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安斌 童桐
2020年初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必將成為載入史冊的一次全球性危機事件,也是人類社會發生“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重要表征。雖然疫情在湖北武漢等地集中暴發后得到了有效遏制,但一向以“燈塔”和“導師”自居的美國卻因應對不力成為新的疫情“風暴眼”,甚至有淪為“失敗國家”之虞。在種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裹挾下,“甩鍋”“陰謀論”和“污名化”一度成為國際輿論場的主旋律,近年來在世界各國獲得認可和推動的公共外交遭到了嚴峻挑戰。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發展的戲劇性和不確定性讓零和思維支配了部分國家的外交政策選擇,信任和包容成了國際社會的稀缺資源。對于我國而言,如何化危機為契機,向世界講好中國抗疫故事,與世界分享抗疫防災的中國方案,繼續夯實和推廣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成為公共外交和國際傳播工作的一項重要命題。
公共外交作為國家主體向國際社會解釋政策、提升信任的重要手段,對于增強各國之間的理解和信任、加強國際合作具有重要意義。因此,開展有效的公共外交在全球性危機爆發期間尤為必要。總體來看,新冠病毒大流行時期的公共外交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出現了一些突破,其中尤以中國方案值得關注。雖然此次疫情的走向及其對世界所產生的影響仍然難以預測,但考慮到當下國際社會所面臨的全球性風險愈發嚴峻,反思并總結這一非常時期公共外交理念及實踐的演變趨勢具有一定的緊迫性和啟示意義。
全球共同利益與抗疫外交的實踐邏輯
此次疫情在全球的蔓延與近年來泛濫成災的“逆全球化”思潮相互交織,“各掃門前雪”甚至于“鵲巢鳩占”竟成為一貫占據道德高地的西方政客抗疫的權宜之計。相比之下,中國踐行的抗疫外交成為災難外交(disaster diplomacy)的生動體現。
“災難外交”的概念由美國學者邁克爾·格蘭茨(Michael Glantz)提出,強調的是公共外交的危機反應狀態。根據災難的潛伏、暴發、延續和痊愈等不同階段,開展有針對性的公共外交,實施信息共享、國際援助、經驗指南等不同的策略。①
首先,在疫情暴發初期,中國第一時間向世界分享病毒基因序列及相關信息,以供各國同行盡早開展防御和疫苗研發。吹響戰疫集結號后,中國政府與日韓等周邊國家開展“口罩外交”,同時強化雙向溝通和共治機制。中韓兩國實現向對方國家零輸入、中國與巴基斯坦相互支援和配置緊俏物資、中國與加拿大合作研發疫苗等都成為抗疫外交的典范。
隨著國內疫情得到有效遏制,以國際援助的方式分享中國方案成為災難外交的新重點。在意大利、塞爾維亞和非洲、拉美等受援國家和地區,中國醫療隊獲得了公眾和媒體的廣泛關注。由于中國是當今世界唯一一個具有全產業鏈的制造大國,疫情期間全世界對于呼吸機、檢測試劑的海量需求也改善了世界各國對于中國制造的刻板印象,進一步彰顯了中國作為新興大國的責任與擔當。
災難外交被視為是一種平等、穩固的公共外交形式,其所倡導的公益性與人道主義價值理念能夠突破諸如意識形態、價值觀這樣的傳統外交壁壘。②雖然部分西方媒體和政客以“贖罪論”污名化中國的援助行動,但從現實來看,世界衛生組織為代表的國際組織和以比爾·蓋茨為代表的意見領袖對中國的人道主義援助紛紛給予肯定。其原因在于,中國在此次疫情期間所進行的援助活動是以全球共同利益姿態出現在國際舞臺。全球共同利益理念在我國的外交史上有著深厚傳統,③其所對標的是西方學界界定的物質層面的“公共品”和倫理層面的“共同善”(兩者英文都是common goods),意涵為當一個國家通過幫助別人來增進自己的利益,那么這個國家仍然是在為共同的利益做貢獻,④從實際效果來看,對“共同善”的堅守應當包括“維系全球利益”與“應對全球危機”兩個層面。
以全球共同利益為表現的抗疫物資以及經驗的跨境流動是改善國際關系的有效催化劑。相比之下,美國一些政客鼓吹的“疫苗壟斷論”才是損害全球共同利益,獨占全球公共品的典型行為。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目標的抗疫外交將會成為中國公共外交實踐中打造的國家品牌。從歷史經驗來看,基于共同利益的國際援助會以集體記憶的形式塑造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或民族的看法,很難被扭曲和遺忘,并且在諸如災難這樣的特定情境下被“立刻激活”。
