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尊敬的明達公司領導和員工們:
你們好。
我是貴公司銷售推廣部業(yè)務員李瑞強的妻子(起碼目前在法律上還是)。相信推廣部部長夏總以及其他部門同事應該還記得,去年10月4日晚7點,你們曾經(jīng)蒞臨鴨鎮(zhèn)麗島大酒店參加了我們的婚禮。李瑞強為了照顧好你們這些遠道而來的貴客,曾于婚宴結束后,又拉著我邀請你們?nèi)尽D翘焱砩希钊饛姾鹊煤詠y語,丑態(tài)百出,以致最后不省人事,我和大家一樣都記憶猶新。所謂“洞房花燭夜”,無非是我連夜洗換床單被子。不瞞大家說,李瑞強回家后不僅將婚房吐得到處都是臭不可聞的嘔吐物(他在床上吐了兩次,所以換了兩次),誰能想到他在后半夜還小便失禁,這下不是換床單能解決的事了。8000塊錢買的床墊被他那泡臊氣之外仍然散發(fā)著酒氣的尿液浸透。說實話,我很生氣,沒再管他,而是任由其浸泡在自己的尿液中酣睡,自己去客廳沙發(fā)上湊合了一夜。
追溯起來,我和李瑞強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們都是鴨鎮(zhèn)人,他是塘村的,我是壩村,我們同在鴨鎮(zhèn)中學讀書,他比我高兩屆。譽為“青梅竹馬”可能有點不符事實,而且我們在相處之前也從未說過話,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彼此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問題,這在我們后來談戀愛時獲得了驗證。我印象里他是中學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自行車的學生之一。每次在上下學路上遇見他,他要么是步行,要么是坐在別的男生的書包架上,有時也像一個巨嬰那樣淘氣地坐在前面的大杠上。但從來沒見他騎車別人坐車。早年他家買不起自行車的貧窮閹割了他諸多正常人理應具備的技能,至今沒有學會騎自行車只是其中一項而已。現(xiàn)在滿大街到處停靠的共享單車不僅與他無關,而且簡直是對他的羞辱。今年春節(jié)期間,我們走親訪友的某一天,他不顧我的勸阻,不辭辛勞地將一輛共享單車扛了起來,然后涉險爬到河邊,再將自行車放在河坡下的淺灘里。半年過去了,那輛橘黃色的自行車還在河坡下。有一次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春夏季節(jié)漲水,現(xiàn)在它只有坐墊和車把露出水面。
李瑞強也表示對中學時代的我有印象,并且在十多年后再次讓我聽到了那個讓我難堪和痛苦的綽號——小菜壇子加冬瓜。是的,我承認我不苗條,我的形體不盡如人意。但這顯然并非我的過錯。雖然這是老天的恩賜,但我也并不想這樣。而李瑞強,此時我們已談婚論嫁,已是枕邊人的關系,他就這么赤身裸體著躺在一側抽他的事后煙,陡然冒出“小菜壇子加冬瓜”攻擊或調侃兩分鐘前與他肉身相交的未婚妻,還擅自發(fā)出下流的笑聲,他到底意欲何為?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這樣,我們何必在一起。我迅速起身穿衣要走。結果他佯稱純屬玩笑,還指責我沒有幽默感,并反問我:“你難道不覺得親切嗎?多么讓人懷念的青蔥歲月啊。”
我不想陳列李瑞強的種種人格缺陷,我只是想說,我們領證并在麗島大酒店舉行婚禮,對我來說是一種勇氣。我是鼓起勇氣才和他結婚的。另外,我想自己可能過于自信。我是一名教師,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回到母校鴨鎮(zhèn)中學擔任教職,從班主任干起,到現(xiàn)在的德育主任,經(jīng)我手的學生,絕大多數(shù)都能教好,無論其什么樣的家庭背景,什么樣的品學現(xiàn)狀。工作多年來,我的教學成績不僅在鴨鎮(zhèn)受到廣泛認可,在我們整個區(qū)的排名中,也往往處于中上水平。當然,李瑞強不需要我教授他知識。但我作為一名“先進教育工作者”(市級),作為“師德標兵”(省級),勸導幫助我的丈夫李瑞強成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健康的人,這既是我的專業(yè),也是一個賢妻的職責。
我太自信了。面對李瑞強,我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李瑞強換過多少工作,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現(xiàn)在他在貴公司推廣部負責文案工作,也無非兩年有余,但早在一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己對工作的不滿,稱這份工作“無趣”,是“涂脂抹粉”,是“虛假宣傳”。鑒于他現(xiàn)在仍是貴公司的員工,我不會挑撥他和公司的關系。我只是想說,工作換來換去也能證明李瑞強不是一個長性的人。可笑在于,李瑞強居然長期在我面前自我吹噓是一個“閱歷豐富”的人,以此來貶抑我對教職的從一而終是一種孤陋。規(guī)律性的生活對一個人來說是多么寶貴和健康,尤其是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李瑞強抽煙酗酒,花天酒地,有點閑錢就云游四海,表面看來確實風流快活,而其實質呢?實質是高血壓、痛風和心臟病,以及因此對家庭的極度不負責任。他也稱自己可能活不了太長,因為他的父親就是四十多歲猝死的。農(nóng)民沒有體檢,當年不講究驗尸,也沒那個條件。李瑞強說,他幾乎可以肯定父親死于心血管疾病,而自己的心臟病肯定也遺傳自父親。對此,我當然不敢茍同,心臟病患者活到八九十歲的屢見不鮮。種種資料顯示,后天的保養(yǎng)遠遠重于先天遺傳。我的規(guī)勸就是讓他不要浮躁,工作上勤勤懇懇,生活上放棄惡心,保持規(guī)律性生活。在交談中,我不止一次地告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生活制度并非他所謂的“前現(xiàn)代”生活方式,而是人類自原始社會即已形成的自然、經(jīng)典的作息選擇。在這種作息方面,美國小鎮(zhèn)上的一對夫婦與鴨鎮(zhèn)上的人又有何異?
