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為山東人的我,1970年入伍來到青海,一待就是50年。到2020年,我在青海拍攝野生動物也有25個年頭了。我曾在沒過腰身的冰川積雪里拍攝,冬天在雪地拍鳥時掉進過冰窟窿,還陷進過沼澤,遭遇過狼群……盡管困難重重,可我始終舍不下這些生靈,我希望能用攝影作品,記錄野生動物們美麗真實的一面,呼吁人們發現它們的美,尊重它們,保護它們。
上世紀70年代,我在部隊里寫新聞稿,因為工作需要開始學習攝影,常常白天拍照,晚上配藥水、沖膠卷、印照片。1978年夏天,我將抓拍的一張戰士們的照片寄往《青海日報》,沒想到兩天后就刊登上頭版。這大大激發了我的攝影興趣,從此走上這條“不歸路”。
真正開始生態攝影,是1995年。當時我第一次登上青海湖鳥島,立刻被萬鳥競飛、鷗雁歌唱的壯麗場景所吸引震撼,心中暗自感嘆:如果不用相機記錄下這些場面,那將是多大的遺憾!之后,我慢慢開始拍攝野生鳥禽。1997年11月下旬,我與同伴冒著嚴寒去布哈河口拍攝天鵝,半路上偶然看見7只黃褐色的動物排成一條線奔跑,它們屁股上的一團白色在枯黃色的草地上分外醒目,猶如盛開的白蓮花。一年后我才知道,那白色是中華對角羚在受到驚嚇時,屁股上覆蓋的白毛炸起后形成的,意在向同伴報警。當時,我急忙舉起相機,在零下25度的低溫下跟蹤拍攝,汗水濕透了里衣也渾然不覺。拍攝后回到車里,我才感到有些氣喘、脊背發涼。由于它們奔跑速度極快,加之我使用的鏡頭太短,圖像較小且清晰度不高。但這張照片卻成了世界上第一張中華對角羚的照片。此后,我幾乎投入了所有業余時間和精力,去拍攝和保護野生動物。

在海拔3000多米以上的高原拍攝野生動物,其艱辛很多人難以想象。有段時間,我長期在青海湖畔沙丘與草叢連接處潛伏拍攝。西北風呼呼地刮,使我無法坐下,因為一往下蹲,大風就在身邊形成一個旋渦,把地上的沙子卷起,弄得人滿身都是,相機更是受不了。我只能閉著眼,縮著脖子揣著手,趴在地上,任風吹著我的背部。很多時候為了等待拍攝的好時機,需要“蹲坑”。冬季黎明前,在零下20多度的青海,我怕驚擾野生動物,選擇在既隱蔽,視野又開闊的地方,抱著相機俯地等待天明。長時間地爬冰臥雪,腿上的關節陣陣刺痛,相機取景框上,呼出的熱氣轉瞬凝霜,為了能得到清晰的照片,我只能一次次把相機揣進貼身的衣服里暖溫。
運氣不佳時,遇到下雪更糟糕。一次拍攝到一半,眼看著烏云飛到了我頭頂,并迅速彌漫了整個天空,接著,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幾分鐘后,雪花變大、變濃,滿山遍野籠罩在白茫茫之中,冷風更加肆虐。此時,我已經完全不能拍攝。昂貴的相機暴露在雪里,讓我異常心疼,那可是我省吃儉用才得到的裝備啊!我匍匐著走到溝里并站起身來,拉開羽絨服,將相機放進懷里。這時,我的手已經凍得無法扣上羽絨服的扣子,只好蜷曲著身子,任憑風雪無情地吹打,將我“雕塑”成雪人。

