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

提到“紫髯碧眼”,想必大家會立即聯想到孫權。由于孫權天賦異相,惹得坊間紛紛對其血統產生置疑:持異議者認為“碧眼”“紫髯”絕非漢族外貌特征,更有甚者臆斷其母是來自歐洲的外邦女子。
那么,這位生于東漢光和五年(182年),吳郡富春的東吳開國之君,為何會擁有碧綠眼眸、紫色虬髯呢?欲廓清流言真偽,還需從孫氏家族成員生平,東漢、三國時期的中西交通史,孫權與吳夫人的親子關系,以及“孫策傳位”等幾個層面加以分析,方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查閱《三國志》,作者陳壽對孫權的外貌描述是“形貌奇偉,骨體不恒”,并未出現“碧眼”“紫髯”等詞匯。后來,劉宋史學家裴松之在為《三國志·吳書·吳主傳》作注時,援引了《獻帝春秋》的文字——張遼問吳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騎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指孫權)”。這便是孫權“紫髯”的最初出處。
《獻帝春秋》的作者袁曄,是與孫權同代的東吳人,其敘述應該有一定可信度,否則裴松之也不會予以引用。而關于“碧眼”的記載,則未見于正史,最初出現在《三國演義》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斬于吉,碧眼兒坐領江東》。雖然《三國演義》帶有虛構成分,但其中大量內容取材于千百年來民間口耳相傳的“歷史記憶”。盡管口述內容在傳播中,會存在些許誤差,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孫權“碧眼兒”的稱呼能流傳訖今,至少說明其眼眸絕非百分之百的黑色,而是接近“碧色”或“青色”。
針對孫權的獨特外貌,坊間存在一種觀點:孫權的生母是來自歐洲的女海盜。理由是孫堅生長在吳郡,濱海臨江,遇到女海盜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從中西交通史的角度分析,實則不然。
東漢時期,確實有歐洲人來華的記錄,譬如赫赫有名的“馬其頓使團”“大秦安東使團”。只不過,這兩個使團并非通過海路進入,而是經由兩漢設在交州的“日南郡(今越南中部地區)”進入內地的。而且根據《南史·夷貊·海南諸國》記載:后漢桓帝時,大秦、天竺都是從這條道上派遣使者來進獻貢品;到了東吳時,孫權則派遣宣化從事朱應、中郎康泰通過這條道路與其他國家通使。此外,即使在普及了“水密隔艙技術”的宋元時期,近海航行仍面臨著較大風險。元世祖忽必烈曾耗時兩年“以丁狀萬人開神山河(膠萊運河)”,希望以海運加河運的聯運模式,降低波濤之險;但最終,這項工程還是在礁石、海浪和泥沙的夾擊下,以失敗告終。
綜上可得,在遙遠的3世紀,歐洲海盜揚帆遠航到中國南方,無異于天方夜譚;所以孫權之母系歐洲女海盜之說,實屬荒誕不羈。
坊間關于孫堅曾與異族女海盜接觸的傳言,可能是受到《三國志》的影響。在《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開篇,有一段關于“孫堅上岸擊海賊”的記載:孫堅17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坐船到錢唐,正好碰見了海賊胡玉等在岸上分贓,來往行人不敢靠近,過路船只不敢前行;孫堅則自告奮勇,提刀上岸,指揮隊伍擊潰賊寇,并砍下一海賊的腦袋,自此聲名大振。不過,聯系上下文可知,孫堅這次殺賊之旅,出發地是其任職的富春縣,與事件的發生地錢唐縣同屬吳郡下轄,相去不遠,而且兩地通過錢塘江水道相連,無需借助外洋航路即可到達。所以,上文的“海賊”是為“水賊”,不可與后世的“海盜”混為一談。


