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隆二昌”訪夏布

龔靜染

那是2015年，在溫江中國非遺博覽園里，四川農業(yè)大學教授張強第一次接觸到了夏布，他對這個正在消逝的人文景觀和傳統(tǒng)技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接下來的近4年中，張強多次前往全國有名的夏布產地考察，拍攝了數以千計的圖片，為自己建立了一個豐富的夏布研究資料庫。

夏天的時候，我同張強教授去了川渝地區(qū)的夏布之鄉(xiāng)——重慶榮昌和四川隆昌。一路上，他告訴我，歷史上夏布的主要產地在湖南、江西、四川、重慶等地，但根據他這幾年的實地考察得出，全國目前只有榮昌和隆昌兩處的夏布，生產成規(guī)模且技藝傳承得最好，榮昌夏布還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相較之下，其他地方的夏布生產則比較分散和萎縮。這不禁讓人想問，為何榮隆二地能夠脫穎而出呢？

夏布之名源于夏朝？還是出于夏服？

夏布，是一種以苧麻等植物纖維為原料，經漚漬、晾曬、沸煮等傳統(tǒng)方式半脫膠后，手工織成的麻類平紋布料，主要用于制作夏季服裝。說到這里，人們便會產生聯想：夏布的使用屬性是否就是其名稱的來由？然而，還有人認為這個“夏”字，是在指明它起源于夏商周時期。那么，關于夏布一名的來由，到底哪種說法更可信呢？

認為夏布源于夏朝，其實是強調夏布具有悠久的歷史。中國古代麻紡有“國紡源頭，萬年衣祖”之稱，在考古方面證據不少：河南舞陽賈湖新石器時代遺址上出土的紡輪，距今約有8千年歷史，是中國最古老的紡織工具；在江蘇吳縣草鞋山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發(fā)現了距今至少有6千年歷史的織物殘片，這是我國出土的最早紡織實物。另外，出土于浙江、湖南等地的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的部分文物，也證明了原始織機、麻葛纖維、麻布等實物的存在，能夠直觀地說明苧麻曾在早期文明中廣泛應用。如此看來，夏布的歷史是與華夏文明相生相伴的，因此便不難理解夏布有“華夏之布”的寓意。

而另外一種觀點則是從夏布的功能角度來論證的。他們認為，夏布以苧麻等植物纖維為主要材料，通透性好，適合制作夏裝。這一點，在明代科學家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夏服》一文中得到了印證，他認為苧麻易于栽種，織成布料后可制作暑衣及帷帳。而張強教授則進一步認為，夏布的季節(jié)特點、功能定位和棉的興盛有關。棉原非中國本土所產，而是在宋末元初時期才大量傳入，后逐漸取代麻布成為民眾的主要衣料。

為了更好地論證這一觀點，張強教授研究、分析了《元史·英宗紀》《明太祖實錄·卷六十五》《永樂大典》等歷史文獻，并得出結論：“夏布”一詞最早出現在元朝，后于明清時期被大量使用，這與棉引種中國的推進時間是吻合的。因此，相較于前一種說法，以夏布之名出現的時間來推證，似乎更具可信度。

“榮隆二昌出夏布”客家人的生存之道

俗話說：“川渝一家親。”從地理角度來看，最能反映這句話的，當屬重慶的榮昌和四川的隆昌。榮昌在渝西，隆昌在川東，兩地山水相連幾無間隙，在歷代的治地變遷中，還存在著不斷彼此分割和重新融合的情況，所以從地緣上講，這兩者具有血脈關系。過去，四川還流傳著這樣的童謠：“潼川豆豉保寧醋，榮隆二昌出夏布。”實際上，如果沒有行政區(qū)劃，榮隆二昌指的就是夏布生產比較集中的一整塊地區(qū)，而這一地區(qū)在清末時期就已經是全國夏布的主產區(qū)之一。

苧麻生長需要800毫米以上的年降雨量、中性土壤、15～30度的溫度，而夏布編織的最佳相對濕度則在65%～75%之間，榮昌、隆昌兩地完全具備這樣的自然條件。但是，在其周邊地區(qū)，有相似自然條件的地方也不少，為什么單單榮隆二昌會大量出產夏布呢？這就得從客家人說起了。

