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詩詩
摘要:《野草》創作于“五四”運動低潮期,也是魯迅個人心緒情感低迷期。在大時代背景的壓抑下,《野草》的世界是一個“廢弛地獄”般絕望的悖論世界,但卻孕育著如“慘白色小花”般松弛又緊張、生機又凋零的矛盾的生命張力,隱喻悖論世界中的自我困境;作為一代先驅啟蒙者的魯迅,在傳統世界和現代化西方世界的夾縫中不斷掙脫束縛心靈的鐵屋,以一個孤獨而反叛的歷史“中間物”的姿態,在悖論世界的自我困境中尋求超越。
關鍵詞:悖論世界 自我困境 生命哲學
中圖分類號:I2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9-0121-02
李歐梵在《鐵屋中的吶喊》指出魯迅《野草》中:“多種沖突的兩極建立起一個不可能邏輯地解決的悖論的漩渦。”這種悖論的漩渦集中隱喻地反照魯迅內心情緒——自我困境。本文將分別以悖論世界中自我困境的三個維度——自我認識困境、自我存在困境和生命價值困境、曠野呼告困境為出發點,探討作為啟蒙先驅的魯迅掙脫心靈鐵屋枷鎖中所展現的反叛、孤獨的歷史“中間物”姿態,以及對自我困境的“超越”。
《野草》中的魯迅心理狀態和情感領域總是呈現一種矛盾的、緊張的悖論式的存在。魯迅在《<野草·題辭>》中暗示著對其悖論世界的構造,可概括為是空虛和充實、沉默和開口、生長和朽魔、生和死、明和暗、過去和未來、希望與絕望的矛盾對立的世界。每組所指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甚至于相互轉化。而悖論世界揭示的不僅僅是存在的現實環境的復雜性,更暗喻生存在悖論世界中個體的自我困境的矛盾性。
一、生與死的悖論世界:自我認識困境
魯迅在1924年9月寫給李秉中的一封信中說道:“我自己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墓碣文》所抒寫的正是這樣一種思想矛盾與內心苦悶。
《墓碣文》構造的悖論世界是“生”的我能與“死”的墓主之間的超乎靈魂維度的生死對話,墓碣象征著生命終結意象,代表著死;而“我”是一個活體的人,且“我”讀著上面的刻辭,象征著對死去生命的考察與認知,代表著生的體驗對死亡的關涉。文本展現的墓主,是魯迅所審視的另一個自己的化身,在“浩歌狂熱”中“寒”“天上”看見“深淵”,“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無所希望”中“得救”,等等,墓主展現出與眾不同,赫然屹立的氣質正是魯迅先生的氣質,其自身與外部世界所呈現的構成矛盾對立的緊張關系。其中“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舉動映射魯迅祛除自身“鬼氣”和“毒氣”的毅然思想決裂斗爭。斗爭中的創痛酷烈再次構造“自我審視”與“審視之難”的矛盾與困境,皆集中體現著“生與死”交織的悖論世界中,具有強烈自覺獨立意識和主體感受的“我”的自我認識困境。
另外,《死火》一文中“死火”的意象本身是既“死”又“生”的獨特的矛盾生命意向,存在于“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中,但“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扒喟妆蔽阌怪靡扇允恰氨澜纭眲C冽寒意之“靜”的另一種物化呈現,而“紅”,是象征著鮮艷激烈、澎湃熱血的奪目絢爛之色,顯然與“清白”之間形成強烈視覺張力,但這“紅影”并未和“青白冰”決然割裂,而是珊瑚網盤根錯雜地“糾結”,拉扯而不分裂。
同時“死火”還存在于悖論式的“冰世界”:以嚴寒的“冰山”為大背景展現大時代環境下的冷清凋敝,暗示革命低谷之際,暗涵生命之“靜”;但卻融入“奔跑”,打破絕對單一的靜態世界,以生命之“動”抵抗著所謂“冰山世界”,具有強烈的主動意識。“死火”于“冰世界”最初的出現顯然格格不入,蘊含著“熱與冷”“激烈與死寂”的矛盾對立的,蓄勢著“死火”必將“出走”冰世界的原動力。
“冰”與“火”的交織下,“死火”面對的是自我存在困境,但其思考“如何死”的實質是從相反的視角探討“如何生”。如果結果注定是“死”,那現有的“生”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失去了歷史評判價值后現世的自我何去何從?“死火”指涉個體面對既定無意義的結局——死亡時,面臨的自我認識困境。
二、明和暗的悖論世界:自我存在困境
《影的告別》中本就由光的存在與否決定其生命有無的“影”,拒絕在絕對光明或是絕對黑暗的世界中生存,向“形”告別是對產生自己的母體的告別,是生命與存在的終極反叛形式?!坝啊狈穸ìF實中不存在的、虛無縹緲的世界——“天堂”,反叛虛無的“光明”,將個體存在的價值思考落在“現實”的視域中;否定苦難和折磨的封建統治、軍閥主宰的社會——“地獄”,將個體存在價值與封建傳統世界的意識形態割裂,反叛“黑暗”;而否定“黃金世界”代表著魯迅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下對虛妄的未來、空想世界的價值否定,將個體存在價值思考落足于對當下現實。一系列的反叛指向最終的出路——“彷徨于無地”。在沒有地方的地方找空間,在絕地中反抗,絕地中生存。這樣一個“無地”的存在象征著兩不屬的生存境遇,“影”就是存在于“無地”的“中間物”,聯系光明世界,也連接黑暗世界。
