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從中學時代上俄語課時開始,“祖國的田野”“伏爾加河母親”,還有跟著姐姐哼會的《山楂樹》,就一直是我心中的俄羅斯形象。后來兩國交惡,在烏珠穆沁草原的邊境線上向北眺望,打馬一鞭的對面就是被渲染成魔鬼的敵國。有一瞬曾想撿起俄語,但轉瞬又去忙別的了。后來世事循環,國的關系又好了,但唯一在課堂念過的這門外語已經徹底忘掉。今天——俄羅斯又成了世界焦點,邊境兵陳,軍演連連,火藥味已經濃得嗆鼻,了解它,已經刻不容緩。
從一步踏入蒙古史“專業”開始,讀書中自然知道了金帳汗國。它的首都叫薩萊,這個地名很親切。因為懷著牧民心情在新疆考古的我,特別喜歡蒙古知識中增添的突厥概念。“托古斯·薩萊”是九座宮殿,遺址在古道南邊的沙漠里。我沒完成古城調查,卻對這個名字著了迷。
從剛剛成為一名作家時開始,我就留意閱讀托爾斯泰。那時由于闌入文筆生涯感受復雜,也由于自己也正被信仰與文學的命題撕扯,我讀得特別入神。托翁的思想,還有他的經歷,深深地使我感到吸引。我愈來愈覺出自己向他的傾倒,以至把一段關于他的話,插入到《心靈史》的前言中。
從不知哪一年開始——從北方到南方,波羅的海,黑海,電視機上喧囂著北約在俄羅斯邊界的軍事演習。實話說我感到驚奇:西方并沒有因為俄羅斯對紅旗的拋棄和它在高加索亮出的十字軍旗號,而放棄對它固執的敵意。這是怎樣一種思想?它的根源在哪里?
——金帳汗、薩萊、喀山、伏爾加河、托爾斯泰,如朦朧遠影引誘著我。
我翻出高中俄語課的輔導教材《Витя Малеев》(蘇聯兒童文學《維加·馬列耶夫在學校和家里》的縮寫本),不管什么變位變格,哪怕單詞忘得光光,我只圖讓嘴張開,在出發前的日子,每天念它一節。
我知道,不管基礎多么薄弱:該去俄羅斯了。
(1)
1995年的一次南疆旅途中,像一節天方夜譚,一個地名像一顆星,匪夷所思地亮起了:喀山。
遲至那時我才留意到,在十九世紀末葉到二十世紀之初,維吾爾知識階層中流行一種文人習慣:誰若是覺得自己在修身、學問、見識——都已經積累足夠,他就立志寫一本書。
十年風霜,增削打磨,再吟上一首尾詩,書稿寫成了。
去哪兒把它印出來呢?喀山。
稿子托付給駝隊,跋涉沙漠,穿過草原,數月半年,抵達了伏爾加河畔的喀山。那里有漂亮的經書鋪子印刷廠,有熟識可信的塔塔爾故交。經過他,付出積攢日久或鄉親捐贈的銀錢,把書印成。
待到書款兩清之日,不是稿子而是書——再交給駝隊,迢迢沙漠,一路向東。書運回到塔城、喀什、烏魯木齊以后,或出售,或贈送,讓它在長者、哲人、讀者和家鄉流傳。不用說它的數量不會多,流傳下來的都是珍本。
《東方五史》就是這么一冊。那一年我判定時不再來,于是把它的校樣從出版社借了出來。我背著一大捆紙繞過塔里木北緣遠去喀什,在夜宿的一個個旅店里讀完了它。
實話說,那時我的腦子里概念在互相干擾,我還不具備把那么遼闊的世界和蒙古合為一體琢磨的能力。只記得讀完那晚,我一邊把厚厚的校樣捆起來,一邊默默琢磨“喀山”。
響亮的名字常有一股吸力,Kazan!你是怎樣一個地方呢?你的本事好大,居然惹人趕著駱駝去投奔!
再一個回憶是1978年前后,那時我常去近代史所找周清澍老師求教。讀了他的《汪古部事輯》,只明白了“韃靼”一詞內涵復雜,但是并沒有建立起成吉思汗時代、包括成吉思汗本人的血統和族屬背景。烏珠穆沁賦予我的蒙古概念是狹義的,以前我全然不知在“蒙古”里聚合著那么多突厥語部落,后來也不在意它們與蒙古的共生與遮蔽——但是到了俄羅斯,這些概念必須清晰。
由于初衷的不同,我無法把讀過的那么多蒙古史著作原樣存儲。我難改一個毛病:總企圖以自己的游牧體驗進行再判斷。而那一類體驗太單薄了:二十世紀中葉我曾放羊的烏珠穆沁是地道的“鄉下”(hudege),它的牧人頂多去過甘肅的拉卜楞寺。比起十三世紀前后成吉思-拔都汗帳下動輒從阿勒泰以東跑到里海以西的游牧戰士——視野的差距,宛若天地之別。既然牧民的視野受限,被他們“再教育”的我,當然也看不多遠。
我們烏珠穆沁牧民都知道長城,把它叫作“查干·赫侖姆”(白圍墻)。還親手修建過很多大小的泥土或石頭的“赫侖姆”(herem)即圈或墻,但既然不知西邊把h念k,把赫侖姆叫“克侖姆”a,也就不可能聯想它們居然就是“克里姆林”和“克里米亞”。
長城、黃河、塔爾寺——大概是古典烏珠穆沁的知識的地理邊界。我常得意知道黃河的蒙語名字是“合敦高勒”(皇后河),而拔都汗的兵士卻望著伏爾加河大聲喊道:
東方人的草原到此為止!這條大河把世界分割成兩半!
