是個天生的環保主義者。”一位昔日同事說,“涉及環保主義時,他并不雄辭閎辯。但你無法奪走他的智識、他對時代精神的理解以及他的正直誠實。”根據信源所述,艾登堡最初不情愿將塑料包裹海龜的故事放進《藍色星球第二季》,又一次擔憂“這會是條岔路”。假若真是那樣——BBC資深高管予以否認——到系列片在2017年播出之時,艾登堡完全支持那一集的內容。“大衛真的引導了塑料包裹海龜的內容,在系列片播出前常常提起塑料的話題。”制片人邁爾斯·巴頓說道。

艾登堡在冰島為《七個世界,一個星球》拍攝外景
艾登堡已是94歲高齡,對他的需要卻遠勝以往。他的女兒蘇珊一直照看著他,徒勞地試圖縮減他的演講邀約和慈善奉獻活動。BBC想讓他為《地球脈動第三季》擔任解說,但到那時他會有96歲。與此同時,他將大多數精力用來懇求采取根本性的行動,攻克氣候危機和生物多樣性喪失問題。2018年在波蘭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峰會上,他被選中代表全球民眾向來自將近200個國家的領導人發表演講。在2019年初的達沃斯會議中,他質疑了經濟永恒增長的常識,他爭辯說,只有“一個瘋子或一位經濟學家”會堅持這個觀念。
2019年10月的早些時候,艾登堡推出《七個世界,一個星球》,接受來自六塊大陸的各國記者的采訪,同時警方的一架直升機因為“反抗滅絕”抗議活動而在倫敦街頭上空轟鳴。在首映會上,當我詢問他,對于他的影片激起“反抗滅絕”活動,他有沒有感覺不舒服,他尖銳地回答:“并不只有‘反抗滅絕’代表關心地球的民眾。他們是一批關心地球的人士,但每個人都應該關心地球。我們是地球公民。我們占據支配地位,我們應當關心它。”
艾登堡過去支持了針對天氣變化的罷課行動,也喜歡暗示現在地球屬于年輕一代。顯然,他仍然陶醉于周圍的各種各樣的生命和社會變化,但基于本能,他固守于畢生扮演的角色——作為一名饒有興趣的觀察者,看著新一代人大聲要求應對環境變化。“我有自己的那份子平臺。我遠離那個平臺、試著盡可能平心靜氣的話會更好。”他在上周告訴我,“我很老,他們很年輕。他們有自己的技術和集團特質。這是他們的世界,而不是我的世界,那是肯定的。”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