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花記

四美人

四美人，說的是白美人、桃美人、青星美人和冬美人。

多肉植物，顧名思義，葉片應是肥厚多汁的。厚葉草屬的，更是肥嘟嘟的可愛。四美人，都是實打實的胖美人。只是胖還不行，哪兒見過不施粉黛的美人，所以這四美人臉上都撲了粉的。白美人的，厚而白。桃美人，喜歡桃色。青星美人，薄薄的一層，透出里面的綠色。那冬美人，粉也不薄，卻不夠胖，葉片是匙形的，不似白美人、桃美人的卵圓形。青星美人的葉片也是匙形的。

白美人的花，是讓人看了又看的。花穗總是垂著，五片紅色的花瓣，包在敷了白粉的肉質苞片下，微露一點兒紅。得偏著頭，從下往上看，才能看到完整的小小的花朵。一穗十幾朵，不一起開，上面的兩三朵謝了，中間的幾朵才敢開，下面的，還緊緊地閉著小嘴兒，不情愿的樣子。這樣，也就能紅那么十幾天。這盆白美人每年都開，差不多是多肉中開得最早的幾種，一月份前后就開始綻顏。今年也是這樣，元旦前幾日就開了。等我澆水看到時，大部分已經謝了，心里惋惜了好一陣兒。二月二前后，兩個枝頭上又萌出小葉。過幾日看，卻是花葶。那惋惜定是被它聽了去，鼓足了勁兒要再開了讓我看。

桃美人家里有三株，都栽在茶盅大小的盆里。去年十一月從大棚里買的時候，主人說是極品桃蛋。葉圓，桃粉色。養了幾個月，粉還是粉，葉片卻有小小的尖兒，應該是桃美人。就當是美人養吧。買回來時是兩盆，把一盆大點的分成了兩盆，就多出來一盆。這多出來的一盆，和誰有緣就歸誰吧。

青星美人果然是長得快。前年買的小苗，如今已有二十多厘米高，枝干也有拇指粗了。砍頭后又發出兩頭，還在往上躥。砍下的頭，培在母株的腳下。朋友說，這老樁的造型好。我不吭聲，心里偷偷地得意。這青星美人葉尖尖是紅的，朱紅，連帶著前端葉緣也帶點兒紅，挺招人喜歡。

冬美人是某一年元旦去花市看到的，實在喜歡，就買了。店家用紙盒子裝上，再用報紙包了好幾層，又套上厚厚的塑料袋。幾天后，眼見著化水了。還是給凍著了。那以后，冬天我不再買花了。

雪蓮

說到雪蓮，大多數人都會想到新疆。新疆天山產雪蓮，有些人稱雪蓮為天山雪蓮，便是明證。其實，不獨天山，昆侖山也是有雪蓮的。據說，東天山博格達山雪蓮最多。從我家的窗口往東南方向一打眼，便可見到終年白雪皚皚的博格達峰。夏日下午，天空湛藍，雪峰更白，甚至能看出刀劈一樣的險峻，皮膚也會有絲絲冷意。

我卻沒有見過“活著”的雪蓮。

作為草藥，干枯的雪蓮這幾年也不常見了。記得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單位旁邊的紅山市場正是鼎盛時期，順帶著也人流熙攘。店鋪主人多為維吾爾族，賣的東西也都帶著濃郁的民族風。小飯館里，抓飯、拌面、薄皮包子、馕、烤肉——干果攤前，葡萄干、紅棗、杏干、無花果干、哈密瓜干——有一種生長在南疆、小棗子般大的沙棗，常讓我看了又看。這種沙棗并不好吃，干、澀，吞咽時要攢口唾沫。我出生、成長的北疆準噶爾盆地，也產沙棗，卻是另一種，小如黃豆，成熟后由灰綠色變為灰黑色，味道甜香若蜂蜜。這大沙棗，常勾起我對那味道的回憶。賣雪蓮的不算少，干果攤上擺放的有，更常見的是束成一串，掛在民族工藝品店面的進門處。曾見過一牧民打扮的人，拎著一個笨重麻袋，向一家店主兜售雪蓮花。那雪蓮摘下沒兩天，葉片半萎著，乳白色的苞葉被根帶著的泥土染得臟兮兮的。店主拿起一枝，敲打根部的泥土，苞葉上的泥屑被抖落下來。陽光下，苞葉的紋理透出來，像精微的工筆畫。干綠的葉片，乳白色、近于透明的苞葉，枯萎的棕褐色頭狀花序，在這個充滿煙火氣、沸騰的市場，綻放成一朵朵干枯、柔美的蓮花。雪蓮，生長在雪域的蓮花。

雪蓮花又叫優缽羅花，意為“青色的蓮花”。岑參《優缽羅花歌》開頭就是“白山南，赤山北”，說的可是苞葉有白、紅兩色，不得而知。佛教典故里，曾屢屢提及優缽羅花是有白、紅兩色的。