這句準確傳神的世界地理認識,是作家華·揚契維茨基筆下的句子。漢譯本《拔都汗》是從蒙文轉譯的,扉頁上作者戴著一頂塔塔爾人的帽子b,雖然他生于烏克蘭。
再后來,我知道了許多重要的近代歷史人物。他們是一幕幕悲劇的主角:在克里米亞的巴赫奇薩萊把經文學院改為新式學校、與死硬派毛拉們斗爭的啟蒙思想家伽斯普林斯基(Gasprali Ismail);原是全俄穆斯林宗務會穆夫提、后來終老于日本的阿布杜拉施德·易卜拉欣姆(Abd al-Rashīd Ibrāhīm);一生致力于建立第三世界國際的塔塔爾共產主義領袖、后來慘死在暴政監獄里的蘇爾坦·加利耶夫(Mirs et Soltan-galiev);后來變身為著名突厥學家圖坎(A.Z.V.Togan)、其實是曇花一現的巴什基爾共和國的創建者瓦里多夫(Validov)——都與喀山關系彌深。
這么多的線頭,怎么才能把它們梳理清楚呢?很多簡單的事,既然從結緣蒙古以來一直似懂非懂,我是否該回到原初重新學習呢?
如今我的腳踏著喀山的土地。
我凝視著“喀山克里姆林”的宮墻。已經在名氣最大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和這里兩次確認:它就是我們草原上“圈墻”一詞的延伸,就是一個圍起的堡壘。空氣里傳來飄渺的喚禮聲,令人莫名地聯想土耳其或馬六甲。托爾斯泰和列寧就讀的喀山大學就在眼前,與傳奇女王蘇尤姆別凱的尖塔毗鄰并肩。遠處,大名鼎鼎的伏爾加河正與喀山河匯流一處,在晴空下波光粼粼。
我感到,自己正站在自己蒙古史求學的盡頭。或者,是站在開頭。
(2)
若想看透俄羅斯這動蕩的帝國,必須回顧逝去的蒙古帝國。
若是帝國只留下無窮的后遺癥,那么托爾斯泰可能是解毒的一劑藥。
——所以我同時想著蒙古、俄羅斯、托爾斯泰,想讓三個串起一條思路。
談及這些,先要把宋朝游歷者使用的“韃靼”舊詞,與后來的“塔塔爾”稱謂做一次清算。
蒙古帝國方興未艾時,宋朝人對北方草原早有清晰的認識。由于他們特選的音譯漢字,“韃靼”一詞因他們的著作流傳。南宋人所著的《蒙韃備錄》表明,遠遠強過千年后迷糊懵懂的我們,兩宋時期的漢地知識分子對北亞諸族的性質一清二楚:
韃靼……其種有三:曰黑、曰白、曰生。
所謂白韃靼者,顏貌稍細,……遇父母之喪,則嫠其面而哭。……
所謂生韃靼者,甚貧且拙,且無能為,但知乘馬隨眾而已。今成吉思皇帝及將相大臣,皆黑韃靼也。
我把引文分為三段,因為它分別是三層內容:游牧諸族概括、白韃靼突厥、黑韃靼蒙古。這一篇言簡意賅至極,它一語點透了北亞諸族的特征與聯系。但讀懂它,不僅需要知道它寫的是什么,還要親身接觸它一筆勾勒的人。
其中“黑、生”常指原始、不開化、游牧;而“白”則指發達、部分農耕與城郭、或者所謂文明。它們也包括膚色:只不過黑其實是黃,看著黑其實是被烈日曬的;而白,則指示著“黑”游牧人與毗鄰雜居的白色種族的混血。再通俗些說(也可能更難懂):“白”常指突厥,“黑”多是蒙古。
其實“顏色詞”黑與白正是突厥語言最深奧、最有滋味的表達點!a由于感觸太深,我曾忍不住在《黑山羊謠》中大肆抒發——它被宋人讀懂,潛入了漢語,并傳播開來,“黑、生、古”與“白、熟、新”并列,“韃靼”一語也從宋代至民國,成了突厥-蒙古諸族的代名詞。
但是,不僅為逝者刃面是突厥習俗,在漫長的北亞民族形成史中,我們愈來愈懂了:在蒙古的名稱之下,不僅種族與部族眾多,而且說突厥諸語的部族和王國是它的主流。至今中亞各族比如哈薩克人堅持認為:成吉思汗與他的長子朮赤都有一半蔑兒乞惕血統,而蔑兒乞惕不單在十三世紀是北亞強邦,至今仍是哈薩克十二大部(il)之一。
我的一個蒙古朋友有過一次有趣的體驗:他與一位哈薩克人閑談,那哈薩克不解地問他:“咦,你們怎么說成吉思汗是蒙古人?”