就在眼前十幾米處,一只母羚羊赫然站在我面前。風雪之中,它失去了應有的警惕,居然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哆嗦著手從懷中掏出相機,取景器里中華對角羚占滿了整幅畫面。可是,那300毫米的長焦鏡頭不停地轉動,就是無法鎖定焦點,相機在飛雪面前完全喪失了功能。接近一分鐘的時間,中華對角羚離我是那么的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但是,可惡的飛雪卻使我的相機無法留下它的身影。直到中華對角羚發現我并揚長而去后,我手里的鏡頭還在不停地“吱吱”轉動,我卻連一次快門都沒能按下。吉普開過來了,司機扶我鉆進車里,將暖氣開到最大,我感覺進入天堂一般。再看看自己的相機,發現取景框上凝結了一層薄冰。
從內心講,我也不想一次次去環境這么惡劣的地方受罪,畢竟自己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多年在外為了拍攝奔波,飽嘗天寒地凍的滋味,胃病和關節炎時刻折磨著我。但我始終放不下這些大自然的生靈,保護它們的使命感讓我堅持至今。
這些年我往返于青海湖、祁連山、可可西里等地,拍攝過棕熊、中華對角羚、白唇鹿、沙狐、高山禿鷲、白尾海雕、鵟、鶉、紅腳鷸、小鸮等動物。在我的相片里,記錄著伸懶腰打哈欠的小狐貍,天鵝出浴甩頭的模樣,夕陽余暉下漫步的羚羊……這些抓拍到的溫情時刻,讓我的心無限貼近這群生靈。2001年5月,在三塊石島與斑頭雁結下的情誼,至今仍讓我時常淚目。
斑頭雁為早成性鳥,孵出后不久就能自己活動,不需要父母喂養。有時,淘氣的雛雁大著膽子,晃蕩著到棕頭鷗或魚鷗的巢區玩耍,就會遭到鷗族長輩們嘴啄翅扇地攻擊。受了驚嚇的小家伙們,只好跌跌撞撞地逃跑。我和同伴在青海湖三塊石島進行拍攝,看見魚鷗“領地”中,9只雛雁正被魚鷗追趕。害怕魚鷗暴力驅趕會啄死小雁,來不及多想,就出手解救了這9個小家伙。我當然明白,野生動物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優勝劣汰,但是眼看著幾個小生命或許會為領地之爭喪命,我本能地作出了決定。救下小雁后,我們騰出裝食品的紙箱,讓小雁安家,并用甘藍菜喂養,悉心照料。小雁極通人性,兩天后就和我們混熟,一見我們就“啾啾”地叫個不停,即便離開紙箱后,也緊跟著我們,人走到哪里,它們便跟到哪里。
葛玉修被稱為“青海湖鳥王”,他利用業余時間,240余次奔赴青海湖,通過相機捕捉鳥兒的喜怒哀樂,數萬張鳥兒的精彩瞬間在他的鏡頭里定格。




6天后,接我們離島的船只到了。我和同伴不舍地把9只可愛的小雁送回150米外的雁群。沒一會兒,小雁一路“啾啾”地鳴叫著追過來,趴在我們腳邊不動。看看它們邁著寸長的小腿,從百余米外的雁群追來,我們越加覺得小雁可親、可愛,不忍心和小雁分離。但又不得不再次將小雁們送回去,可小雁又一次回到我們身邊。第三次送走小雁后,我們急步登船離島。其中兩只小雁追到岸邊,由于湖岸略高,它們無法下水,只能在一塊大礁石上“啾啾”叫著,我們不停地念叨“乖小雁,快回去”,它們卻撲打著翅膀跳到了另一個斜向水面的礁石,跌撞著順坡滑進水里,向我們游來。船開足馬力行駛,小雁變得越來越小,卻仍在向船兒方向游動,直至幾只魚鷗向它們發起攻擊,小雁才掉頭回游。船兒駛出很遠,我們還能從望遠鏡中看見兩只小雁站在礁石上望向我們……此情此景,令我潸然淚下。我想,人世間親友離別,也莫過于此。十幾年過去了,每每翻看拍攝的鳥類照片,談起鳥島的話題,眼前仍然會浮現出小雁那毛茸茸的可愛身影,耳邊似乎又聽到那“啾啾”的鳴叫聲。
這些我在野外拍攝時所看到的動物,所經歷的事,讓我對自然中的生靈由衷憐愛,同時也充滿敬畏。生態攝影是“攝心之作”,是攝影師敬愛生命的藝術表達,但不是每一個生態攝影師都能做到尊重生命。有人在高原拍攝野生動物時,常采用“驚擾追趕拍攝法”:為了拍出富有動感的照片,不惜以動物的生命為代價,在原本缺氧的高原,驚擾鳥類或長時間用車追拍獸類,經常導致雛鳥死亡和獸類因過度疲勞斃命。那些輕脆的快門聲,似乎跟偷獵者的槍聲一樣響。
在青海拍攝,遇狼與拍狼的經歷,常讓我唏噓不已。
2004年1月10日凌晨5點半,我來到青海湖,潛伏在草原與沙地結合的灌木叢中,等待拍攝中華對角羚。由于青海在我國的經度位置靠西,冬季要等到八點半左右才日出,我需要潛伏3個小時才可能等到對角羚。四周靜悄悄的,東面,大山的輪廓依稀可見;西面,隱隱綽綽可看到青海湖面的反光。遠處漆黑一片,近處,沙丘上一片片的灌木形成各種可怖的黑影,想想這方圓3公里內只有我一個人,心中有點發毛。我不停地給自己心理安慰,在疲憊中慢慢入睡。