“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始于清朝初期，其遷徙路線一般是取道湖南至湖北恩施，再通過三峽到重慶，然后到榮隆二昌一帶落業(yè)立籍。由于榮昌、隆昌地處川渝腹地，緊鄰成渝古道東大路，交通便捷，所以這里就成為了當時移民首選的聚集地或轉徙的暫居地。當時，湖廣移民在種麻、織布技術方面更為先進，《隆昌縣志》中就有“廖”“李”“石”三姓客家人帶來了湖廣地區(qū)的夏布技術，讓隆昌夏布“品質為各縣冠”的記載。也正因如此，到清朝中期，隆昌一地的苧麻年種植面積已達3千畝，夏布之興由此可見。同時期的榮昌也有著相似的情況，夏布生產發(fā)展迅速，并逐漸形成了氣候，到清道光年間，榮昌夏布已經遠銷海內外。

榮昌的盤龍鎮(zhèn)與隆昌的石碾鎮(zhèn)相鄰，是川渝地區(qū)最大的客家“方言島”之一，也是夏布最主要的集散地。在過去，盤龍鎮(zhèn)是有名的“鬼市”，夏布交易在半夜，屆時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直到天亮交易雙方才各自散去。一直以來，在盤龍鎮(zhèn)生產經營夏布的主角都是客家人，他們勤勞儉樸，通過幾代人的奮斗將生意逐漸做大，像顏氏、李氏等家族，還修起了祠堂和會館，成為這一帶因夏布而盛的名門望族。

2019年盛夏，我們在榮昌夏布小鎮(zhèn)見到了顏氏家族的后人顏先英，其祖父正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夏布制造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顏坤吉。顏坤吉是客家人，他8歲開始挽麻芋子，12歲開始織布，15歲就自編自賣，一輩子與夏布打交道。可惜我們去的時候他剛去世不久，但好在他技藝的余脈未斷：長子顏太貴從事夏布生產50多年，已成為榮昌夏布的老一代編織能手，他的孫女顏先英則是新一代夏布傳承者中的代表。那天，顏先英為我們展示了夏布的編織技術，她在織機前熟練地飛梭走線，隨著織機吱嘎作響，麻線經緯交錯，我們仿佛又被帶回了過去那個“軋軋機聲，隨處可聞”的時代。

清朝初期，湖廣移民將苧麻的種植技術帶入川渝地區(qū)，從而促進了榮昌、隆昌兩地的夏布發(fā)展。而這種傳統(tǒng)的種植技術，也在當地人的代代傳承下被保留到了今日。

悠悠瀨溪河代代漂布人

追根溯源，榮昌、隆昌的夏布產業(yè)之所以有這樣的盛景，還跟一條河流有關。

瀨溪河為沱江左岸一級支流，發(fā)源于重慶大足區(qū)，流經重慶榮昌，及四川隆昌、瀘縣，于瀘州市龍馬潭區(qū)胡市鎮(zhèn)注入沱江。瀨溪河干流全長238公里，其中榮昌境內流長51.5公里，河灘綿長，水利資源豐富，為漂洗、晾曬夏布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因此之故，榮隆二昌所產的夏布具有“輕如蟬翼，薄如宣紙，平如水鏡，細如羅絹”的特色，引得各地商幫爭相購買，榮昌夏布更是在1931年的天津博覽會上榮獲第一名。

不過，川中溪流縱橫，為什么唯有瀨溪河如此獨特呢？這是因為它的河床多為沙石底，平敞開闊，兩岸竹木成林，能夠固沙，水流也平緩，且上游是石灰?guī)r地形，水呈弱堿性，對漂布大有好處。瀨溪河的漂布歷史雖不算長，但說來也有三百多年。過去，瀨溪河上有座觀音橋，其附近一帶是榮昌最集中的漂布地點，此地河灘平緩、沿岸有大壩，漂洗、晾曬都極為方便。從清光緒中期開始，當地規(guī)模較大的3家漂房靠河而立，可年漂夏布幾萬匹；發(fā)展至民國初期，河岸邊漂房林立，約有20多家，河邊幾乎日日人聲鼎沸、晾布迎風飄揚，非常壯觀。

