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 550025)
奧古斯丁作為教父哲學的集大成者,在討論宗教過程中首先將自由這一概念引入倫理道德領域,使其成為具有形而上意義的概念。而在多年之后,深受基督文化影響的康德在面臨自由與命定之間的矛盾時,才真正解決了奧古斯丁未解決的困境。然而將自由作為人道德根源的傳統,應當說正是繼承自奧古斯丁。
從伊壁鳩魯時代,神正論就成為了任何宗教不能回避的話題:既然上帝全善、上帝創造世界,那么為什么上帝要創造惡或者說為什么要允許惡的存在?對于西方信仰體系來講,這對于上帝存在的觀念是個重大挑戰。早期基督教的代表思想家奧古斯丁第一次將自由觀念引入倫理領域。奧古斯丁認為“上帝以自己為模板造人,所以人本質是善的”這一大前提是不可動搖的。
奧古斯丁在他的著作之中寫道,人在受造之初是無辜的,他在沒有否認人有原罪的情況下,表明人只要“意愿”就可以無罪的生活。1那么,言外之意,人也可以“意愿”不正當生活,原罪就來自“意愿”。意愿正當的生活,就隱含著不意愿正當生活的可能性,正是這種潛在的“不意愿”造成了人有罪。再引申一步,奧古斯丁已經肯定了人類有自由選擇自己行為的能力。
應當說,這是第一次,有人將自由這一概念納入到倫理哲學核心的位置。自由不再僅僅指社會地位的某種解放,而是涉及了人的本質:
“沒有自由意志,人便不能正當地行動?!?
“如果人是善的,且他只有如此意愿才能行正當,那么他應當有一自由意志,否則他不能行正當?!?
奧古斯丁表明,即便自由意志包含惡的可能性,但是依然不能舍棄,否則人連正當的行動也做不了。而且同時他強調,自由意志源自善。因為正是人有不受外界干擾進行判斷的能力,才能分辨善和惡。既然這種能力讓善和惡顯現,那么其必屬于上帝的全善。
但要注意的是,奧古斯丁強調的重點是:人可以不受干擾的分辨善與惡,將善與惡沒有遮掩的呈現在自己眼前,只有這樣人才有可能選擇善。當然,人也有可能選擇惡,但為善的可能性和合理性才是奧古斯丁的要強調的。
奧古斯丁認為,罪是一種意愿,堅持去做正義所禁止的事,但人有擺脫這一意愿的自由。所以原罪不在于禁果本身,而在于二者在明知食用禁果不對卻依然選擇這么做的自由意志上。因而惡并非來自全善的上帝,而來自全善的上帝的善意恩賜。那么善意的恩賜為何會產生惡?奧古斯丁認為:“于是只剩下一種可能,即唯獨心靈自己的意志和自由選擇能使它做貪欲的幫兇?!?人的罪要晚于被造,人在被創造之初是純潔的,因為人類擁有自由,人才有可能自己去分辨善惡。但也正因為人有自由,他才可能自發的違背上帝的善意。上帝與人的關系也因此走向決裂。因而人只有主動依靠上帝,才能戰勝貪欲的控制,讓心靈變得純凈,以此回歸上帝。
在奧古斯丁的思想中,自由是道德倫理的源頭。然而奧古斯丁的自由意志的施行,必須在上帝的統攝范圍下,因此其主張的自由意志依然不是純粹的、徹底的自由。這與其堅持的自由意志有著邏輯上的矛盾,因此奧古斯丁言說的自由并非完全建立在純粹理性上。歸根結底,我們是在上帝規定的條框下進行著有限的選擇,而要做出正確的選擇還要依靠對上帝的信仰。
那么,人類究竟是否存在真正的自由呢?自由與上帝的權威是否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呢?這些問題只能留到后世來解答。
受限于中世紀神學絕對統治地位的轄制,唯名論的勝利代表著理性解讀上帝這一嘗試的徹底失敗?!叭祟愒谏系勖媲熬烤箵碛袥]有絕對的自由”這一課題在當時,顯然已經不能成為可以大張旗鼓討論的命題。直到近代,關于這一課題才以“人在自然規律面前是否擁有內在的自由”這一形式提出。隨著科技的進步,西方哲學對于理性的信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上帝地位開始動搖,人神關系的矛盾表面上開始因為上帝倒臺而化解。但本質上,這一矛盾始終存在,且僅僅是更換了面目。
雖然近代唯理論和經驗論的爭論以及隨之而來的休謨懷疑主義,給理性帶來了巨大危機。但科技發展的強大動力依然讓人對理性深信不疑,使用理性對抗宗教壓迫的嘗試獲得了巨大成功。然而,奧古斯丁時代遺留的自由范圍問題也隨之暴露出來——強調理性等于自然的必然性法則,就是承認自然必然律便是人和社會的總則,其實也就否定了人擁有內在自由。人一旦順從了社會和自然必然性,就將犧牲掉自由、認可社會的不平等,自由、尊嚴、平等將成為一紙空談。自然因果和人類自由意志之間的裂痕“自始就潛伏在近代西方哲學的啟蒙精神之中”5。
在這種背景下,康德為了化解理性危機同時也為解救岌岌可危的人類自由,進行了著名的三大批判。鄧曉芒也認為康德思考一切哲學問題時所圍繞的核心是必然與自由的關系問題。6康德自己也說過:
“直到第四個二律背反‘人有自由,以及相反地,人沒有任何自由,一切都是自然的必然性’。正是這個二律背反,把我從獨斷論的迷夢中喚醒,使我轉到對理性本身的批判上來,以便消除理性似乎與它自身矛盾之種種怪事。”7
康德要解決的問題可以與奧古斯丁理論中的矛盾相提并論。在不可違抗、造就一切的角度上來看,上帝的概念與自然規律的概念近似。我們回答了人在自然規律面前是否有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就彌補了奧古斯丁的邏輯漏洞。
關于自由的二律背反的梗概是這樣表述的:
1.要證明自然因果律并不是唯一的因果性,他不能解釋一切現象,我們有必要假定存在一種自由因果律。8那么假如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發生都可以用因果律解釋,則一個事物必有另一個事物作為其原因。為這種結果尋求原因的企圖將會追溯到第一因,而第一因沒有其原因,這樣就違背了自然因果律。則必存在自由因果律。