因此,“影”的悖論世界的第一層體現在選擇生存卻要絞死自身存在的根本方式;第二層體現在“無地”,象征著兩不屬的生存境遇;第三層體現在“彷徨”的生命求索行徑,即在不存在中尋找存在,在“無”中探求“有”。三個悖論的層面集中體現個體尋求新生的道路中,對過去反叛對未來虛無下自我存在的困境。
三、絕望與希望的悖論世界:生命價值困境
《希望》作于1925年,關于該篇的題旨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提及:“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遍_篇直指“我”的心“分外寂寞”,對于寂寞的闡釋魯迅曾將其比喻為大毒蛇,一種寂寞的情感體驗是屬于個體的情感,然而“我”的心卻“很平安”,此處“寂寞”與“平安”之間構成了個人心境的張力,是一種個人情感體驗的悖論。因為感受到“寂寞”的個體是源于對外界探索、交流無果后反觀自身的情感處境,是尋求外界突破、尋求外界交流的生命感的體現;而“平安”則是由內而外感受的滿足與平靜,是靜止的、無所求的狀態,并且后文進一步解釋這種“平安”的體現——沒有憎惡、沒有哀樂、沒有顏色和聲音。而顯然魯迅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他主張痛打落水狗、痛斥二十四孝圖;對于情感的表達,魯迅更是善用顏色,“白”“黑”“紅”等,載入如“死火”等意象的構造;而對于聲音,魯迅更是以“吶喊”的姿態呼吁青年人對抗這無聲的中國;沖出沉睡的鐵屋。由此,文中的“我”與現實的魯迅本人形象之間構成了完全矛盾、對立的個體存在。
文中引用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一句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之相同,其所展現的悖論世界是:企圖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虛暗夜的襲來與吞沒,即便抗拒成功也無法解決盾后面仍是空虛暗夜之間的矛盾。無論是否存在希望作為盾,“我”都將面臨存在被吞沒的價值困境。而最后決定以“肉薄”以擲“遲暮”求取存在的價值,顯示著魯迅對希望與絕望兩極之間探測的緊張感,以及對劃清自我和身外的現實之間界限的掙扎與徘徊。
四、過去與未來的悖論世界:曠野呼告困境
《頹敗線的顫動》中的老婦人的形象是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靈魂進行深刻剖析的集中體現;其所面臨的矛盾困境在于:以“自我犧牲”獲得的生存的機會換來的是所養活的下一代的背叛、咒罵與痛恨,以及最后曠野中“無詞的言語”與呼告之間愈發而不得的緊張感無奈感,是老婦人憤怒的控訴的精神狀態的具體化,一定程度上消解“自我犧牲”的神話。
魯迅在構造老婦人的生命悲劇和反抗的故事后面,傳遞著作為先驅者所經歷的心靈深處的一種極端痛苦和憤怒抗議的精神,承受著自己曾熱情培養的青年在反叛后擲來的敵意和冷罵,呈現出西方沖擊下遭遇啟蒙危機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個體靈魂的復雜面貌?!盁o詞的言語”下的呼告是歷史性的呼告、個體性的呼告,展現的是個體對過去自我犧牲價值的質問,是對悲劇命運載體未來何去何從的困境的發問。而最終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時,老婦人并沒有接收到來自任何一方的愧疚和悔意,而“我”卻還需要“用盡平生之力”將壓覆于身上的自己的沉重之手移開,曠野的呼告最終在“我”和“我”自己斗爭的困境中落幕。
五、結語
悖論世界中的自我認識困境是對“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問題的深刻反思;“自我存在困境”是基于對過去自己的認識下對現實生存處境的探究;“生命價值困境”是建立在前兩種自我困境下“出走”的價值缺失;而“曠野呼告困境”是對問題“我將要到哪里去”的思考,象征著對悖論世界歷史價值,以及個體存在價值的求助。
一切自我困境源于既對悖論世界中矛盾對立所指的雙方存在既同時肯定,又對矛盾雙方存在的同時懷疑。而這種懷疑主義的顧慮和思考,體現在魯迅對“悖論世界”的敏銳感知和深刻描摹上,究其根本而言是源于現代中國先驅啟蒙者對“在”而“不屬”現實世界中個體歷史價值缺失的惶恐感和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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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