聽懂這句問話并不容易。
更官方的例子,是片頭有納扎爾巴耶夫總統題言的哈薩克斯坦電影《游牧戰神》。我想對那個電影最感費解的可能是蒙古人,因為哈薩克的阿布賚汗驕傲地以成吉思汗的光榮,號召迎戰蒙古的準噶爾。影片中的準噶爾大汗有一句話:“哪怕你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發生了概念的混亂么?
不,成吉思汗和拔都汗是蒙古人,他們也更是突厥人。一點都不是悖論:因為“蒙古”一詞隨著成吉思汗黃金氏族的崛起炫目而震耳,它遮蔽了認識它的目光。而這一股烤灼地球的熱浪,這一片呼嘯向西淹沒的怒潮,這遍布北亞大小數十的部族之群——它們嘯聚于蒙古大纛之下,閃電落雷地涂改世界史。它的名字,那個一直到伏爾加河以西令人談虎色變的名字,是“Tatar”。它宋譯“韃靼”,今稱“塔塔爾”。
隨著動地而來的蹄音,在新一頁蒙古史中,韃靼這一稱謂脫褪了宋元古籍的費解,鮮明地顯露出突厥的音色。
在現代意味上,本文多采用“塔塔爾”。依從文脈,間或也用“韃靼”。
它與漠北的鄰居,如總括為“林木中百姓”的斡亦剌特(Uy-arad,瓦剌、衛拉特、準噶爾)蒙古人之間的大劃分,早已開始。我在莫斯科與一位布里亞特蒙古人聊過,他對“同根”的塔塔爾人,顯然并無認同意識。
是的,他們已經“不一樣”。大規模的占領之后,發生了脫胎換骨、影響至今的內部重建——這就是歷史的第二步:語言和體質的突厥化、以及與突厥化大致同步的伊斯蘭化。
長久以來學界重視這一現象。有人認為突厥化尤其伊斯蘭化是“與定居同步”的,可能這是一個銳利的看破a。但是一旦定住以后,厄運也臨近了。所以,比如游牧的哈薩克就厭惡定住,雖然他們不僅是突厥化的主角,而且是易行的伊斯蘭的實踐者。
但畢竟定居的日子更便利。游牧的生活方式,漸漸地被放棄了。曾幾何時,“塔塔爾斯坦”已經是伏爾加流域密集的穆斯林村莊的代名詞。
至于黑海以北的遼闊土地,曾是克里米亞塔塔爾人的牧場。待到新帝國俄羅斯強奪了它,便給它換了一個殖民色彩的名字“新俄羅斯”。霸權的勝者大多喜歡異族情調,新俄羅斯總督和沙皇們都著迷于東方風雅。黑海岸上修建著座座穆斯林風格的豪華離宮,召開雅爾塔會議的離宮院里,豎立的石碑上用阿拉伯文刻著“里瓦幾亞”( )——就像驅逐了穆斯林的西班牙國王喜歡用“沒有勝者只有安拉”裝飾自己的宮殿一樣。
游客蜂擁而來,為了看雅爾塔三巨頭的照片。他們不會想到:那座陡峭得不可思議的山崖下,曾是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家園。
喀山汗,克里米亞汗,都不過是金帳汗國的一隅。而統治了烏克蘭與伏爾加流域數百年的金帳汗帝國,又只是世界史上蒙古運動的西北角。
當年一葉障目懵懵懂懂,如今才切膚地觸碰到了——什么是世界史的蒙古運動。金帳汗與塔塔爾,連接著中亞的察合臺汗、波斯的伊爾汗、印度的莫臥兒汗。它們彼此依靠,更各自獨立,它們似若相識,更各具色彩。它們每一個都悲劇連連,又都千年余韻魅力不死。它們的故事富于哲理,連襟接踵,訴說著命運的無常,勝利的短暫。
那一部吸引著人們津津樂道、也吸引著剛脫下烏珠穆沁袍子的我不顧一切投身的“蒙古史”,除了元朝和“林木中百姓”的一段,都次第更衣,口中色蘭b,變成了伊斯蘭史。至于挺進伏爾加河的韃靼-塔塔爾(Tatar),它新的準確定義是:游牧的、說突厥語的、蒙古變成的穆斯林。
它一樣有過野蠻的屠戮。掠人城池、強征貢稅,與征服地人民貴族的交往中一旦遇到抵抗便還以恐怖——羅馬教皇的特使普蘭伽賓的行記《蒙古史》中,有1246年雅羅斯拉夫大公列席貴由大汗即位儀式時被毒死在哈拉和林、同1246年米哈伊爾大公因拒絕向成吉思汗像行跪拜禮,而被活活踢死再用小刀割掉頭顱的記載a。另據佐口透轉引的《亦帕提耶夫年代記》,在1250年戰敗的貴族丹尼爾生不如死,遭受的屈辱從日常習慣直到內心:“盤著腿坐,自稱奴隸,郁郁寡歡,即便如此塔塔爾人還恫嚇著他要求貢納。”
