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虛構的作品滿足過我的逸思奇念,但我有時高蹈累了,就想坐在地上,看看螞蟻圍攻大蟲子或者猜兩只蝴蝶哪只是公的。程遠的作品集《底層的珍珠》是非虛構的,主要寫偏僻小鎮上發生的事情。作為一名非常成熟的作家,程遠當然會寫抒情的詩、傷感的小說,卻鄭重推出這部不炫文學的“寫生”,其樸實姿態讓人覺得親近。
為什么有人更喜歡看非虛構的作品?我認識的一位社會學家說:編得再好的文字藝術卻不是概率最大的社會寫實,接近真實是我的工作,我想尋找的是僅次于田野第一手材料的作品。程遠以樹基溝、紅透山描寫的底層景況,就屬于這類,把自己的目擊傳達出來。一次我與一位搞哲學的人聊天,我發現他的案頭有幾部紀實的書,當然也有專業書和小說。我拿起前者,問:你也看這種書呀?他說:這里有人間煙火呀,咱不能經常深入社會,看看這些也姑且算替代吧。這我就明白了:長于思想的人,除了有“高級”營養滋潤,也須有普通原材料的供給,得尋摸尋摸“底層”呀!
“窮讀書,富練武”,很多人喜好文學是不得已。肚里油多,身強拳頭硬,在片區里當個小王既實惠又風光,抑或扶弱御強以替江湖行公道也能滿足光榮心。《底層的珍珠》就披露了一個小鎮青年為文藝奮斗的艱澀小史:比如為免去枯燥的家務就學畫學字——幸好父母只要見孩子在動筆就不會再吆喝;比如明明有摁井梯電鈕的輕巧工作,卻非要換一個能偷偷看書的勞累工作;比如哥哥給做的小粗木案和下腳料拼剩的小臺燈,在擠仄的小屋竟成了騁夢的世界。多少小鎮青年都有類似的經歷,委屈化了,勞累減了,憧憬真了,遙遠近了,在父母兄弟的鼾聲中,那小臺燈的光芒照耀得豈止是書、紙、筆。大城的青年不解小鎮文學青年之苦,書香門第不知寒門求文之酸。由于我后來認識不少外省的年輕無名詩人和小縣的文學愛好者,我常常慚愧于:我僥幸生在了大城,占了文化地利的便宜;我基本沒挨過餓,占了保暖而文藝的便宜;我長得個兒高膀寬、雙眼大方,占了相貌悅人的便宜。所以我寫個文章,發個作品沒那么艱辛。而程遠則不同,他出身農村,曾是標準的小鎮青年,所以我讀《底層的珍珠》,心說天下真是不公平呀。我越理解程遠這樣的作者,就越覺得他們的付出比我們多,得到的比我們少。甚至程遠還是幸運者,他還能把“底層的珍珠”打撈出幾顆,很多小鎮青年在打撈的過程中,都為生存所迫而割愛了文藝。
《底層的珍珠》這部作品有許多地方寫得很好玩,很幽默。幽默當然不是城市人的專利,也不只是智者把玩的游戲。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逗悶子;哪里有尷尬,哪里就有巧解。比如書中寫兄弟幾個晚上躺在一鋪炕上,比賽識認糊在頂棚報紙上的標題字,總落后者終于先念出了“源資貴寶的限有類人是水”,比如沒錢為了混進禮堂看電影而自己畫電影票,這種幽默已經超出了語言,再比如弱孩子為報復霸凌者而在其常走的小路上挖了陷阱并灌上屎湯。底層的景象,常讓人嘆息。年輕時我讀苦難的作品會夸張地含一塊糖(后改為倒一杯酒),“省得你苦死我,省得你痛死我”。程遠在幾個“嘆息”之間,常常給人一個糖豆般的樂子,并且非常自然。我并不喜歡僅靠語言的逗貧,我注重事情本身張力與落差造成的哏兒,正像卓別林辯道:我其實是個嚴肅的人。我覺程遠也是走以嚴肅的態度敘事狀物,而戲謔精神有時是存在自帶的。
讀《底層的珍珠》,我想起我老家的女性長輩,她們像作者的母親一樣,點滴算計著家里的開銷,不計健康地忙于眾口的糊嘴。為了讓能“充實肚子,母親天不亮就去撿地(撿拾收割后地中的零散糧食)……從不帶水,因為水沉,瓶子又占地方……帶的包和筐是最多的……時間已過晚上八點,還不見母親回來……沿著河邊邊走邊喊,直至二三里地,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一個身影,那樣渺小,那樣羸弱,在雨夜的田間蹣跚著……”讀到此,我眼前有些模糊——那不是我姥姥挪著小腳背著一袋地瓜干來我們家么。貧賤夫妻百事哀,窮人的孩子懂事早。作者對母親的描寫真不是用墨水寫的,雖然自己也卑微,但卻有對偉大母親的感悟,“老鼠的眼睛也能充滿深情”。讀程遠的文字,常能感受到底層人與人的溫情,它們暗暗傳遞著中國傳統的溫良恭儉讓,雖然社會上也有自私、損人、虛假、欺騙等等不良習風,但若沒有人間更多比例的善,人文的歷史就該另寫了。
程遠雖已人到中年,但他的小鎮文學青年之路,讓我思考不少。我想先概括一句:沒有廣大的文學青年就沒有文化精英的大市場。比如精英們的著作大部分是銷在了普通文學青年手里,他們的熱讀也帶動了一本書的文化小潮。比如每個無名的小說或詩歌作者,都有自己欲致敬而又看齊的偶像,他們將精英的思想盡量消化,技法盡量學習,他們就像金字塔的底部。說實在話,程遠作品不是一流,思想高度也可商榷,寫作技能也無我欣賞的后現代風格,但我愛讀他的作品,就像聽一個善好又不乏聰明的人聊天。我也讀像烈酒一樣的作品,而程遠的作品就是我常喝的熱茶。程遠熱愛文化,甚至他的朋友里還有陳嘉映。我問:你愛哲學么?他回:可是我愛哲學家朋友呀——哪怕他在酒桌上或爬山時說的話我都覺有意思,就是跟小說家說得不一樣。竊以為,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喜歡文化(不見得特懂)、勤奮行筆、甘于樸實、不騖虛高的程遠一族,才有了當代中國文化流轉、漫延的更大力量。
程遠溫和好學,在文學的殿堂里一直安于當一名好學生,他的老師好像挺多的。他也在明朗地或偷偷地學藝,這次“打撈珍珠”,若干年后沒準就是揮灑珍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