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十條鯉魚彩船巡游在閶門楓橋一帶的古運河上,華燈萬盞、流光溢彩,船頭俊男靚女翩翩起舞,間或還雜以內容為表現江南民俗的絲竹曲藝,一派太平萬世景象——這是去年蘇州國際旅游節開幕當晚的一個鏡頭。相比1200年前詩人張繼在這里客舟孤居,臥聽寺鐘的凄涼境遇,仿佛有意要和古人對著干——熱鬧得有點近乎惡謔了。當然,哪怕外頭鬧得更兇,動靜更大,廟里的和尚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搭睬你的,除非你拿出一疊大票子來說要化緣。因此,臨岸寺院的大門,如往常一樣,一到天黑就忙不迭地緊緊關上了,只留下山門照壁上浙江名土陶浚宣題的“寒山寺”這三個古拙的大字。
東面百余米外的那座楓橋,已非原汁原味,而是飽經戰爭摧殘后,于清同治六年(1867年)重建。鐵嶺關門樓上,那醒目張掛著的,也早已不是文衡山或沈周的字畫,而是從張藝謀電影里移植來的大紅燈籠。岸邊當年的古纖道,如果深夜忽有機聲隆隆,應和寺院的晨鐘暮鼓,那一定是用摩托車載女友去楓橋舞廳蹦迪的小伙子,此刻已加大油門狂馳于返程中了。是啊!世俗的力量歷來是強大的、不可抵抗的,每年近百萬的旅游者加上已漲到上萬元一下的除夕鐘聲,比歷史上的雷擊火災更無情地壓迫著山寺的精神空間。但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只要濤聲依舊,當年的夜晚就不可能從我們的生活中完全被分割。文化這東西看來真像錢謙益說的:“江邊尚說寒山寺,城外猶聽半夜鐘”,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至少,月色下河水那緩慢、平靜的流動、那底下厚重得像快要凝固似的波瀾,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一點。
寒山寺在運河沿途僧觀寺院中一向以“知名度最大”著稱。一是它悠久的歷史品牌——建于南朝蕭梁天監年間——至今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只要是跟佛界有點緣份的人,說對“妙利普明塔院”和“楓橋寺”這兩個名字不怎么了解,那肯定要被人笑話。哪怕放在1200年前的中唐時期,也沒人敢表現得這么白癡。事實上自建造之日起,跟它打交道的,都是社會各界的大人物。包括現在的寺名,也因唐大歷年間高僧寒山在此修行而易。但真正讓它千百年來在文化方面享有盛名的,還得數唐代詩人張繼那四句即興詩。江楓漁火、霜露滿船,一個客子在艙內臥聽夜半寺院打鐘,精神的禪意與現實的禪意和諧交融,屬于古人說的妙手偶得,確非一般人寫得出來。其二就是它與運河的特殊關系,幾乎就在水邊,緊貼河岸而建。運河沿途名寺雖然不少,但像這樣與它保持零距離接觸的,可謂獨一無二。后世有人對廟門朝西而開有點弄不懂,認為有悖常例,實際上這正是當年主持工程的老和尚的高明之處。既然有幸在國道邊占了個好位置,建寺的本意,說普度眾生當然沒錯,但廟里上上下下幾百號人,也得指望有人布施才能過日子。從這一意義上說,進香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把山門直接朝向運河開,讓善男信女們到這來時能少走幾步路,圖個方便,又有什么想不通的?從精神方面理解,這也正是佛學所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精義。
楓橋是運河歷史上最老的集鎮,也是上述唐人張繼詩篇的靈感發源地。《洪武蘇州府志》懷疑它就是當年吳王夫差某次行軍途中憩過的憩橋。《吳地記》稱:“吳門三百九十橋,楓橋其最著者。今為水陸孔道,商民錯聚于此。”可見至少在隋末唐初,這里的大米和絲綢生意已做得紅紅火火。7世紀中期,京杭大運河的正式投入使用,更是如同一把金鑰匙將它的潛能全部開啟出來。由于江浙、湖廣等地的漕銀和土特產都將通過這里運往京都,原本已活力四射的小鎮,由此一躍而為水陸兩驛、商賈云集的商貿重鎮。地方志里說它是唐時全國有名的米豆集散地,這話應該沒多少水份。唐寅“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一聯,形容的雖是明人眼里的景象,但這以前繁華富麗的光景,則完全可以想象。詩人張繼在這樣的場景中,看到的聽到的卻全是自己心靈的聲音和圖象,確實很了不起。這至少說明在他心里,當初起碼存在著兩條運河,一條是自己客船下面靜靜流淌的,源頭在洛陽,而另一條的源頭,卻在山寺一聲比一聲清遠的鐘聲里。后來以此為題的和詩,據不完全統計,歷代加起來不下二三百首,其中包括像陸游、范成大、王漁洋這樣的大名家,但沒一首能超過原作,這也就不奇怪了。
不過寺院里的僧人哪怕修為再深,愛好文學、懂詩的畢竟是少數。多少年來,隨緣的香客中雖不乏騷人墨客的俊朗身影,但來得最多最勤的,畢竟還數那些達官貴人、豪商巨賈和他們的內眷,以及下層的虔誠者。就像運河上的書舫畫船盡管風雅至極,但在滿載糧食銀子、從閶門那頭不斷駛過來的黑壓壓的漕隊面前,任何人都會承認,只有后者才是這條河流的主角。也許,真正的宗教從來都是質樸的、世俗的,寺內羅漢殿上菩薩們隨意的姿勢和樸素的打扮,似乎也在有意無意地證明這一點。
當然,在由晚清名士葉昌熾編撰的《寒山寺志》里,這種觀點你是不大可能看到的。此書因體例精當、史料翔實。在后人眼里一直被視作進入這座江南名剎的精神指南。尤其是書中援引元湯仲友詩“孤塔臨官道,三門背運河”的詩句,考證出山寺古時的地貌與位置,更讓地方上的那些文史專家感恩不盡。現在寺前的運河,據考基本還是原來的那條,從吳江鲇魚口過來,過寶帶橋,入盤門,彎彎曲曲繞過市區到楓橋,然后經滸墅、望亭北流無錫境內。陶濬宣為吳昌碩的入室弟子,當年他從紹興過來為山寺照壁刻石上書,走的也正是這條路線。但對于今天那些同樣打算效法前賢,租條畫舫前來風雅一番的游客,這滿河的馬達和菜皮塑料袋,想必就讓他受不了,更遑論寺前出售劣質旅游品那些嘈雜的叫賣了。一個逝去的時代不可能因情感而復活。
江楓漁火、霜露滿船,一個客子在艙內臥聽夜半寺院打鐘,精神的禪意與現實的禪意和諧交融,確非一般人寫得出來……運河上的書舫畫船盡管風雅至極,但在滿載糧食銀子駛過來的漕隊面前,任何人都會承認,只有后者才是這條河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