在全球性災難頻發的當前世界,以災難外交為關鍵詞的國際性援助活動將愈發頻繁,成為公共外交能力建設的必要環節之一。在實際情況下,災難外交與文化外交往往是同時出現的。因此,此類外交活動必須在平等對話的基礎上進行開展,尤其注意文化語境的差異性以及對方國國民心態的動態變化。另外由于國際性災難具有一定的流動性,國家主體應在自身實力可承受范圍內對受災國施以援手,平衡好內部需求與外部矛盾。開展災難外交需在考慮多元影響因素的前提下進行,否則災難外交也有可能最終演變為外交災難。
長期以來,我國在進行公共外交實踐過程中經常要面臨語境上的差異性。有研究顯示,以口號或范例所呈現的中國方案更容易受到對象國媒體和民眾誤解。⑤相比之下,適配于對象國本土語境的“中國方案”或在對象國精準傳播的中國故事則更容易獲得認同。疫情期間,無論是抗疫物資還是經驗的分享,基于人道主義關懷的中國方案在跳脫既有話語陷阱方面具有天然的優勢。換言之,中國方案的跨境流動及其在各國語境下的本土化,其核心在于用賦能(empowerment)而非“抄作業”的方式來提升軟實力,其核心目標在于構建公正、平等的全球交往秩序,⑥所彰顯的是更為宏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
數字公共外交的中國方案
數字公共外交的興起成為此次疫情期間的一大亮點。相比于傳統公共外交,以社交媒體為主戰場的數字公共外交具有雙向溝通等特點。換言之,在互聯網空間內,網民更加期待以平等姿態與公共外交主體進行對話。⑦對于國家主體而言,利用公共外交提升國家形象的戰略傳播則需要基于數字媒體發展的特征進行重新的規劃和設計。國家主體必須尋求利用新媒體平臺,向更加靠近受眾的話語模式進行轉變。
中國媒體在數字公共外交領域的探索上扮演了重要角色。面對來自美國政客的無端指責,2020年4月30日新華社通過推特賬號發布了一則名為《病毒往事》(Once upon a Virus)的視頻,這則視頻以當下流行的極簡化風格呈現,將“樂高”這一流行文化符號與中美兩國經典文化形象——兵馬俑和自由女神進行融合。這條推文在一周之內迅速成為爆款,獲得2.5萬次轉推,4.8萬次點贊,以此為“迷因”(meme)的衍生視頻也廣為流傳。
抖音海外版TikTok的持續發力也成為此次疫情期間數字公共外交的典型案例。雖然受到了來自于白宮和五角大樓的無端指控和臉書等競爭對手將商業操作政治化的壓力,TikTok所采用的深度本土化和“淡色中國”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其所面臨的挑戰。疫情期間,發展勢頭良好的抖音增速更為迅猛。截至4月30日,TikTok全球總下載已經達到了20億次,疫情開始后的5個月內增加了5億次下載量。⑧在奈飛、優兔等老牌媒體平臺流量紛紛下跌的現狀下,TikTok流量逆勢增長。
TikTok在疫情期間獲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主要有二:首先,TikTok的用戶使用邏輯和場景契合于疫情下的“自我隔離”與“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ing)兩大主題,其便捷的創作和分享功能融合了UGC(用戶生成內容)以及PUGC(專業用戶生成內容)兩大內容創作及分享邏輯,催生了諸如#distance dance標簽等一系列數字迷因。其次,疫情期間,面對在社交平臺上泛濫成災的各類陰謀論和后真相,TikTok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年輕人化解媒體恐懼的避風港。相比于臉書和推特,TikTok的用戶話語屬性更強,行業內頂尖的算法使其更加貼合受眾的使用習慣與信息需求,也為受眾自動屏蔽了許多帶有負面情緒的信息,有助于克制當下普遍存在的信息焦慮。
由此可見,在數字傳播時代,媒體在公共外交中所扮演的中樞神經角色愈發凸顯。⑨可以預期,在后疫情時代,數字媒體平臺將成為各國推動公共外交的核心力量,有助于傳播主體在內容生產和分發層面整合不同民族和文化價值觀下的接受語境,通過推動內容生產與渠道創新,最終達到“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目標。⑩
東亞模式與軟實力的提升
此次疫情引發了國際輿論場關于國家治理模式的比較和反思,以中國方案為代表的危機管理東亞模式在疫情發展后期被世界各國所廣泛采用。國家治理水平一直被認為是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以往在歐美標準主導的軟實力排行榜中,治理水平是東亞各國落后于西方的關鍵性指標。在西方中心的話語體系中,植根于儒家思想的東亞社會治理模式長期以來被置于“自由主義/威權主義”的二元對立之下。11在此次疫情的抗疫初期,西方媒體和政客把中國方案置于“自由”和“人權”的框架下加以考察,因而難以避免偏見性的結論。