當然仇恨深埋心里。所以年代記作者痛苦地喊道:“噢,該詛咒的、韃靼的榮光喲!”b
但事有兩面。
一旦獲勝之后,它并不逼迫被征服者改宗棄教。在掠奪與重稅的同時,它給予臣屬的各族以自治。
金帳-欽察汗國伊斯蘭化是在1273年前后,到15世紀之前已經放棄了游牧的它早已變容,擁有嫻熟的統治術。它并未自視高尚,更不想執行一項人道國策。只是遠近的穆斯林叔伯親戚,從它警惕的察合臺諸汗,到它討厭的伊爾汗——到處都這么做,所以它也一樣。它要求俄羅斯諸大公跪下納貢,但是也讓他們率子民享有自治。這一點早就應該強調,而不必等到——只為詛咒某個帝國、而對另一帝國絕贊的“大元史”出場。
說到底,“大元史”的喧囂中響著“亞細亞主義”中右翼的老調c,韃靼蒙古被它選中的原因很曖昧。除了學術包裝的政治性外,它還是小覷了韃靼。因為一旦變身之后,游牧民便接受了一種思想。這里藏著古典帝國與殖民主義帝國的區別:金帳汗國對伏爾加河流域的間接統治,與奧斯曼帝國為各種非穆斯林宗教信徒設置的“米拉”( /millat)聚集區,水出同源,法依一處。這是一種自治共存的思想。它源于麥地那時代(622—632)穆斯林與其他諸族的共同約法。那是一種“守約則盡享自治,違約則嚴加懲罰,宗教各行其便”的協議,后來被尊稱為“麥地那憲章”。
也許,愈是從膻食酪漿的伏爾加韃靼身上,我們才愈會吃驚于這一傳統,吃驚于這種習慣的浸透之深。終于在今天,在強權恣意欺凌他者信仰、人因差異相互殺戮的今天,人們開始對這古代的思想和制度刮目相看了。
強權,自治——以這雙重的手段,韃靼統治了俯首稱臣的羅斯。
羅斯被蒙古人喚作俄羅斯。
如我的烏珠穆沁蒙族哥哥Rahua,名字要加一個元音a讀成Arahua一樣,羅斯被加上一個元音o讀成了“俄羅斯”(oroz)。至于“俄羅斯的查干汗”(Chagān han)即沙皇這個稱呼里,有被承認的汗、他是高貴的、“白的”、有權力也有地盤的語感。
(3)
只為了看懂俄羅斯帝國,才不厭其煩回顧了韃靼帝國。
歷史流逝了,人卻留了下來。既然祖先曾夸耀過“韃靼的榮光”,塔塔爾人就必須承負韃靼的罪與罰。沿著那條“把世界分成兩半”的大河,帝國漸漸地腐化了。像積貧積弱的清末中國或奧斯曼帝國一樣,它病入膏肓,不堪一擊,終于轟然頹潰。
大約三百年,詛咒它是“韃靼之軛”也好,辯解它是“韃靼和平”也罷,總之歷史在造物主的撥弄之間,恐怖大王伊凡四世于十六世紀一氣消滅了沉湎牧歌的喀山汗。古城喀山在水源被斷之后淪陷,蘇尤姆別凱成了一個亡國故事的女主角,她的喀山人民被驅趕到布拉克渠(bulak)的對面,在泥濘棚戶中茍且偷生。
韃靼,蒙古,昔日掠地萬里的騎馬帝國,成了新帝國饕餮的俎上羔羊。
接著的過程太過繁復。簡言之:軛套這回套上了塔塔爾人的脖子,清真寺盡數被毀,人被強迫改宗。統治異族的三百年“蒙古之軛”(1236—1552)結束了,三百年的塔塔爾受難(1552—1917),在帝國的更迭中沉重開篇。
——但這么粗線條的概括,會觸傷喀山人心里的一個情結:因為他們一直強調,喀山的誕生不是由塔塔爾人、而是由保加爾人(borgar)造成的。故事還要遠溯公元922年:
遠在拔都汗西征(1236年)之前,922年伏爾加河上的保加爾王國為了掙脫卡薩爾王國的壓迫,宣布接受伊斯蘭教,希望獲得強大的哈里發支援。于是一個哈里發派來的使團抵達了伏爾加河,使團成員伊本·法杜蘭(Ibn fa lān)留下了一本寶貴的紀行《伊本·法圖蘭的伏爾加-保加爾旅行記》。
書名是整理者添加的,阿文原題是《報告書》( /Risāla),因為它是為了回去后向哈里發述職而寫的。這本書寫得詼諧隨意,充滿難以想象的十世紀趣味,寶貴的細節充斥其中。比如聽了哈里發使者的一通說教后,保加爾王最關心的是,一旦當了穆斯林將怎么確認他的地位。但敘事話語有點特殊:
那么,要怎么對我作這個胡圖白才好呢?
