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被許多人視為全球化的拐點,實事求是地講,從特朗普上臺、英國脫歐、難民危機、敘利亞危機等近幾年發生的一系列危機來看,全球化圖景的日趨黯淡并不是疫情帶來的結果。疫情充其量是讓全球化更早地顯示出涼薄的底色來。全球化的動搖絕不僅僅只是某個或是某幾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簡要來講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幾個方面:
從全球化的外部條件來看,當代全球化基本建立在三個不容缺失的外部條件之上:
其一是建立在產業鏈的全球分工、國際資本的自由流動、全球信用體系以及包括互聯網、物流網絡在內的基礎設施之上的資本主義全球市場。這個全球市場不僅通過價值鏈、產業鏈的分工將各個國家緊密地鏈接在一起,而且在很多時候甚至可以對各個國家主權施加強大的壓力,以迫使他們接受同一種規則體系。全球化的擴展最直觀地表現為全球市場的擴大,產業分工的國際化以及各個國家與全球市場的緊密聯系。
其二是建立在美國全球帝國霸權基礎上的全球安全體現。全球化離不開安全體系的有效運作,主要航道安全誰來維護?地區和平乃至全球和平誰來維護?盡管二戰以后的聯合國模式卓有成效,但這種全球化所需要的巨大的公共安全服務仍然是霸權國家提供的。在蘇聯解體之后,盡管以中國為代表的崛起大國正在積極地為全球化提供公共服務與公共產品,但最主要的安全還是依賴美國的霸權,盡管這種霸權通常也是對全球安全與穩定的主要威脅。盡管世界仍然可以通過大國的均勢來維持和平,但過去的歷史卻讓人很難對變幻不定的大國均勢保有信心。
其三是支撐全球化的意識形態。人類的整個發展模式是不停的從小的行動單位,通過各種方式擴大成大的行動單位,從家族、部落、部落聯盟,到城邦、王國、共和國、帝國乃至今天的全球化。在這個過程當中,任何超越地域、超越多樣性的秩序構建,都離不開某種普遍適用的意識形態。
以上三者實際上就是金錢、戰刀與十字架的組合。然而這三個外部條件,在近十年的時間里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首先,中國的崛起重塑了全球市場經濟,東亞經濟帶中日韓的崛起讓全球資本主義的西方中心呈現出衰落的態勢。因為全球統一市場取決于資本的自由流動,物流與信用的全球化體系和產業鏈的分工。尤其是產業鏈的分工,長期以來,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同心圓的結構,第一層核心是西方國家,中間層是制造業國家,第三層是原材料國家。占據中心位置的西方國家享受著全球化的最大紅利。而隨著中國加入全球市場并以奇跡般的速度崛起,這種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方面,中國巨大的規模優勢和長期在教育、基礎設施上的巨大投入,改變了長期以來的產業鏈轉移規律。盡管近幾年有人認為曾經發生在西方一中國之間的制造業轉移,也會發生在中國一印度、中國一東南亞(尤其是越南)之間,但實際上轉移的通常是加工與組裝環節,而非整個產業鏈。這是因為現代制造業的關注點已經不再僅僅是主要局限于勞動力價格之上,而是越來越依賴完整而高質量的教育體系、完整的工業體系、穩定的能源與資源供應、不斷升級的耗費巨大的基礎設施,而無論是印度還是東南亞都根本無法滿足這些條件。尤其是隨著中國內需市場的不斷擴大,全球的制造業更有可能圍繞中國而循環,這意味著西方中心的去中心化。
其次,全球化所必需的全球安全體系,隨著美國的霸權衰弱也呈現出顯著的衰落。近十年來,美國與其盟友在軍費和責任分擔上的不斷爭吵,反映出的正是美國的難負重荷。盡管特朗普的孤立主義經常被描述為任性的不靠譜,但美國的收縮早已經開始,甚至早在索馬里黑鷹墜落的時刻就已經開始了。美國已經不再愿意為維護霸權的信譽而去付出太多。坦率說,美國的世界正在變小,而且隨著俄羅斯和許多地區大國的復興與崛起,它的帝國秩序正在越來越多地暴露出脆弱的一面。無論是俄羅斯在克里米亞、烏克蘭東部頓涅斯克地區的攻勢,還是敘利亞、伊拉克的混亂,都使得這種美國的有限性暴露的越來越明顯。全球化安全結構的解體,也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各個國家、民族的安全感,并釋放出強烈的地區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甚至宗教極端主義。
再次就是支撐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意識形態新自由主義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方面,阿拉伯之春的悲劇性結局讓越來越多的國家對新自由主義感到深刻的懷疑,認為其可能只是美國借以實現國家霸權的意識形態工具。另—方面,人類文化生產的激烈變革,也讓新自由主義無論在第三世界國家還是在西方國家內部都面臨越來越多的強大思想對手。縱觀人類歷史,國家觀念的根本模式都是自上而下的,但是教育的普及與新媒體的出現正在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自媒體時代的輿論已經很難被公共知識分子控制,群眾的文化生產能力正被釋放出來。這在第三世界往往表現為強烈的民族主義對新自由主義的抗拒,而在發達國家則表現為民粹主義對全球化的猛烈進攻。
最后,全球化的最大阻力正在來自曾經是全球化發動機的西方國家內部。在過去以西方為中心的全球化,實際上是西方的民族資本國際化、西方國家國內市場國際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資本還是民眾都受益于全球化的紅利。然而在今天,全球化對于西方社會不再具有過去的共同福利的含義。與此相反,對于不同社會階層,全球化往往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資本和精英集團成為了根據經濟理性選擇納稅地的無國家集團,而一般社會大眾則隨著產業鏈的轉移開始面臨嚴重的失業與相對貧困。今日西方國家嚴重的社會撕裂其實根源就在于此。因為,傳統上民族、資本與國家的同盟解體了,資本開始謀求超國家的地位,這帶來了諸如美國茶黨、意大利北方同盟等一系列西方社會保守力量的壯大,并日益成為在全球化中心內部反對全球化的強大力量。
坦率而言,未來的全球化,很有可能會出現一定程度的變化,可能會演變成為在某些區域內的地方合作和全球合作相結合的一種形式。對于中國而言,由于我們的規模優勢,只要釋放內需完全可以成為全球化的經濟引擎。但與此同時要看到我們在全球公共安全的供給上還是相對薄弱的。在文化上,雖然中國的世俗化、多元化的文化體系包容性、同化能力非常強,但在意識形態的競爭力上還需要加強,還需要學會講好中國故事。.
(儲殷:國際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