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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韓國導演奉俊昊的作品《寄生蟲》獲得了第9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國際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創劇本四個大獎。這是奧斯卡90多年的歷史中,第一次將最佳影片頒給一部外語片。至此,《寄生蟲》不僅攬獲了包括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和奧斯卡四項大獎在內的眾多重量級榮譽,更是在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一場觀影熱潮。這部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寓言,折射了現實世界的無數面,引發了觀眾對劇情和觀影體驗的大討論。相關影評網上已經非常多了,筆者不做贅述,僅就電影引發的認識論問題,做簡單的探討。
人憑感官接觸到世界萬物,產生感性認識,我們稱之為“表象”。表象關乎人如何去看,如何去感知外物,而非客觀對象在現實中真實存在的狀態。表象和真實的不一致,成為哲學和藝術最喜歡探討的問題之一。現代社會,隨著互聯網和各種媒介對人生活的全方位滲透,我們真實的生活事實上已經被信息化重構。對真實的追求,不僅僅需要我們對自己感知的事物進行加工,更是要對我們接受的信息進行甄別。而當今社會,被包圍在信息中的我們,有能力追求真實么?由此,我們提出兩個問題:1.當人類自身只有感官作為媒介時,可以通過表象抵達真實么?2.當人類被信息包圍的時候,表象是否還能被識別為“表象”?在這篇文章里,我們通過電影人物的視角,主要來分析第二個問題。
我們從影片里一個不怎么起眼但非常重要的背景——古早蛋糕說起。地下室住了四年的男人因為開臺灣古早蛋糕店而破產,窮人家的父親金基澤之前也開過古早蛋糕店。他們在影片中的生活狀態,基本上可以說跟開古早蛋糕店有著非常直接的聯系。古早蛋糕店是個魔鬼么?為什么跟它沾上邊就窮困潦倒了?事實上它只是個“投資需謹慎”的商業項目,在理論上是有可能成功盈利的。嗶哩嗶哩網站上,有位臺灣韓裔小哥講《寄生蟲》的社會背景時提到,古早蛋糕在韓國家喻戶曉。當年這個小吃風靡全韓,不少人賭上身家加盟這個行業。但好景不長,韓國一檔綜藝節目,做揭秘暗訪,爆料這個好吃到無法用韓語形容的古早蛋糕里有不好的添加劑。然后,這個行業就徹底涼了。無數家庭因此損失慘重。后來,韓國官方介入調查,發現這個所謂的暗訪節目才是造假的一方,所謂的添加劑是為了節目效果故意危言聳聽的。韓國人對此直呼上當,懊悔不已。但又怎樣呢?這些創業返貧的家庭,就這樣被大水沖到了底層。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影片中窮人的兒子基宇小時候是參加過童子軍的,女兒基婷又學過繪畫這種費錢又無用的東西。他們家原本也不是窮成那樣的。
這個故事里,有著巨大受眾的綜藝節目成為假信息的制造者,而它的觀眾又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它的信息,認為這個爆料是社會現實。基于這種現實,消費者做出了不再消費古早蛋糕這個品類的決定,進而傷害到了現實中真實存在的個人和家庭。而導演又以此為素材,生產出了新的信息,即這部電影的人物形象。通過這種改編,對于熟知韓國社會背景的人來說,電影在某種程度上也提出了對媒體倫理的反思。
同時,導演也在影片里呈現了一個完整的信息生產過程,即窮人一家上位的整個過程。他們寫劇本背臺詞準備道具磨練演技,就為了制造場景騙過富家女主人。而女主人并不比普通人更高明,窮人一家的表演完全對得上她的現實需求,她輕信并為家庭招致禍端。表面看,他們都是倒了八輩子霉,事實上再給一次機會,他們選的對么?或者說,他們對抗的了那個偽造的真實么?