我回答:那要根據你的名字,還有你父親的名字來作。
他接著說:但是我那父親,可是個不信者喲。我可不愿把他的名字刻在胡圖白臺上。而且我也一樣,所以刻我名字也免了吧,何況唱我名的都不是信徒。不過,我的主君、敬虔的信徒之長a的尊姓大名是?我于是答:他叫賈法爾。
這么一來他說:那我能不能也使這個名字當稱呼呀?我說:沒問題。
于是他說:那就這么定了!我的名字是賈法爾,我父親的名字是阿布杜拉。把這個決定,告訴念胡圖白的海推布!
我按照他說的辦了。從此,對他的胡圖白詞就是:“我們的主啊,請你給予你的仆人賈法爾·本·阿布杜拉,即虔誠的信士之長的仆人、保加爾的首領以安寧吧!”b
“信士之長”這一稱呼非同小可,它乃是王的特權。行文中這一處指的是遙遠巴格達的哈里發,俯瞰天下的信士首領( /Amir al-muminīn)。保加爾王一聽說自己也能用哈里發的大名,當然高興得不得了。活潑的對話,勾勒了幾處要點:它描繪了一幅生動的伊斯蘭發展圖景,給十世紀的伏爾加-里海史填補了空白,還留下了一個完整的“胡圖白祝福套詞”。
須知這個套詞對政教合一的國王是何等重要!胡圖白、海推布,是同源詞“講演”( / khu bah)和“宣講人”( / khaību)。雖然后來胡圖白淪為了一個儀式,但是在古代,它念詞中的祝福套語是對當權者地位的確認。一到星期五國王們就豎著耳朵,留神地聽是否祝福了他而且聽祝福時稱呼他什么——差一個字就可能出事。
伊本·法杜蘭的白紙黑字,更是喀山塔塔爾人自我認同的依據。
援引著伊本·法杜蘭,喀山人總想說:沒有經過戰爭,不是由于征服,我們的信仰是和平獲得的。沒有隨大流,不是被同化,它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人們常忽視這種傾訴,但這是一種世界現象。比如,這種訴說與遠在南洋的馬來人和印尼人酷似。
后來到了啟蒙的十九世紀,喀山知識分子強調這種“保加爾認同”。這種言說當然含有撇清“韃靼之軛”干系的意思。我們“喀山塔塔爾”是保加爾人的后代,我們成為穆斯林的歷史比金帳汗早了三百年!喀山建城三百年后才刮來蒙古的暴風。我們更是受害者,因為不是拔都汗而是半道斜插來的一個梟雄——帖木兒汗的騎兵不分青紅皂白,在1395年毀掉了我們保加爾王國!
帖木兒劫難之后,保加爾穆斯林放棄了廢墟,遷移到上游。在兩河交匯的河口,一座城堡被修建起來,它就是喀山。
確實它不是蒙古征服的產物。但保加爾的溪水被韃靼-蒙古的洪流吞沒了。它膾炙人口的名字正是Tatar,塔塔爾-韃靼,“保加爾”被蕩滌得無影無蹤。輪到帝國大換班、俄羅斯說了算的后來,喀山塔塔爾遭到了狠狠的報復。那可就不是對敗者的什么“自治共存”了,塔塔爾人替它的蒙古帝國遭受的,是對異類的清洗、驅逐、剝奪,和殘酷的侮辱。
哪怕你高舉伊本·法杜蘭的“不在場證據”,但沒有誰聽這幾句爭辯。也就是說,無論愿意與否,溪流只能與洪水共命運。
稱謂的微妙,要在克里米亞才更能聽出滋味。
當你問:“您是塔塔爾嗎?”
他們答:“Да,я крымтатар.”(是的,我是克里米亞塔塔爾。)
語言背后藏著什么,不懂喀山史的人聽不出來。他們的眼神里,有一絲滄桑度盡的滋味。是的,我是克里米亞塔塔爾,我沒有可供上溯的保加爾源頭,我不像喀山人那樣沒有參與“韃靼之軛”的前科,我缺少不是“加害者”的證據。
我是一個游牧民,我是一個塔塔爾。所以,我承擔罪罰。
克里米亞汗國的首都巴赫奇薩萊,坐落在那美麗半島的中央。它儉樸得有些寒傖,但野山間的一股悲涼卻磁鐵般誘人。每個克里米亞塔塔爾人的臉上,都有一種此生至死不再離開的神情。告別它那天,送我們的司機是一個俄羅斯人,車窗里掠過半島的蕭殺風景。我試著用馬列耶夫的句式說“我喜歡巴赫奇薩萊”,而他斬釘截鐵地一揮手:“我愛它!”