突然傳來的一陣“嗷嗷”聲,我從夢中驚醒。“啊!狼嚎!”心中一緊,我清楚現在潛伏的地點正是野狼出沒的地方。不久前,附近發現過3只被狼吃剩的對角羚殘骸。我不由地攥緊了三腳架,迅速思考著應對辦法。撤離?不可行,背著沉重的器材在沙丘上行走,速度慢、目標大。求援?來不及,這里離最近的牧民家至少3公里,更糟糕的是這里是手機信號盲區。怎么辦?我頭上冒出冷汗。“膽小鬼!虧你還當過兵。”無計可施時,我反而鎮靜下來,心想如果野狼靠近我,就用閃光燈閃花它的眼睛,如果野狼撲向我,就用三腳架擊打它。

我正思緒萬千,猛然間看到一個黑點,其后跟著5個黑點向我迅速移動。啊,狼群!想到草原人說的“熊怕孤,狼怕群”,群狼強大的攻擊力,讓我心猛地一沉,我緊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漸漸靠近的黑點。近了,更近了,在距我100米時,我才看清前面的黑點是一只雄性羚羊,緊隨其后的是5只餓狼。剛才那陣陣嚎叫,是野狼發現獵物呼喚同伴的信號。我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它們,真想拍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但是又擔心聽覺靈敏的野狼會順著相機“吱吱”的對焦聲向我撲來,加上感光100度的膠片難以在昏暗的夜色中留下圖像,我最終沒有端起相機。我屏住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狼群緊追著對角羚從距我所在沙丘30余米的地方竄過。中華對角羚驚恐奔跑的神態、野狼齜牙追趕的樣子,永遠刻在了我的腦海。
當四周恢復平靜,我才感到脊背一陣發涼。原來,緊張中冷汗早已濕透了我的里衣。事后,有人問我:“如果野狼真的撲向你,你怎么辦?”我笑著回答:“我會加閃光燈拍下它咬我的瞬間,這樣的作品,肯定精彩。”
我一生多次與狼邂逅:曾在回西寧的路上偶遇過狼,并下車跟拍;在青海湖鳥島遇到過撲鳥的狼;還在果洛州瑪多縣,拍到了狐貍和七只狼同框。狼在青海高海拔地區嚴酷的自然環境下,憑著旺盛的生命力與桀驁不馴的野性,頑強生存,它們讓我由衷敬畏。
我為什么要拍攝野生動物,是因為我希望用照片表現出動物在自然狀態下的千姿百態,讓人們更好地了解動物的生存現狀,用動物的美來喚起人們的保護意識。如果子孫后代只能從書本里、影視作品上看到野生動物,那該是多大的悲哀。就為了這一點,我也會在保護野生動物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