生于1919年的唐德安，終生與瀨溪河相伴，是漂布行當中的老師傅。唐德安的漂布技術是祖?zhèn)鳎袑W畢業(yè)就開始繼承父業(yè)，解放前就在觀音橋一帶開有漂布作坊。據唐德安介紹，漂布是門很復雜的工藝，有固定的流程和工序，每漂一次需要七八天時間，其中包括蒸、曬、洗等工序，來回往還，直至布白且柔；同時，漂布也是個很辛苦的工作，不論冬夏，工人都要下水勞作，特別是冬天，即便河水寒冷刺骨，也要堅持干活。唐德安是個兢兢業(yè)業(yè)的手藝人，但他并不守舊。改革開放后，他與時俱進，逐漸以電力攪拌代替人工漂洗，還自學了些化學知識、藥劑用法，慢慢摸索出了一套獨特的漂布手藝。

如今的唐德安，是瀨溪河上的最后一代漂布人，隨著這批匠人的年老，傳統(tǒng)手藝也將日落西山，后繼乏人，這成了唐德安心中最大的憂慮。

夏布之困三代人的堅守之心

為了更好地考察夏布生產的現狀，我和張強教授來到榮昌盤龍鎮(zhèn)，走訪了多家夏布生產企業(yè)。這一帶曾被打造成“夏布微企業(yè)文化村”，但如今的經營狀況卻不樂觀：關門倒閉的不少，還在經營的也明顯開工不足，加之那些天正好遇上農忙季節(jié)，工人多數回家打谷子去了，更顯得冷清。其中一家企業(yè)的老板告訴我們，現在夏布利潤太薄，只夠養(yǎng)活幾個人，所以他準備轉行種植中草藥了。

夏布生產不景氣是不爭的事實，究其緣由，主要還是因為目前國內夏布工藝水平不夠高。夏布未經精制前，質地生硬，顏色微黃，要經精漂、染色或印花等深加工后，才會呈現出觸感柔軟、色澤光潔的布質，但這需要很高的加工技術。目前，對夏布需求量最大的地方主要是韓國、日本，它們擁有比中國更加先進的紡織品軟化技術，所以夏布的深加工產業(yè)都集中在國外。在此境況下，中國只能靠向外出口坯布來延續(xù)夏布產業(yè)，但坯布沒有太大市場，很容易被其他現代優(yōu)質布料擠壓，一旦遇上海外市場需求量減小，夏布生產就會被迫中斷、陷入困境。那么，夏布生產這個古老的行業(yè)能否繼續(xù)走下去，煥發(fā)出新的活力，也許下面的故事能夠為人們帶來一些啟發(fā)。

雖說如今的夏布產業(yè)并不景氣，但好在仍有人堅守匠心，無論是瀨溪河畔的漂布人、廠房內的織布工，還是致力于保護傳統(tǒng)文化、展示手工藝之美的“中國夏布小鎮(zhèn)”，它們都在為夏布的傳承貢獻力量。

在考察名叫“鑫浩”的夏布生產企業(yè)時，我們見到三代同堂的夏布手藝人張紹明、張建定和張朝松。其中，張紹明是一家之主，他繼承祖業(yè)，將夏布手藝傳承了下來，后又于上世紀90年代初，也就是夏布生產最旺盛的時期，將這手藝傳給其子張建定。后來，張建定也憑著織得一手好夏布，攢了些錢修房娶妻。

好景不長，隨著夏布產業(yè)走低，張建定的收入只能勉強為生，他也曾經動心轉行，但最終還是堅持下來了，并將這門手藝傳給了兒子張朝松。如今，剛滿18歲的張朝松，已是廠里速度最快的織布工了，他織布時喜歡把手機掛在織布機的一端播放流行音樂，他覺得這樣能輕松化解工作的單調。無疑，張朝松的加入，為這個傳統(tǒng)編織業(yè)帶來了些許活力。

如此看來，夏布的發(fā)展好像也并非死水一潭，張家人用實際行動向我們證明：如果能懷揣著一顆堅守之心，夏布也許還會有新的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