當我的兩腳踏上了巴赫奇薩萊的沙石,當我在街角、攤鋪、屋里和他們哪怕只說上一句,當我琢磨了雅爾塔的地名與地理、它的色彩與風情之后,我觸摸到了這一點。這座半島上星羅棋布著一座座可以和格拉納達媲美的古城,它的魅力被殖民主義的都市遮蓋著,被解釋成了別的什么。但克里米亞塔塔爾人不爭辯,他們習慣了各色的倒霉事。
待到他們從西伯利亞的流放地回來,一個民族只剩下十二萬人,故鄉正被俄羅斯和烏克蘭撕扯爭奪。可能有人關心他們的苦難,但沒人承認他們的主權。當時的“國際社會”在歧視他們的基礎上,或援烏或挺俄,并不承認殖民主義的罪惡。
于是克里米亞塔塔爾蛻盡了驕浮,變得深沉而緘默。住在黑海之濱,北面是咄咄逼人的俄羅斯帝國,東方是一去不返的蒙古帝國——兩個帝國,沒給他們一個安寧的家。被帝國裹挾的結果,只是雙重的苦難。
他們不幻想甄別與幸運。他們平靜的表情,像是在靜候新的災難。更聽不到他們吹噓蒙古騎兵的無敵、橫掃世界的傳奇——像在內蒙古聽到的一樣。都議論他們是蒙古人,是的,他們是蒙古運動最深沉的一支后裔。都知道他們是穆斯林,是的,他們的沉默令穆斯林感悟不已。
洶涌泛濫的蒙古大河,吞沒了這些歷史的一股股支流,不管它懷著怎樣的遺恨。包括喀山,保加爾呼之不回,新的名字Tatar覆蓋而來,它瑯瑯上口響亮誘人,一剎那就刷新了舊稱。以后:農民就是基督徒,而凡是蒙古大西進運動帶來的人、凡是穆斯林、凡是游牧民a——就是塔塔爾。
事過成夢,了無印痕。
我不斷地,一刻一分地回味在克里米亞度過的時光。
巴赫奇薩萊是唯一沒被涂改掉的塔塔爾語地名。驕陽西沉之后,日暮時分的“花園宮殿”那么樸素,如折磨盡頭殘剩的一息,如干涸后沒有水滴的流淚。這么一想我更不能容忍普希金那惡俗的詩了,他哪里懂得韃靼的深沉!b但巴赫奇薩萊不采取我的激烈,遙對冥冥的造物主,它是真正的順從者。它樸素的風景在落日下映紅了,與眾世界融化一體。它的孩子,克里米亞塔塔爾與裸石灌木廝守著,艱難地活著,決不發一言。
離別前那個黃昏,凝視著巴赫奇薩萊的一座尖塔我陷入了冥思。天空中飄來斷續的喚禮聲,像是歷史的一片碎絮在飛。
(4)
宮殿就是要塞,首都建在邊界——你不覺得奇怪嗎?無論東方西方,比如一國的君王,他敢把他那張黃金床放在邊境線上么?
而圣彼得堡,就是一個矗立在刀鋒上的首都。
圣彼得堡,作為一個首都它令人驚嘆。這種首都的位置選址,顯示了彼得乃是帝王群中第一大膽。把國都筑造在波羅的海岸邊的涅瓦河上還不夠,他還要把自己的“頤和園”建在海上要塞喀瑯施坦德的旁邊,緊貼虎視眈眈的敵國。在彼得霍夫夏宮的噴泉綠茵之間散步時我抑制不住驚嘆,這兒本該是一個岸炮連隊的哨所,卻成了一個帝國大王的花園。他也許是西歐詛咒的“野蠻”異類,但也確是新鮮血液的兒子。他不在乎危險,喜愛扮演邊境守備隊。
于是我選擇從北到南,在這條國境線上觀察。
當然第一站先去圣彼得堡。我總大睜著眼睛,既然聽不懂幾句,就不能再放棄掠過視野的東西。我竭力想看懂圣彼得堡的平面。我猜想若能看懂它,就能看出帝國的布局。從喀瑯施坦德再回到彼得堡,首都的要塞性質就能看得清楚些了,鑄造的大炮瞄準海洋,首都是一條邊境的北端。
它的工業崛起與帝國擴張、文明飛躍如三駕馬車并駕齊驅,到今天仍讓人們稱奇。冬宮迅速躋身世界四大博物館,與前輩列強的大英博物館、盧浮宮、大都會博物館一字并肩。不久前聽說話劇院上演的《靜靜的頓河》長達八小時,中間數次幕間休息、包括一次正餐。
梳攏它的梗概,不比梳理蒙古-塔塔爾的簡史省事。
由于我想弄清知識人怎么看待——對內的民族壓迫與對外的殖民擴張,而托爾斯泰是理想的知識分子象征,所以我把托翁當作梳理的標志。當然,事實上這并不容易。
大致與伏爾加河上的保加爾人接受伊斯蘭教(922年)同時,弗拉基米爾大公在988年受洗,確立了希臘正教為意識形態。帝國的石頭樁子打進波羅的海岸邊的沼澤,俄羅斯開始崛起。
在韃靼給予的自治中休養生息漸漸羽翼豐滿的俄羅斯大公們,先是謙卑地寄身韃靼大汗旗下幫忙收稅,待到后來自己也成了“汗”,就任命韃靼人當將領去攻打西邊基督教的敵人。
十八世紀的凱撒是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二世。新帝國向著南方,向著東方,懷著復興羅馬帝國與東方十字軍的自信,急速地擴張。一個與祖國、前進、勝利同樣響亮的名詞“新俄羅斯”(Hово-россия)在黑海以北的茫茫草原出現了,一直使用到與烏克蘭撕咬的今天。人們好像沒意識到:在使用這個詞組時,他們是在一模一樣地模仿著殺人以千萬計、把中美洲墨西哥一帶叫成“新西班牙”(Nueva Espa a)的殖民強盜老前輩!