關于孫權父母的記述,最權威的文獻莫過于《三國志》。按照《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所載:孫權之父孫堅,是“武圣”孫武的后人,確系漢族。再看孫權的母親吳夫人,據《三國志·吳書·妃嬪傳》記載:吳夫人亦為漢族,且與孫堅同屬吳郡人,生長在吳縣(今江蘇蘇州姑蘇區),后搬遷至同郡的錢唐縣(今浙江杭州市),為孫堅“生四男一女”。
既是一母所生,孫權的長兄孫策、三弟孫翊是否有“紫髯碧眼”的特征呢?史書對孫翊的體貌記載缺失,但《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中保有對孫策容貌的描述:“策為人,美姿顏”。可見,孫策是一位英姿勃發的翩翩少年,并無“紫髯碧眼”,倘若其天生異相,史學家斷然不會忽略不計。
關于孫權的生母,除了“歐洲女海盜說”之外,還流傳著另一個說法:孫堅在外征戰時,結識了一名異族女子,誕下孫權之后交由吳氏撫養。實際上,這種說法也經不起推敲。《三國志·吳書·妃嬪傳》開篇即已寫明:吳夫人系“吳主權母也……生四男一女”,子女人數與《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基本吻合。之所以用“基本吻合”一詞,是緣于歷代史學家們對孫權四弟“孫匡”的身世莫衷一是。
《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認為:孫策、孫權、孫翊和孫匡,均為吳氏所出。對此,西晉史學家虞溥持不同意見,他在《江表傳》中寫道:吳魏洞口之戰時,“權別其族為丁氏,禁固終身”,指明孫匡乃是庶出,其母為孫堅的另一位妻子丁氏。而《志林》的作者虞喜(東吳名臣虞翻之后),以及裴松之則認為孫匡是吳夫人所生,丁夫人所出庶子為孫朗。盡管孫匡的身世撲朔迷離,但對于孫權與吳夫人之間的母子關系,無論是陳壽、虞溥、虞喜還是裴松之,都未提出過絲毫置疑。
除此之外,“孫策傳位”的決定同樣為考證孫權血統提供了線索。
東漢初平三年(192年),破虜將軍孫堅攻打荊州劉表,兵圍襄陽,單騎行峴山,被黃祖手下軍士射殺。孫堅亡故后,繼承孫氏基業的是其長子——“小霸王”孫策,而孫權、孫翊則作為兄長的左膀右臂,盡心輔佐。豈料,東漢建安五年(200年),孫策獨騎外出,被故吳郡太守許貢的門客設伏,造成重傷。
當時的江東孫氏,外有強敵環伺,內有南北士族之間的土客矛盾;彼時情景,誠如辛棄疾在《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所言:“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面對親生之子孫紹和一奶同胞且“驍悍果烈,可堪大任”的三弟孫翊,孫策最終選擇當著兄弟子侄以及眾將的面,傳位給二弟孫權。試想,在如此危急時刻,倘若孫權不是孫堅與正室吳夫人所生的嫡子,而是異族女子所生庶子,孫策又豈會傳位于他。另一方面,根深蒂固的“夷夏觀”,也使江東眾多士族不可能認同擁有異族血統的孫權。是故,孫策“以事授權”的傳位決定,證明了二人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離開史料,從科學角度來看“紫髯碧眼”。現代遺傳學認為,人眼顏色由虹膜決定。孫權的雙目呈碧綠色,主要與其虹膜色素上皮細胞、虹膜基質中黑色素的含量,以及虹膜基質的細胞密度有關。考慮到虹膜的顏色由基因決定,故存在變異的可能。換言之,如果一個人的基因發生突變,其虹膜的顏色亦隨之改變。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孫權的骨肉至親均無“碧眼”,獨他如此。再看孫權的“紫髯”,可能是因為體內的鉬、鐵、銅等微量元素含量過高,導致胡須顏色偏紅。歷史上也不乏此事,比如隋末西京人張仲堅,就擁有一副“赤而卷曲”的美髯。五代杜光庭所著小說《虬髯客傳》便是以張仲堅為原型創作,在小說里,他與李靖、紅拂女并稱為“風塵三俠”。

由此可知,孫權的“紫髯碧眼”是基因突變與某些微量元素含量過高的結果,并非所流傳的異族血統。由于古人對遺傳、變異等近代科學知識缺乏了解,將孫權的“紫髯碧眼”視為天賦異稟、帝王異相,反倒在客觀上增強了東吳君臣之間的凝聚力,恰如詩云:“紫髯碧眼號英雄,能使臣僚肯盡忠。二十四年興大業,龍盤虎踞在江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