“深山窮谷委嚴霜”，這是古人少見雪蓮的緣由。今天，雪蓮見不著，甚至干枯，更有人為的原因。雪線上移，過度開采，毀滅性采挖，使雪蓮已名列國家二級保護瀕危植物。

我家里有雪蓮一株，是多肉雪蓮。植株呈蓮花狀，葉片敷一層厚厚的白粉，配得上雪蓮的名字。據說它的原產地是墨西哥瓦哈卡州的峽谷，那里氣候炎熱干旱。

這株雪蓮我已養了三年，似乎沒怎么長大、長高，還是單頭。頂端的葉片，一片一片長著，根部的葉片，一片一片枯萎著。莖，也慢慢地粗了點兒，質地更堅硬了。雪蓮不易爆頭、生側芽，我生了心思，想看看它到底能長成啥模樣。很多事情，時間說了算，人說的，大可不必當真。

低頭，看看這株雪蓮，抬頭，望望博格達雪山。這樣，離一朵優缽羅花的距離，也會近了點吧。

密葉蓮

我養過的近百種多肉中，最皮實好養的，就是密葉蓮。

我養的密葉蓮，大大小小的一直有五六盆。

老樁有兩盆，家里花架上一盆;辦公室的那盆，只能放在窗臺上。

書架上的那盆，最粗的一枝斜逸，頂上托舉著蓮狀的綠頭，主根處伸出幾枝莖。那莖也已經老了，灰褐色，見不著一絲綠。莖的末端，都捧著一朵綠色的蓮。數一數，竟然有十三朵。莖上密布一層毛須根，褐紅色的是有些時日的，白而帶紅的是新生的。整體的造型，有點“迎客松”的意思。

辦公室的那盆，前年買回來時是四頭的小苗，框在口徑一寸的小盆里，綽綽有余的樣子。原也是放在家里的，因家里光照總是不足，一直綠頭綠腦的，出不了狀態，去年便拎到了辦公室。露養沒幾天，葉綠得亮光光的，很精神的樣子。不久竟然又爆出了幾個小頭，擠擠挨挨的。麗莎來看我和肉肉，說換個大點的好看的盆，還是挺好的。隔了幾天，便帶過來幾個高而深的盆。挑了一個褐色基底的磨砂盆，正面有粗疏白筆描畫的花。移種進去，頭松散開來，錯落有致，大小間綴，就有了別一種端莊之氣。

密葉蓮又叫達利，“達利”是音譯。我原本以為是英文，后來猜測是墨西哥語。查了密葉蓮的原產地，是韓國，估計“達利”應該是韓語。韓國人喜歡搞多肉的雜交品種，這密葉蓮果然是景天屬與擬石蓮花屬的園藝栽培品種。

家里還有幾盆密葉蓮。單頭的，都是從老樁上掰下來的小頭栽種的;多頭的，多是葉插而成。大多數多肉品種，都有一個神奇的本事，能夠通過葉片繁殖后代。取完整的帶生長點的葉片，放在盆土上，即便是幾天不給水，也會從生長點萌出小葉和紅色的根須。也有只生小葉的，或只生根須的，前者說明溫度不夠，后者是濕度不夠。溫度和濕度都夠了，一片葉才能長成新的植株。葉插的好處是，可以一盆里有多個植株，兩三年便可成捧花形。我無數次想象過捧著這樣一盆多肉，現實中卻從未實現過。這樣的捧花，多肉大棚里多的是，我還沒養成過。

密葉蓮易成活，長得又快，我便經常用它練手。葉插、扦插、砍頭，一個不落，因而，隨時是有幾盆的。有朋友來，喜歡的，便送一盆。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說的是別人;予人達利，心生歡喜，說的是我。我的一個閨密，受我影響，喜歡上多肉。我送了幾盆，她又買了幾盆，一個夏季過去，黑腐的、化水的、徒長的、依然活著的、能看的，只有密葉蓮了。

密葉蓮的優點很多，但并不完全是我對它青睞有加的原因。細細想來，它的名字，還有蓮花座的模樣，也是原因之一。有時候，顧名思義、以貌取人，不是不可以的，尤其對植物而言。

火祭

窗臺上，最紅的那盆，必定是火祭。火一樣的紅。祭祀之火，是否紅得更純粹？應該是。否則，怎么能叫火祭呢。

剛開始養多肉時，經常去花市。總有人指著那“萬綠叢中一點紅”問，忙碌的店主余光一掃脫口而出“火雞”。暗自想，這植物是好看的，為什么名字這么難聽？打量來，琢磨去，也許是這葉片和火雞的冠子一樣紅，所以叫“火雞”了。就像多肉“熊掌”，葉片就像胖乎乎的熊掌;月兔耳，毛茸茸的葉片就像一只只挺立的兔子耳朵。后來，在網上看到它的名字，才知道是“火祭”，不是“火雞”。