隨著疫情的進一步發展,“人權沒了”與“人全沒了”的實際效果逐漸顯現出來。中國(包括港澳臺地區)、新加坡、韓國、越南等東亞國家所采取的強有力防疫措施獲得了越來越多有識之士的肯定,其對冠狀病毒暴發所采取的“遏制-刺激”機制現在已被大多數國家實施,部分歐洲國家已將東亞模式奉為指導抗疫的教科書。疫情期間國際輿論場上有關社會治理模式的討論已經對西方中心論造成了很大沖擊。毋庸置疑,那些能夠迅速對危機作出反應、其公民自覺遵守專業性指南的國家,在后新冠時代的國際競爭中具備更為顯著的優勢。東亞各國在抗疫中的良好表現提升了其全球美譽度,將會轉化為更多的外國投資。一些研究機構預測,這些國家在軟實力指數排名上也將會大幅上升。12
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契機之下,東亞國家有機會在應對新冠病毒大流行的成就下重新認識自身的優勢,并積極將公衛外交納入公共外交的規劃中。13對于我國而言,在麥卡錫主義、冷戰思維在西方媒體和政界死灰復燃的挑戰面前,我們應當主動作為,調整對策,將中國方案與東亞模式話語相融合,這一舉措不僅可以作為提升我國公共外交話語權的有力抓手,也可以有效超越西方中心論的意識形態話語陷阱。
公共外交的“非常態”與“新常態”
無人向往災難,但風險是永恒存在的。14在全球風險社會成為新常態的當下,強化災難外交和危機傳播的機制顯得尤為必要。面對愈發頻繁的跨國危機,我國應當盡快建立起一套與全球風險社會所匹配的公共外交和戰略傳播機制。長久以來,學者對公共外交的討論往往以和平時期的文化外交范式為主,缺乏對危機外交、災難外交等前沿領域的討論。危機發生時期存在著有效信息匱乏、信息失真等現實問題,與病毒肆虐交織的信息瘟疫(infodemic)成為全球治理所面臨的共同挑戰,而媒體偏見和社交媒體的眾聲喧嘩為這一挑戰增添了另一層復雜性。15
在當下的國際政治經濟情勢之下,以國家和政府為主體所進行的傳統外交受到的阻礙越來越多。在全球性危機面前,多元主體無論在反應速度、資源調配還是在傳播效果方面表現出獨特的優勢。例如,在此次抗疫期間,民營企業主動作為,從華為、阿里巴巴等民企巨頭的物資馳援得到紐約州長科莫等關鍵性意見領袖(KOL)的感謝,再到“一帶一路”沿線的中資企業開展的國際合作抗疫獲得廣泛贊譽,由第三力量主導的公共外交既有效緩解了我國政府面臨的國際輿論壓力,也進一步提升了我國的國際話語權。
在此次疫情中,各國也利用城市間國際網絡守望相助,合力抗疫,城市外交成為公共外交的新增長點。以“C40全球城市聯盟”為例,其原本是一個致力于應對氣候變化的國際民間組織。包括武漢在內的十余個我國城市都是其成員。4月3日,C40召開的線上會議有來自26個國家的42個會員城市參加,主題為“全球抗疫:中國城市經驗分享”,另辟蹊徑向世界傳播了中國抗疫故事。此外,C40也在采購防護裝備和測試包等線下活動大顯身手,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單邊主義給全球抗疫帶來的負面影響。
在國際政治風云變幻與全球疫情蔓延相互交織而導致傳統外交步履艱難的背景下,以鐘南山和福奇為代表的專家學者在公共外交領域也充分發揮了關鍵性意見領袖(KOL)的作用,為消除政治化噪音、強化國際抗疫合作貢獻力量。早在2月武漢處在疫情高峰期時,鐘南山院士用流利的英文接受路透社等國際主流媒體采訪,向世界及時介紹中國疫情走勢。他還向歐洲呼吸學會(ERS)等同行多次分享了中國抗疫經驗。我國外宣媒體CGTN所舉辦的全球會診室也通過邀請全球各國醫療專家來分享中國抗疫經驗,截至5月4日,這一節目已經獲得1.88億人次閱讀量,其中海外平臺閱讀量1.5億人次。放眼大洋彼岸,在中國遭到西方媒體和政客一波又一波的“妖魔化”“污名化”的謠言攻擊面前,以美國抗疫先鋒、傳染病學家福奇博士為代表的專家學者多次出面辟謠,澄清真相。
以疫情為起點的公共外交角色轉變
愈發頻繁的全球性危機需要各國通過公共外交來促進國際合作機制的建立。雖然當下逆全球化思潮盛行,但人類整體性發展趨勢也不斷增強,國際合作的空間與手段也在不斷拓展,公共外交事實上成為了全球治理水平的一個重要衡量指標。對于公共外交主體而言,此次疫情既是“非常態”的典型體現,也是“新常態”的起點。在這場戰疫進程中,中國方案跳出了西方中心論的窠臼,成為非西方情境下有效治理模式的具體體現。有鑒于此,后新冠時代我國公共外交實踐所應承載的新使命是發掘中國方案的普適性意義,向世界闡明“中國能夠為世界帶來什么樣的共同善”。
另外,從疫情期間的全球合作來看,文化與科學的全球化進程在這一過程中正逐步加快,基于人道主義所開展的全球科學合作正成為主流。以此次疫情為起點,我國的公共外交重點也應隨之轉變,在實踐方式以及實施領域上,應針對當前全球語境特點有所側重。此次疫情中我國所進行的一系列抗疫外交實踐也充分說明:以促進國家間互動為主同時尊重他國決策自主權的公共外交實踐更能贏得對方國民眾的認可。由此而來,針對我國援助行動的“陰謀論”也會不攻自破。