這就引出第二個問題:人可以根據他們對世界的認知,采取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么?電影前半部分,無論窮人一家用了什么卑鄙無恥的手段去得到他們想要的職位,節奏始終是明快的,那種積極向上的勁兒讓你又鄙視他們又恨不起來。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在改變命運。他們最開始什么狀態,一家人在地下室,沒考上大學的兒子女兒抱著手機蹭別人家網,父親大白天裝睡,唯獨母親還實際一點,與外界聯絡攬點零活兒養活全家。這家人是無望的,麻木的一家人。送石頭的大學生和石頭給他們帶來了希望,這莫名的希望又給他們注入了能量,他們,和觀眾,都認為,無論他們多可鄙,但這家人的命運要迎來轉機了。欣欣向榮幾十分鐘后,他們急速墮落了。最終他們一家甚至不如電影開始時的狀況。記得金基澤在體育館里跟兒子說什么,他說:“人生永遠無法跟著計劃進行……所以,人不該有計劃。沒有計劃就不會出錯。一開始沒有計劃的話,發生什么事情都無所謂。殺人也好,賣國也好。全他媽都無所謂了,懂么?”懂么?他兒子不懂。觀眾也不懂。他本來已經放棄自我意志了,他懂。此時他們一家卷入的漩渦,是他們試圖改變命運帶來的。就像上次他開蛋糕店,也是一次改變命運的嘗試。地下室生活了四年多的男人,他肯定也懂,但他選擇完全接受自己的命運。不僅如此,他也接受富人擁有一切的現實,依靠他們并崇拜他們。他們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不再作無謂的追求。
第三個問題,其實是第二個問題的引申,主要涉及影片里的富人。因為富人有資源有條件,他們的生活狀態是影片里所有階層甚至電影之外觀影者們的奮斗目標。他們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按自己的生活來生活,按自己的需要來與別人打交道。他們不僅有錢,還有錢帶來的秩序和安全感,他們有信心做個善良的人,因為一切井井有條,盡在掌握。但還是發生了不可預料的悲劇,在男主人死之前,沒有人預料到富人也會遭此厄運。從這個角度看,他們命運因為有錢而變的更能把握了么?富家男主人死后,他的遺孀和子女要過上怎樣的生活?富人的兒子多頌多年后會不會像基宇一樣,不得不上門給別人家孩子做英文家教?這家人是無辜的。但他們何以至此?緣于女主人的一次次輕信?還是整個富人階層對世界的把握根本就不可靠?當世界表象方式呈現出來的時候,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很難把握真實。而觀眾,只要還愿意做個配合的觀眾,也絕不會有力量觸碰到現實中的真。
“電影給窮人提供了財富和權力的角色,這超乎窮人的夢想。”麥克盧漢對電影的這一批判,在《寄生蟲》中表現為窮人一家對擁有財富的認知。他們在主人家狂歡的一段,每個人都表達了對富人的看法,觀眾們知道這是虛幻的,劇中人也未必不明白,但他們沉浸其中,仿佛自己真的擁有了這樣的生活。基宇在這時候說了一句幾乎和敏赫一模一樣的臺詞:“等她上大學,我想和她正式交往,我是認真的。”麥克盧漢在他的書中寫道:“這是木偶的財產夢,絕不可能是真實的財產夢。”他解讀了《了不起的蓋茨比》,雖刻薄但不無道理地說:“黛西在察看蓋茨比昂貴的襯衣時再也抗不住蓋茨比的勾引”,“黛西和蓋茨比生活在一個虛飾的世界中,這個世界受到權力的腐蝕;與此同時,它的夢幻又具有天真無邪的田園詩色彩”。這與我們當代的現實生活中多么相似:你的房子你的車子比你本人是誰更重要,只要你買了招貼畫上的東西就能變成(或擁有)畫上的美人。通過媒介,信息制造者可以把一切幻像帶給觀眾。而觀眾一旦當了真,命運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整部電影不過是一樁兇殺案前因后果的生動展開,不過是電影最后部分那句電視新聞的生動展開,不過是一個故事。電影之外,卻是整個現實。窮人沒來由的窮,和富人沒來由的富都是電影之外的東西,觀眾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但正是這樣的聯想,串起了現實和這部電影,使得電影有了超越自身的意義。電影藝術,也只有關照現實,揭示現實,通過對真實世界的討論才能獲得自己強大的生命力和藝術感染力。從這個意義上講,《寄生蟲》不失為一部卓越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