火祭出狀態，是比較容易的。多肉出狀態，大抵是兩種情況：一是萌態，胖乎乎的，很可愛;一是出顏色，該粉的粉，該紅的紅，該紫的紫，該透明的透明。春秋兩季，溫差大，白天暴曬，夜晚驟涼，一熱一冷，不幾天，多肉就出顏色了，一天比一天好看。尤其秋高氣爽的日子，露養的多肉都會褪去綠色衣衫，華麗轉身，仿佛丑小鴨不知不覺間，就長成了美麗的天鵝。火祭也不例外，只要有溫差，就會發紅。初生的葉片是綠色，偏黃的嫩綠色，交互對生著，整株呈四棱狀，一點兒也不打眼。我見過出狀態的火祭，火紅火紅，連初生的葉都是火紅的。一枝是一簇火苗，一叢就是一團火焰。小風吹過，仿若那火焰在升騰，在跳躍。

火祭也是多肉植物中比較好養的。去年，我剪了徒長的幾枝，一時沒有合適的盆子，就隨手拿了個空的發膜盒，隨便裝了點園藝土插上，之后放在窗臺外露養。辦公室的窗臺朝陽，從早曬到晚，尤其是夏天，陶瓷花盆都曬得發燙。栽種在塑料發膜盒里的火祭，就這樣活了下來，爆出很多小頭，葉片顏色由綠變成半綠半紅。我滿是好奇，不再換盆，看它能否順利度過夏季。隨著暑氣的消散，這棵火祭終于迎來了西域的秋季。幾天工夫，大大小小的葉片通紅一片，速度快得讓人吃驚，紅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冬天，搬回室內的火祭是走下坡路的女人，紅顏易逝，只消十天半月，便像失了血一樣，綠色漸漸“收復失地”。這時候的火祭，是沒有什么看頭的，“顏值擔當”只好耐心地等到春天了。火祭的一生，該有多少可以等待的春天，春天之后，還有多少可以等待的秋天。相比之下，人是多么可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向著不可逆轉的死亡結局奔馳而去，不可回頭，不許后悔，不能挽留。過去的就永遠過去了，真的是過眼云煙。

今天，我又種下一盆火祭，綠油油的火祭。種下它的時候，心里分明想著火紅的火祭。

火祭，又叫秋火蓮。那就和它一起等待秋天吧。秋天，原本就是收獲的季節呀。

艷日輝

艷日輝怎么看也不像多肉植物，葉片不肥厚不說，顏色還是老了的那種綠，一點兒也不起眼。葉子聚在枝頭，一枝攢成一朵蓮花座，還保留了點多肉的模樣。不管哪個季節，蓮花座中心萌出的葉片，嫩嫩的黃，和初春垂柳的顏色不相上下。看著那老了的綠色中捧出的點點嫩黃，總是不由得感慨“青春易逝，紅顏易老”，為眼前的它，更多的是為自己慨嘆。

去年春天，窗臺上的這盆艷日輝，最先瀉出春意。圍成塔形的幾個枝頭，枝枝爆出新葉。鵝黃的初生葉，萌得像就要融化的奶酪。以為是“出錦”了，心頭一陣亂跳。出錦，是指多肉植物發生的基因突變現象，會使植株顏色更加艷麗多彩，是比較罕見的。綠色變成黃色，還是這樣的嫩黃，不是出錦才怪！我還拍了幾張照片，美滋滋地發到微信朋友圈，收獲點贊一片。盛夏來臨，那黃不再嫩了，一點一點生出綠意，再后來，竟然完全回歸綠色了。“肉友”說，艷日輝初生的葉片就是淺黃色的，老了就變綠了。可是，那以后萌出的新葉，再也不是心心念念的嫩黃了。前兩日，聽說出錦的多肉是不能曬太陽的，否則會褪色變回原樣。我的那盆，應該是暴曬后褪色了的。出錦的多肉是需要多加照顧的，否則會死給你看。

細看艷日輝，還是挺精致的。葉片長勺形，邊緣有細密的鋸齒，鋸齒褐紅色，像是給綠色的葉片勾了一道紅邊。層層葉片聚成的蓮花座，便平添了立體感和層次感。

艷日輝招蟲，尤其是蚧殼蟲。這盆一直在生蟲，我就一直為它殺蟲。醫用酒精時不時地噴葉面和枝干。護花神泡水，噴灑葉面，灌根。多菌靈，泡水灌根，粉末埋盆。這些都沒能徹底殺滅蚧殼蟲。奇怪的是，這盆艷日輝竟然越長越旺，不斷爆頭，枝繁葉茂。蟲吃蟲的，它長它的，有點兩不干擾的賴皮樣，想不服它都難呀。

艷日輝是旱生植物，又名清盛錦，原產地是大西洋的加那利群島。艷日輝是可以水培的，因為攜帶有祖先水生維管束的遺傳基因。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不禁好奇：它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模樣？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株艷日輝的生命，也蘊藏著宇宙的全部密碼。

（選自2020年第4期《黃河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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