總體來看,后新冠時代我國公共外交的主要任務是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以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為代表的普遍認同話語之下得到肯定。中國方案如何與世界多元模式共存、不同國家和文化間如何守望相助,尋求共生共榮。當下中國面臨著政治經濟文化話語與國內外輿論變局相互掣肘的困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挑戰則要求我們重新調整在世界舞臺上的角色設定。有鑒于此,我國的公共外交話語模式應當盡快完成轉型升級,迎接全球風險社會的挑戰。正如習近平主席3月27日應約與特朗普總統通電話時所指出的那樣:“流行性疾病不分國界和種族,是人類共同的敵人。國際社會只有共同應對,才能戰而勝之?!币咔樵谧韪魢H交往和跨境流動的同時,也為探索全球化的新常態和推動我國公共外交的轉型升級創造了難得的歷史機遇。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科重大攻關項目“新時代中華文化走出去策略研究”的部分成果,項目批準號18JZD012)
「注釋」
①毛維準、胭天舒: 《災難外交:一種新的外交方式——印度洋地震海嘯啟示錄》,《世界經濟與政治》2005年第6期。
②王義桅:《“西方對華疫情輿論”并不統一》,《環球時報》2020年5月8日。
③劉笑陽:《國家間共同利益: 概念與機理》,《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6期。
④Olga Krasnyak:For Common Good: Russias Public Diplomacy During the Covid-19 Era,https://www.uscpublicdiplomacy.org/blog/common-goodrussias-public-diplomacy-during-covid-19-era,2020-4-17。
⑤陸佳怡、董穎慧:《答案還是路徑:“中國方案”的國際新聞圖景》,《國際傳播》2019年第1期。
⑥史安斌:《從“跨文化傳播”到“轉文化傳播”》,《國際傳播》2018年第5期。
⑦史安斌、張耀鐘:《數字化公共外交:理念、實踐與策略的演進》,《青年記者》2020年第7期。
⑧Sensor Tower:《抖音及海外版TikTok全球下載量突破20億次》,虎嗅網,https://www.huxiu.com/moment/96412.html,2020年5月4日。
⑨史安斌,王沛楠:《數字公共外交的興起與廣電國際傳播能力的提升:基于“偶像”模式的分析》,《電視研究》2020年第1期。
⑩張艷秋:《數字公共外交與中國國際傳播——以民營媒體企業為例》,《對外傳播》2018年第10期。
11Marius Meinhof、Othering the Virus:Discover Society ,https:// discoversociety.org/2020/03/21/othering-the-virus/,2020-3-21。
12Shay Attias:Asian Soft Power Grows in the Coronavirus Era,https://www. uscpublicdiplomacy.org/blog/asian-soft-power-grows-coronavirus-era,2020-4-13。
13Lindsey M. Bier: Phillip C. Arceneaux,Vietnams “Underdog”Public Diplomacy in the Era of the COVID-19 Pandemic,https://www. uscpublicdiplomacy.org/blog/vietnams-“underdog”-public-diplomacy-eracovid-19-pandemic, 2020-4-23。
14章國鋒:《全球風險社會: 困境與出路——貝克的世界主義構想》,《馬克思主義與現實(雙月刊)》2008年第2期。
15Jian (Jay) Wang :Public Diplomacy in the Age of Pandemics, https://www. uscpublicdiplomacy.org/blog/public-diplomacy-age-pandemics, 20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