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砌小路
村子不算大,四周高山簇擁,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自西往東從山腳潺潺流出山外,緩緩從村中心流過,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柔軟的綢緞上輕輕劃了一下,將本來就不大的山村一分為二地割裂開來,一條石砌小路也就隨著溪水徑直往前延伸,一路上,水隨路轉,路沿溪旋,兩者默默廝守不知有多少個年頭!
溪水因為乾隆破除風水龍脈而大有來歷,石砌小路也頗有些歷史年頭,不過有人根據路邊一塊大碑石上模糊可見的文字大致可以推測此路乃是某朝某進士(一作居士)一人捐資所修。盡管年代久遠進士生平已不可考,他的音容笑貌和道德文章也早已隨風而逝,但眼前尚未湮滅的石刻文字分明能讓過客時時感覺到他的俠骨豪情仍在小徑的上空裊裊前行,漸行漸遠!
路不寬,平均算下來不足兩米,全部是用規格不一的石頭一塊塊地鋪砌而成。有的地方已經坍塌了,明顯有補砌的痕跡;有的地方依然如故,保持著幾百年前的風貌;有的地方則早已長滿柴草,人們只能改道而行。江南多牛毛細雨,泥土小路墊上石塊后就不易積水,只要雨一停,便可穿著布鞋在上面來回行走而不濕鞋。年深日久,路面上的石頭一個個都被磨得光溜溜的,縱使當年凹凸不平、堅硬無比頗具個性的鵝卵石,如今光著赤腳在上面奔跑也不會感到硌腳,還有一絲涼颼颼的清涼直透心底呢。
小路曲折蜿蜒,坎坷不平,可靠近溪水的岸邊卻被砌得平平整整,像一堵墻壁似的,幾乎所有的石縫里都長滿了各種不知名的荊棘野草,有的已經完全掩蓋了小路的本來面目。遠遠望去,石砌小路就像鄉下老農一樣默默無聞,平淡無奇,毫不張揚自己的個性和品行,也不講究豪華體面的外表,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與時下寬闊平坦的水泥路面柏油大道相比,實在是寒酸得緊!
無論是春夏秋冬還是風霜雨雪,石砌小路終年如一根毫不起眼的牛繩臥躺在草叢之中,任憑蟲蟻為伴、走獸相依,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紅塵浪客從它身上踩踏而過:有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也有淪落紅塵的青樓女子;有顯赫世家的王孫公子、飽讀詩書的才子佳人,也有目不識丁的村夫野老;有欺世盜名的正人君子、救苦救難的方外俠客,也有閉門潛修的世外高人;有嘯傲山林的豪強狂客、打抱不平的草莽英雄,也有鋤強扶弱的仗義志士;有富甲一方的商賈巨子、學貫東西的學界泰斗,也有叱咤風云的文臣武將……更多的時候就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平頭百姓匆匆而來匆匆而往!路是默默無聞橫躺于地的,人卻是堂堂正正直立行走于世的,橫躺著的石砌小路支撐起的卻是豎起來的大寫著的人!
如今,古老的石砌小路已被下游大型電站關閘后的蓄水淹沒了,小路不再是小路,溪水不再是溪水,故鄉不再是故鄉,它只是靜靜幾十里水面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坐標點而已!也許春風吹拂湖面泛起的波瀾就是它們在水底下輕輕吟唱的音符!
遠古洪荒轉眼便是滄海桑田,驀然沉入水底的又何止是故鄉的這條石砌小路!這種撕心裂肺的嬗變痛楚歷朝歷代都有,只不過大同小異的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哀怨曲子在橫笛豎簫吹奏而已!
耳邊驀然響起鄉賢寅恪大師的詩句來: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但愿庫區水面碧波蕩漾的美麗溫柔,真的能撫慰抹平移民們離鄉背井作鳥獸散的心底之痛!
竹緣
近日無事,閑暇之時偶翻東坡居士的《于潛僧綠筠軒》,不禁又想起了家鄉的竹子。
地處江南小鎮的家鄉盛產竹子,小時候的我幾乎就是枕著竹子的拔節聲悄然入夢的,竹子婆娑搖擺的光影里珍藏著許多難忘的童年記憶和快樂自在。
我出生的百年老屋旁邊就是一個大土坡,坡底是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溪蜿蜒而過,這樣的地形比較陰涼,非常適宜竹子的生長繁衍,除了幾棵粗得要大人才能合抱的柏樹外,其余的就是修長挺拔的毛竹(楠竹)。這一片竹地是我們全姓家族的公共財產,每家每戶除了要添置日常的家用農具外,任何人都不能隨便去砍竹子,至于每年春天竹筍破土而出時,更是嚴禁我們這些小孩去挖筍當菜吃,所有的竹筍都會在大人的眼皮底下一天一天長高拔節、破殼分蘗、揚枝抽葉直至最后長成迎風搖曳的高大竹子。
竹子全身都是寶,特別是對莊稼人來說,竹子的作用在日常生活勞作中簡直是須臾不可或缺:小至燒火用的吹火筒、吃飯的筷子、蒸飯的筲箕、睡覺的席子,大至上工收割水稻的谷簍,翻曬稻谷薯絲的地箕、扒箕、盤箕,至于用來揚塵去雜物的谷篩、米篩,上山砍柴時用的柴夾、扁擔,下河洗衣洗菜的竹籃,溪邊田頭打豬草的背簍,出工送肥或修水庫運土的土箕就更離不開竹子;就算是那些用剩下來的枝葉還能用來扎籬笆,圍在菜園子的周邊以防飛禽走獸前來糟蹋那些瓜果蔬菜,或者扎成掃把用來清掃周邊場地上的衛生;更別說竹筍還能直接炒菜入食,充饑解饞。特別是那春荒難挨的饑餓歲月里,家鄉漫山遍野的纖纖竹筍曾經挽救了多少無辜弱小的生命。提籃背簍上山采挖竹筍的大嬸阿姨們如今已離我遠去漸行漸遠,但她們馱著插滿竹筍的背簍汗如雨下的辛苦樣子至今還在我的記憶深處步履艱難地行走著,成為家鄉遠去的一幀風景畫面!
