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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全球貿易的支持者來說,過去這10年不怎么讓人高興。盡管對2007年至2009年金融危機后貿易保護主義加劇的擔憂并沒有成為現實,但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那種增長也沒能再現。金融部門變得更保守;中國變得更富裕并發展國內市場;運輸成本不再繼續下降。全球貿易、外國直接投資和跨境銀行貸款存量占GDP的比例均未回升到2000年代的峰值。
然后,特朗普當選總統,對貿易保護主義的擔憂終于開花結果。2018年,特朗普針對中國引發貿易摩擦;他以國家安全為名加征關稅;他的政府讓世界貿易組織(WTO)的上訴機構陷入癱瘓。
樂觀主義者可能以為進入2020年代情況會略有好轉。中美在今年1月15日簽署“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后,關稅比貿易摩擦發生之前高出6倍。但至少這看起來是朝著正確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之后,新冠肺炎限制了跨太平洋貿易,很難想象中國如何按照第一階段協議的要求增加從美國的進口。但這還只是貿易領域最小的問題。聯合國貿發會議預測,新冠肺炎將導致外國直接投資下降30%至40%;世界銀行預計匯款規模將縮減20%;世貿組織估計全球貿易降幅可能高達1/3。導致這些慘狀的主要原因是需求暴跌,而不是新的貿易障礙。但是,疫情確實令國際貿易雪上加霜。
旅行禁令、隔離措施,以及人們普遍想要待在家里(即使在沒有人要求他們這么做時)導致人員流動戛然而止,而人員流動原本是全球化持續加強的一個方面。
乘客減少導致航班減少,進而又導致航空貨運空間減少。4月,WTO在預測新冠肺炎導致的成本時考慮了種種因素,包括航空貨運價格上升、更嚴格的邊境檢查導致貨物運輸時間更長,以及旅行限制讓服務業貿易和需要定制安裝的設備的交付都更困難。總體而言,WTO認為上漲的成本可能相當于全球關稅增加3.4%。而2018年全球的平均關稅在8%左右。
由于企業運轉困難,人們越來越擔心受外國政府支持的公司會趁虛而入,大舉收購。歐盟委員會已敦促成員國要“特別警惕”,確保企業不被拋售。德國、意大利和西班牙政府都收緊了審查外國投資的程序。澳大利亞政府要求所有外國投資須經外國投資審查委員會(Foreign Investment Review Board)批準。印度也出臺了新的限制政策,中國稱這些政策具有“歧視性”。
在全球各地,政府對民眾的響應不過是保證他們的基本安全和不破產。滿足公眾需求被等同于國家能自力更生地保證他們的生活。紐約大學阿布扎比分校的凱文·奧歲克(Kevin ORourke)認為,現在的情況與“二戰”剛結束的那個階段相似。政策背后的驅動力不是尋求免于外國競爭的企業利益,也不是要實施資本管制的災難性企圖,而是選民對安全的渴望。這是采取保護性措施的有力依據。

數據來源: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經濟學人》
以醫療用品為例。2018年,僅中國一國就占了全球個人防護用品出口的約42%。意大利進口的血液稀釋劑近3/4產自中國。日本進口的抗生素原料藥有60%來自中國。對任何國家達到這種程度的依賴似乎都是不明智的。貧窮小國別無選擇,只能建立儲備體系。但富裕大國和國家聯盟正在想辦法改變現狀。
歐洲議會國際貿易委員會主席博納德·蘭格(Bernd Lange)4月27日建議,可以強制要求企業從幾個國家采購某些中間產品,或者與企業制定戰略協議,讓它們在發生危機時迅速調整裝配線。或者,歐盟可以創建一個戰略產品清單,歐洲必須生產這些產品。
特朗普的貿易顧問彼得·納瓦羅(Peter Navarro)顯然摩拳擦掌地想要制定采購規則,迫使醫療機構購買美國的產品。據報道,特朗普政府還在說服芯片制造領域的兩家龍頭公司英特爾和臺積電在美國建設新工廠,以彌補他們認為美國存在的一個戰略漏洞。5月11日,針對在美國投資的企業組成的全球商業聯盟(Global Business Alliance)成員的調查顯示,77%的成員企業預計,因疫情影響,美國在跨境并購、政府采購和貿易方面的保護主義傾向將加強。
這些成員企業及其同行目前正處于危機管理模式中。塵埃落定后,它們需要實施一些結構性改革。調整供應鏈可能會加速區域化的趨勢,特別是在產品組裝需要多次跨境的復雜情形中。這將產生某些國家希望看到的中國中心地位被削弱的連鎖反應。
先看區域化。在從座椅皮革到儀表盤顯示芯片的汽車供應鏈中,已經有59%的貿易在區域內完成。這種整合會自我強化:用更鄰近的供應商取代更遙遠的供應商變得越來越容易,也越發有吸引力。與2017年下半年相比,2019年下半年美國進口的汽車零部件中,中國所占份額下降了2.2個百分點。來自北美其他地區的零部件增加了2.8個百分點。