東,西,南,俄式殖民主義吹著軍號挺進。不止一塊土地,在高加索,在烏克蘭,在西伯利亞,傲慢與武力塑造了一個“大國精神”。車臣人決死地抵抗著,塔塔爾反抗后沉默了。后來居上的新帝國的工業化很難抵擋,巨炮傳統衍生出炮隊,專打窮鄉僻壤弱小民族。
在西伯利亞它甚至不屑使用正規軍,武裝的兇惡農夫民團,劃著船,推著炮,向著地盡頭和日出處,殺戮、搶奪、占有,貪婪且浪漫地把他們喜歡說的“處女地”——古老的游牧草原,掠為俄羅斯的新邊疆。
可惜西線不同。伏爾加以西不是“無邊的田野和森林”。西邊的邊境線是一條豎立的刀刃:從波羅的海向南一字豎排到黑海,從灣岸三小國,到波蘭烏克蘭,個個都是俄羅斯的怨敵。
仇恨在戰敗、受辱、和一種羅馬天主教對“野蠻”東正教的正統優越心理中,不斷地蔓延。
帝國不僅給敗者帶來了厄運。俄羅斯的大國崛起是伴隨對韃靼的征服實現的,但想不到卻被西方扣上了韃靼的帽子。因為還另有更固執的意識形態:西歐人認定:撕開一張俄羅斯人的臉就會露出一個韃靼人,他們固執地說:俄羅斯就是蒙古的復制,波蘭以東就是“亞細亞的野蠻”a!
因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暗殺,在烏克蘭一帶發生了對猶太人的屠殺。大批東歐猶太人逃亡涌進德國境內,隨即在德國卷起的是對猶太人的憎惡風潮。值得注意的是,西歐的白人種族主義者把歧視的對方稱為“猶太蒙古人”。反猶主義者蓋沃爾克·弗里茨在1915年寫道:
在東歐猶太人中成為問題的,是數百萬之多、窮窘、不僅肉體道德都乖僻而且人種也屬劣質的人,即猶太系蒙古人。b
他們不反對俄羅斯與他們共有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在他們瘋狂詛咒俄羅斯的言辭中,充斥著對亞細亞的無知、厭惡、恐懼,尤其對“蒙古人與黑人”c的種族主義敵視。而俄羅斯——卻以種族主義的競賽當作回答,自詡唯我才是西方的旗手,唯我才是正牌的十字軍!
這一俄羅斯意識形態一直延續。它的目標一是南進,粉碎令西方五百年咬牙切齒的奧斯曼帝國;二是沿著蒙古的來路,征服一切亞洲游牧蠻族。
黑海艦隊的奇跡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唯有上帝才能使帆船穿越黑海,在傳奇的錫諾普、那奧斯曼海軍的母港一鼓全殲它的艦隊!
俄國在錫諾普的大勝,卻讓西歐列強猛醒了。地中海是世界的中心。英法震驚地發現,“半野蠻”的俄羅斯居然真的打算挺進地中海占領君士坦丁堡,而且他們已經控制了歐洲的大動脈——多瑙河的出口!“國家核心利益”讓他們不再猶豫,斷然出兵援助暮氣沉沉的奧斯曼帝國。
克里米亞戰爭(1884—1886)雖慘烈至極,但還不算完。對奧斯曼的系列戰爭,一直打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到沙皇和帝國自己的滅亡。
記得好些事都是火車上發生的么?
列寧是坐著火車回來講演的,沙皇是在火車上被迫退位的。好像俄羅斯使勁地修鐵路,不單是為了運軍火運移民,而是為了運歷史。
是的,新帝國的特色是坐火車。先把鐵軌鋪上,帝國再去征服。鐵軌延長到了哪兒,哪兒就是哥薩克和俄羅斯農民的殖民地。韃靼帝國由于貪戀騎馬所以被淘汰了,羅剎帝國的鐵騎是火車。
令人瞠目的西伯利亞鐵道,它的規模表達著新興殖民主義的野心。它掠過一叢叢烏拉爾的“山楂樹”,穿越了哈薩克草原、橫貫了蒙古利亞。它深入了森林漁獵的通古斯人,使一個個讓黑澤明著迷的“德爾蘇·烏扎拉”變成臣民。
一邊旁觀的蒙古王公,病入膏肓的清朝皇帝,眼睜睜都束手無策。
火車在鐵軌上轟鳴,像蒙古騎兵的逆襲。
它沿途播撒著殖民者。鐵道鋪成一尺,國土便擴大千丈。西伯利亞、鮮卑利亞、東清鐵道、南滿鐵道,俄羅斯寓兵于農的殖民運動,超過了蹂躪了它也統一了它的老師蒙古大汗,也超過了它刻意繼承的拜占庭-東羅馬帝國,成了一個驚人的世界紀錄。
鐵道,鐵道,鐵道上跑瘋了的帝國!