家鄉的竹子有好幾種,高大挺拔的那一種叫毛竹,也叫楠竹,幾乎所有的農家工具都是以它為材料做成的,這種竹子的筍是受村民們保護的,任何人都不準上山去挖筍,因為這樣的筍長大了就是一棵成材的竹子,用途十分廣泛,價值實在是一頓美味所不能替代的;還有一種拇指粗大小的竹子,無論土地多么肥沃,它們永遠長不大的,但長出來的筍大部分都進了各家各戶的口中,化為腹中之物去充饑度日;還有一種羅漢竹,最多比大拇指粗一點兒,它的竹節密而且天生有一種花紋,這種竹子做成的手杖簡直就是精美絕倫的工藝品,比人工雕刻不知要強上多少;最怪的是一種叫苦竹的竹子,不但長不大,而且筍是苦的,沒法入口,于是這樣的竹子越發茂盛起來,在我的印象當中,它們的用途除了被村民砍來當柴燒以外,就一無是處!現在想來,這種竹子應該屬于觀賞一類的佳品,可惜在那吃不飽、穿不暖的歲月里,村民們是不可能有雅興勒緊褲帶去欣賞它的,縱是人間極品,也只能默默無聞,自生自滅于荒山野嶺之間!
當然,在我們這些小孩的眼里,所有關于竹子的話題都是十分有趣的。
那些高大的楠竹地里雖然長輩們會禁止我們去挖筍,但我們同樣能在楠竹的身上得到極大的樂趣:雨后放晴的春天時節,我們會靜靜地站在柏樹下聽春筍拔節,輕微的噼啪之聲不絕于耳,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在竹林里伴奏,天生好動的我們就會來到竹筍旁邊撿那些自動脫落的筍殼,做成小帽子或者小雨傘戴在頭上;夏天的中午,我們除了下河戲水外就是來到竹葉茂密的竹林中乘涼,一邊踩在歪脖竹子上使勁搖晃,一邊聽著蟬鳴此起彼伏,有時還用小刀在竹子上刻各種圖案或罵人的粗話;秋風起了,往日茂盛的竹葉紛紛揚揚地飄下來了,整個竹林仿佛一夜之間瘦了,透過竹枝的空隙望見天空瓦亮瓦亮的,把地上的竹葉打掃起來,或賣到中藥鋪,或留在家中泡水當保健品喝,就是我們最喜歡干的差事;冬天雪落時節,這里又成了我們打雪仗、攻擊同伴的天然陷阱——有時候,我們會裝得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同伴騙到被雪壓得彎腰駝背的竹子底下,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一邊突然用腳猛踢竹子下半截,“嘩”的一聲,枝丫上所有的積雪全部落下來,在竹身迅速彈起的同時,大堆的積雪就會落進同伴的身上,有時衣領里面也裝得滿滿的,然后撒腿就跑,那種你追我趕、大喊大叫、大笑大跳的快樂真的是其樂無窮!
長大以后,因為讀書的緣故,我離家鄉真實的竹子越來越遠了,然而我對竹子的了解卻越來越多:竹子、梅花、松樹自古以來就備受文人墨客稱贊,被譽為“歲寒三友”。“三友”之中竹子最招人喜歡,它全身都是寶,古代人寫字得寫在竹片上,那叫竹簡;寫字用的毛筆,筆桿子也是竹子做的;古代樂器中的簫呀、笛子呀也是竹子做的;古代打仗時用的弓箭,傳令用的兵符,也是用竹子做的。竹子的作用可大了!還有,它長得很美,高高的,長長的,風吹過,葉子嘩啦啦地響,是作詩入畫的最佳題材;它的竿是一節節的,而且一節比一節高,常常用來比喻仁人志士的氣節和胸襟;它非常耐用,不容易折斷,可里面卻是空的,重量很輕……特別是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竹子的用途被蘇區紅軍運用得出神入化,成為對敵斗爭的一種天然武器。竹子不但可以用來煮飯、盛水裝菜,偷運食鹽、珍貴藥品進入蘇區,還可以用來排兵布陣,成為陣前殺敵的鋒利武器。“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消遁”的輝煌戰果中,竹子所起的巨大作用是不能否定的,竹子家族這樣的紅色歷史在袁鷹先生《井岡翠竹》的大作之中亦可窺見一斑。
一竹一詩詞,一葉一世界。竹形竹韻,源遠流長。原來家鄉的竹子除了看得見、摸得著的使用價值之外,還有這般清高這般典雅的觀賞價值和審美價值!我不禁又吟誦起東坡居士的詩詞來: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使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
(選自2020年第3期《橄欖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