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崢奡
1999年,濤和晉生在一起后養了一條狗。
晉生:你說這狗能活多少年?
濤:賣狗的人說養得好了能活15年呢。
晉生:15年,那時候咱們不是都四十歲了。
2025年,起起落落,河還是河,狗又生狗,人卻煢煢獨立。
這部電影能被明晰的劃分為三個部分,導演在畫幅的選擇上做了一些設計,強調“過去”、“現在”和“未來”,分別采用四比三、十六比九和二點三五比一。賈樟柯說在1999年的時候很喜歡用DV來錄制一些生活素材,當時那種DV機的構圖就是四比三,所以他用四比三的畫幅來體現那個時代的氛圍,第二段故事大約是2014年,這一部分也采取了當下熒幕上最普遍的寬高比,最后一部分,導演將畫幅寬度與熒幕等寬,來引申出未來感。
電影選取兩首歌曲貫穿始末,一首是香港歌星葉倩文的《珍重》,一首是寵物店男孩的《Go West》,兩首歌是不同的風格,卻不能說呢聽出濃濃的八十年代唱法。有人說一定要把一首歌曲放到特定的故事環境里,它的生命力才能夠永存,照這樣的說法,這兩首歌都能在這部電影里找到歸屬。《珍重》,港風悠悠轉轉的旋律,高音洋洋灑灑,“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是世事總可有轉機。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這幾句歌詞在電影里一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濤,晉生,梁子三人的友情出現裂痕,第二次濤的父親離世,濤把遠在上海的兒子接回來奔喪,第三次,兒子在澳大利亞聽到中文老師放這首歌,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三次其實暗示了“過去”、“現在”、“未來”三段時間的轉折,好友的離開,父親的不辭而別,兒子天各一方,濤即使千呼萬喚怕只能訴諸這兩句短短的歌詞。《Go West》,這首歌反復出現的歌詞“(Together)We will love the beach/(Together)We will learn and teach /(Together)Change our pace of life”體現出來對于未來的無限憧憬,正如電影一開始,一群年輕人齊舞,動作劃一活力四射,而同有一句“(Together)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Together)We will start life new”則體現了不同的情感,即使要經歷與朋友的離別,也要能夠有勇氣繼續生活,這就是電影最后一個鏡頭,濤已經年過半百卻孤身一人,一生風風雨雨,老來立足守望著故鄉山河。
電影里出現了很多貫穿始末的“時間物證”,比如沈濤25歲時候穿的毛衣14年后做成了狗的衣服,還有三個人時吃一盒餃子,老了后一個人包了幾百個餃子。梁子把家里的鑰匙扔上了屋頂,濤默默的收留了15年,15年后它回到梁子手里時,早已物是人非,選擇愛情的人最后以離婚潦草收場,選擇離開的人最后衣衫襤褸的回了家。哪個過的更好呢?誰又該提前開口詢問那些往事呢?全部都沒有意義了。濤把家里的鑰匙給了到樂,“家里的鑰匙你應該有一把”,后來它成了到樂的秘密,少年對于故鄉和母親唯一的了解。看似他要尋找的自由就寄托在那把鑰匙上面,可是媽媽和汾陽對他來說沒有具象,面前是一竅不通的中文,不知該介紹成是老師還是姐姐的女友,在重重困難面前,反倒真的如晉生所說,自由是個屁。在前三分之一的地方,梁子選擇留在過去,濤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猶猶豫豫,張晉生大膽的迎接未來,在中間的地方,濤變成了那個留居過去的人,到樂對故鄉全然不知,選擇遙遠的澳洲,而到了最后三分之一處,張到樂又變成了猶豫不前的人,而新的未來在這段故事中已經看不到了,小時候慢慢成長,長大了就是慢慢變老的過程,那么多的人失散在山海里,鑰匙卻不是重逢的方法,它被當作一種牽掛久久的寄放在身邊,牽掛就成了是愛最痛苦的部分。
賈樟柯的電影紀實風格非常突出,也正是由于紀實,所以電影里十分擅長刻畫普通的民眾形象,比如拍攝《三峽好人》,賈樟柯說:“我見到正在拆遷的巫山和奉節,完全不像是人為工程,倒像是遭受了核打擊或者是外星人的襲擊一樣。”所以這部電影里安排了一個建筑物飛天的超現實畫面,可能寓意文明消長之快,之鋪天蓋地。那之后的社會是什么樣子的呢?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去了東莞,代表離開的人;還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應聘做保姆,代表留下來的人。電影里這樣的細節很多,比如,畫著項王臉譜的人玩電動游戲,拆掉奉節的工人跟著山西人下煤礦,手機鈴聲“浪奔浪流”的小伙子混社會沒了命,最后被水葬。總之,計劃經濟的水淹沒了封建經濟兩千年的小城,流進市場經濟下,第五版人民幣10塊錢背后的夔門。《山河故人》的群像感體現在每一個人物都是豐滿的,仿佛就是我們的親戚、鄰居家正在發生的故事一樣,被愛情所不容的友情,被高級生活分割的親情和母語,被年輕氣盛沖淡的那一聲“珍重”,諸如此類,太多太多,每個鏡頭都真實地讓人唏噓。每份瑣碎,略顯悲劇的人生,都在不停的經歷分裂,離別,不管你是否進行了隆重的告別。或許有人活中年,忽而間就能發現:時光難再,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最后所有的人生都要以那支滿載回憶的舞結束。
解凍的黃河水自流,二十幾年的風霜雨雪,秋風習習而來,濤聲依舊。
《小武》《三峽好人》《山河故人》這些電影講的都不是故事本身,也很難說清是不是要通過故事讓你留戀一種文明,它們一股腦的把新中國短短七十年的文化呈現出來,不置予無聊的評論,文化永遠是產物,每每改朝換代更新數據,就是在沉淀了上一代人,人際,物質的土地上撒一層新灰。《山河故人》上映的時候我只有十六歲。把它當成一個周末消遣的任務去看,只記得父親去世那一場戲讓我深受感觸,但是看過也就看過了,哭過也就哭過了。再看的時候已經接觸了世事,我發覺自已也像畫面中的人一樣,生長在方言和舊習俗尚且存在的老地方,打賭似得做過兩難的選擇,乘坐著找不到信號的綠皮火車,見證同一個主持人前一天主持婚禮第二天主持葬禮。故鄉慢慢在身后,黃沙飛揚的早春,我媽那些被秋風吹深的皺紋,已然成了心里面一片銹跡斑斑的凄涼的故地,再想想所謂前途不過是捉摸不定的飛蓬,還是得不免落俗的說上一句:原來山河不濟,人事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