2.要證明“自然因果律可以規定一切現象,并不存在自由的因果律”9就是要證明世界上一切都是必然的。首先假定先驗的自由存在,并認定他是世界的第一因。那也就是說,世界可以違背因果律的支配而運行,這個最初出現的運動也就可以無條件的開始。如果這樣的話,自然因果律就不再具有連續性,既然如此,經驗不再具有統一性,知識便無從談起。所以自由一旦進入自然的因果鏈條之中,就必須被自然因果所規定的,那么自由就不再是自由了。要么就要犧牲掉自然的規律性,得到自然毫無規律的結論。
在上述證明過程中,康德將自由因果與自然因果放在一個領域中進行考量,結果證明純粹理性不能證實和證偽??档抡J為這是因為知性的先驗原則一旦不以自然現象作為質料,試圖超越自然現象去把握物自體就必然產生二律背反。我們知性先驗原則分析得到的產物往往是超驗的,而現象界給我們的信息是經驗的,將二者放在同一領域進行等同思考,等于承認“超驗是實在的、經驗是觀念的”。
所以要試圖論證人的自由問題,就必須解決這個二律背反,將超驗和經驗放在各自的領域內進行考量。他將自由放在物自體所在的本體界來考量,只有在這個層面,自由才可以規定現象界的具體道德實踐活動。而相應的,自然因果律僅存在于現象界,對于科學來說他是不可反駁的真理,但卻不能規定道德。但不同于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康德的本質世界與現象世界的關系實際上是同一個世界,只是人感性和知性功能不同而造成的區分。因此,自由與自然規律之間的關系就徹底變為了現象與物自體之間的關系:
“它存在于先驗的世界,不受自然因果律所決定,它的對象不能在經驗中得到規定而在現實中得以實現……在形而上學宇宙論意義上,自由意味著主動的開始一種狀態的力量?!?0
在這個層面上,康德已經承認自由是一種高于自然因果律的存在,自由超越時間之外。它的來源必然不是現象界,而是理性的先驗。關于自由的二律背反分歧的焦點在于自由因果律能否夠進入現象的時間序列,從而對自然因果律產生影響。由于物自體世界和現象世界的區分,自由因果律只能在時間之初才能進入現象世界的時間序列。這就涉及一個古老的問題:究竟存在不存在一個必然存在者,即上帝。自此才引發出康德的第四個二律背反。
因此,康德雖然從純粹理性出發,在自然規律的面前給人的尊嚴和道德留下空間。但其最終還是要回到對“上帝”這一概念的解讀上。其自由觀念也因此將核心放在了人神關系的建立上。但此時康德言語中的上帝,已經不是高坐云端的老者,而是一個“自然存在者”的概念。而自由在道德中的意義在于:道德法則之所以是其自身,正是因為它是純理性的,不能摻雜任何感性因素。因此道德法則是不可以在經驗世界尋找根據的,其根據一定要超越經驗世界的因果律,這個根源就是自由。因此康德說如果沒有自由,人們也無法在心中找到道德的根基。11
終于,康德通過劃界的方式解決了奧古斯丁理論中自由與必然之間的矛盾,也化解了啟蒙運動的自由危機。他承接了盧梭的觀念,認為自然因果律不能對自由和道德產生壓迫,不平等、弱肉強食即便是自然的法則,也不能成為人類的道德律。
康德表面上并不涉及神學問題,但他恰恰解答了奧古斯丁的困境,因為奧古斯丁實際的困境并非是純粹的人神關系,而是自由與必然之間的矛盾。奧古斯丁局限于對現象界具體善惡的實踐問題,沒能認識到他口中的上帝和他描述的自由還有一只腳仍陷在現象界的泥潭中,因而無法得出自由必然性的結論,只能借助于超越經驗的上帝。
然而,奧古斯丁將自由觀念引入到倫理道德領域,應當說是一個偉大的功績。他為最終證明道德是必然存在的鐵律這一命題提供了機會。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康德才能從道德實踐的角度去思考自由問題。
注釋:
1.奧古斯丁.《論自由意志》.成官泯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第100頁.
2.奧古斯丁.《獨語錄》.成官泯譯:上海社會出版社,1997.
3.奧古斯丁.《論自由意志》.成官泯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第133頁.
4.奧古斯丁.《論自由意志》.成官泯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第87頁.
5.張志偉.《康德的道德世界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第21頁.
6.鄧曉芒.康德自由概念的三個層次.復旦學報,2004,(2).
7.康德.康德書信百封.李秋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第244頁
8.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第347頁.
9.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第374頁.
10.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29頁.
11.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