但是,在汽車供應鏈中行得通的做法并不適用于其他所有行業。把家具、玩具和服裝改為近岸進口可能并不值得費事。2017年至2019年間,中國在美國的服裝、玩具和家具進口中所占的(可觀)份額有所下降,但北美所占份額并沒有什么變化。美國從中國進口的電子產品數量下降,其中大部分被其他亞洲國家的供應商填補,而不是較近的供應商。
這表明了企業正在發展的另一個戰略:較少中國特色的全球化。去年10月一項對美國跨國公司的調查發現,大約40%的公司正在考慮或正在將制造、采購轉移到中國境外。更近期的一項調查表明,由于新冠疫情的影響,有24%的公司計劃把采購調整到中國境外。
對于某些公司而言,這并不是簡單的緊縮開支,而是要擁抱所謂的“中國+1”戰略。也就是說,它們仍將保留中國供應商,這樣不僅能繼續為非常有吸引力的中國市場服務,還能在出現問題時鼓勵其他地方的供應商填補空白。據悉Google將在越南投資生產Pixel智能手機,微軟也將在越南投資生產Surface平板電腦。游說團體美中全國貿易委員會(US-China Business Council)的杰克·帕克(Jake Parker)認為,要獲得這種戰略聲稱會帶來的好處得付出不小的代價。任何重新配置的供應鏈都需要5年時間才能讓成本降到以中國為基地時的水平。在此期間價格將不得不上漲。
長遠來看,一旦公司有了更多的可支配現金,它們可能就會嘗試建立新的生產集群。供應鏈咨詢公司GEP的邁克·耶特(Mike Jette)稱,他聽說一些電子制造商希望把供應鏈的30%至40%轉移到客戶所在的地區,只留一半在中國。
如果它們的客戶在亞洲,那就相當容易。但如果客戶在其他地區,就比較難了。即便這些客戶正在積極嘗試鼓勵來自其他地區的挑戰者,但亞洲的電子產品供應商之間擁有歷史和地理上的連結,這使得它們結成的網絡與其他地方相對孤立的企業相比具有巨大的優勢。亞洲的優勢將難以撼動。
如果企業真要尋找新的安全供應來源,它們會牢記各國應對新冠肺炎時的表現。汽車研究中心(Centre for Automotive Research)的克里斯汀·齊澤克(Kristin Dziczek)說,墨西哥政府應對疫情毫無章法,給汽車企業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讓人們質疑依靠墨西哥供應是否可靠。
這類擔憂會被拿來和各國的其他優勢做權衡,比如貿易協議、現有的先進制造能力和具有競爭力的勞動力成本。以墨西哥為例,它與美國和加拿大即將生效的貿易協定將推動企業從該地區內部采購汽車零件。世界銀行的皮埃爾·索維(Pierre Sauve)認為,與美國和/或歐盟達成的協定意味著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摩洛哥和突尼斯等國也可以從供應鏈轉移中受益,與日本和韓國有著廣泛而穩定的貿易關系的馬來西亞和越南也一樣。
這些國家不必將自己的目標局限于削弱中國在制造業中的地位。嘗試提供數字化服務可能是一種更好的長期戰略,而新冠疫情可能讓這一戰略更易實現。公司人工作突然間基本實現了數字化。如果管理者慢慢習慣于遠程監督員工,還有什么理由會不習慣于管理更多的海外員工呢?在日內瓦國際研究所(Graduate Institute in Geneva)任職的理查德·鮑德溫(Richard Baldwin)指出,疫情導致的停工過后,企業將會積極節省成本。
即便如此,貿易也不是節流的唯一途徑。歐洲大學學院(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的伯納德·霍克曼(Bernard Hoekman)警告說,企業可能選擇將服務自動化,而不是轉往海外。反過來,同樣的警告也適用于希望工廠回遷國內能帶來更多就業機會的人。對工程師來說機會可能是多了,但對餐廳服務員沒有影響。
捍衛現狀的人試圖解釋開放的優勢,批評者則抱怨全球化已經走得太遠,現實是兩者都有可能如愿以償。在有足夠的影響力來布署調整的國家,醫療和制藥行業預計會面臨把更多的生產本地化的壓力。那些希望利用全球創意市場的中國企業會發現要進入這樣的市場更難了。外資收購將受到猜疑。美國對其供應商的審查將使得全球貿易更加困難。
但是,一旦可以重新開始投資,許多企業都會繼續以追尋下一個增長點的方式構建自己的供應鏈。當然,需要留意那些傾向于在企業和它們偏愛的供應商之間設置障礙的政府。在這方面全球性企業都頗為擅長。奧羅克說:“如果要我給‘達沃斯人提建議,我會建議他們少發表意見,忍氣吞聲。”他補充說,對歷史的研究教會了他萬事保持溫和中庸的好處。
如果政治領導人認為滿足公眾對安全的渴望就要對過去的做法全盤否定,那么回歸常態就可能受阻。法國總統馬克龍近期接受了《金融時報》專訪,談論新冠肺炎的教訓及其可能帶來的緊縮,他說:“很明顯,這種全球化已經走到了其周期的盡頭。”若果真如此,更好的辦法就是全球開始建立一個不再以單一主要出口國為中心、重新平衡的新周期,而不是完全放棄全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