作為夫婦,我并非出于要結束這種兩地分居的生活局面,而是為他的身體和壽命考慮。我希望他盡早結束在省城的漂泊生活,回到鴨鎮(zhèn)來。我說,不要相信淺薄的成功學論調,沒有混好,也是可以回來的。結果呢,結果他嫌棄鴨鎮(zhèn)的親友,嫌棄鴨鎮(zhèn)沒有他所需要的夜生活(無非是KTV里的小姐),還揚言分居可以保鮮我們的愛情(如果它是真相的話)。事實上,他的朝秦暮楚并沒有改變他們李家的貧困。他在省城的有房(50平方米的公寓)有車(價值2萬塊的二手車)僅僅是拜時代進步所賜。他無視鴨鎮(zhèn)這些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蓄意丑化鄉(xiāng)村帶有旱廁氣味的新鮮空氣,還因一兩次出國經(jīng)歷,惡毒攻擊中國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他坦言自己更愿意到澳大利亞去放羊。面對此類奇談怪論,他的母親和姐姐都看不下去了,紛紛指出他崇洋媚外的嘴臉,卻沒有獲得他的重視。
他的乖張脾氣與他自幼被家人寵溺有關,也與我的過分獨立分不開。我始終沒有堅持讓他回到鴨鎮(zhèn)與我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哪怕他試圖要求我放棄自己的生活前往省城,我一度也沒有表示反對。他自稱某位大學同學現(xiàn)已是某區(qū)教育局的人事科長,拍著胸脯表示,將我的教職調動到省城應該不是難事。他使用他在人際交往中慣用的伎倆,請客吃飯唱歌泡腳,可想而知,最終沒起任何作用。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他,我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得并不積極。也就是說,婚后大半年來,他不愿回來,我也沒能到省城,異地夫妻,離多見少,已成為我們家庭生活的嚴酷現(xiàn)實,我已不堪忍受。而這時候,更加嚴酷可笑的,也可以說順理成章的事發(fā)生了。
他要求離婚。
如你所知,面對如此形同虛設的畸形婚姻,我又怎會反對離婚?我的父母親友很早就暗示過我“這樣的日子有什么過頭”。但考慮到我在鴨鎮(zhèn)的身份和處世為人一貫的態(tài)度方式,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將這個念頭先擱置起來,緩一緩。李瑞強同學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試問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沒有缺點呢?圣賢們的事跡告訴我們,人并非生而為人的,人生是一個過程,也就是一個“成人”的過程。所謂“以戒為師”,所謂“修身”,斯之謂也。李瑞強還是太淺薄了,毫無覺悟。在離婚這個話題上,我和李瑞強的區(qū)別可以明確的一點是,我只是避而不談,他則是大肆叫囂。換言之,我欲開口他已開,我承認我比他遲了一步。對于離婚成癮(他之前有過一段婚姻)的李瑞強來說,離婚和他口中不斷提及的“約炮”是一樣的家常便飯,但對我來說,畢竟是一件人生大事。一如在答應李瑞強的求婚時我所作的鄭重考慮,我回復他,我同意離婚,但我得先想一想。
“想什么想,別想了。”李瑞強武斷地說。他的這句話只是讓我想笑,他確實是我理解中的巨嬰。但緊接著我就笑不出來了。
真沒想到,李瑞強居然有事無巨細寫日記的好習慣。作為班主任,多年來,我也確實要求學生寫日記寫周記,但我自己卻在高中時期因為學業(yè)繁重而放棄了。作為夫妻,李瑞強寫日記,我并沒有太放在心上,更不可能違背公序良俗去偷窺他的日記內(nèi)容。直到他以日記為原始檔案給我開了一份清單(見附件),我才大致了解到此人寫日記的獨特之處,那就是一份賬本,記錄著每一筆收支及其緣由。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樣并沒有耐心閱讀這份清單,所以我有必要簡略介紹一下:在這份清單里李瑞強提供了他和我戀愛至今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錢,具體到時間和地點。這份清單本身確實可以構成當下社會一個奇聞。我一方面在清單上看到了我們戀愛和婚姻的生活細節(jié),有往事歷歷在目的既視感,同時也驚訝于自己居然有幸成為這一奇聞的主角。另外,李瑞強的日記清單想必在未來社會具備物價、社交等層面的社會學和考古學的文獻價值。至于李瑞強開列這一清單的目的,無需我贅述,我也不屑于復述他的請求。我給貴公司諸位女士先生們寫這封信,僅僅是想共享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叫李瑞強的人,他是多么有趣。
打攪了,謝謝。
此致敬禮
李瑞強現(xiàn)在的妻子,不久后的又一前妻
×年×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