沿著鐵道,三個詞響徹了云霄:Вперёд(前進)!Родина(祖國)!Победа(勝利)!三個都是我在中學就背熟的詞。沿著鐵道,祖國在前進。只要天在延伸,只要地有盡頭,它就哐當哐當地駛過去,滿載著軍人和農民。
海參崴的俄語地名毫不韜晦:抓住東方!若不是帝國在地理上和氣數上都走到了極限,終于在日本海遭遇了毀滅的大破局,何止蒙古,何止黑河,包括朝鮮,甚至日本,“東方”的命運誰也不敢浪言!
所以坐火車是必須的。從圣彼得堡向南,我先乘火車去莫斯科,然后乘火車前往喀山。
哪怕忙著乘車,哪怕列車員的名單上找不到我們的名字——夜色中的莫斯科喀山車站難以形容,它使我初次覺察到車站之美。等著列車員核對姓名時,我盯著旁邊一列火車想入非非:它的車身標著“Андижан-Москва”(安集延—莫斯科)。安集延,已經離喀什噶爾很近,我吃過它薄皮的大南瓜……
車到喀山以后,更發現火車站是眺望伏爾加河的好地方。先在車站正面看過,再沿著鐵道問路,爬過天橋,穿過一片小樹林——
韃靼人稱它亦得勒(Itil)、俄羅斯叫它伏爾加的深沉大河,就在我的眼前流過。大河臌漲著,豐沛的水流在眼前緩緩行進。
人一生不知要經歷多少,才能把腳踏上一個地點。我久久凝視著這條大河,最后一次回味那句 “把世界分成兩半”。中世紀游牧民族的地理認識,真的已被刷新了么?
大公時代的俄羅斯,東西只在伏爾加流域,南北不過寬窄一條。與后日不僅窮極了地盡頭、而且抵達了海盡頭的膨大帝國相比,它的古代地盤,狹窄得不可思議。
北起波羅的海的灣岸三國、南至波蘭烏克蘭直到黑海,吞并分割,恩仇情怨糾纏了數百年。如今它們一字甩手站成豎排,結成一道敵視的壁壘。
上一次怒斥俄羅斯的是波蘭,伴隨著電影《卡廷森林》的熱演。此一輪懷著血海深仇的是烏克蘭,大打出手的戰場正是“諾沃羅斯”(新俄羅斯)——昔日克里米亞汗國的牧場。從韃靼人的馬鞍之間遠遠望去,高喊著祖國的兩家之間,正所謂春秋無義戰。
站在塞瓦斯托波爾,綿延的大陸通向圣彼得堡。納西莫夫海軍上將廣場上豎立著巨大的宣傳畫,一個在黑海之濱披著俄羅斯三色旗的美女伴著一句口號:“回到未來,我們和俄羅斯在一起!”(Назад в будущее,Мы с Россией)
離開北京前看了一個烏克蘭電影《頓巴斯》。不消說那電影里的口號是相反的,而且針刺死穴一般,挨個諷刺了公決、民兵、正教、尤其諷刺了“新俄羅斯”這個詞兒——但我沒覺得烏克蘭人批判的是殖民主義。
剛剛進入二十世紀,奇跡眷顧的風向驟然變了。
在錫諾普博得大名的俄羅斯海軍,這回把奇跡讓給了別人:繞過地球遠去中國旅順的波羅的海艦隊,在不遠萬里的遠航之后,就在到達那天,在日本海上被全軍殲滅。
隨著日俄戰爭的慘敗,新帝國的噩夢開始了。所有的仇敵都站了起來,日本巨諜明石元二郎拿著西歐金融家的錢,煽動了各式各樣的造反。真是呼喇喇地大廈傾,從芬蘭灣到黑海,沒有一個盟友,沒有一人同情,為俄羅斯帝國送葬的喊聲響徹云霄。蒼天當死,黃天當立,歲在一七(1917),天下大吉。無數人都苦苦等待那一年。
當年還是皇太子時曾在日本遇刺的尼古拉二世,于十月革命中被處死。雖然如今他的家族受到同情,被東正教封圣為犧牲與拯救的圣徒,但流水的故事只說明了一個道理:沒有不滅的帝國。
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起一個人。
保爾·柯察金。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風靡中國的時代,很少有人意識到那是一本少數民族文學。今天我才明白:它抑制不住自己內藏的基因鼓動,哪怕在檢審之下仍保存了一股滾燙的民族個性。那本書,整本都浸透了唯因是少數所以才滿溢的魅力,只是我們讀時,作為讀者缺乏文化的基礎。其實書里大量地描寫了烏克蘭;包括它的革命背景、它與波蘭的糾葛、主人公的少年、烏克蘭的風情,以及如今惹了禍的對彼得留拉民族軍的描寫。
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我看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前裝飾著騎兵的軍帽和馬刀。死去的他,在與詛咒他的文學繼續對峙——是的,我指的是《騎兵軍》(Isaac Baber著)一類背景可疑的暢銷書。我想,詛咒者忘了他才更是少數。讀者很難理解:他們怎樣忍受著民族壓迫又拒絕了民族主義。但是身受心感,我能讀出他對烏克蘭的深情。那本書酣暢顯示的“作品氣質”,以及作者“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的選擇——超越了民族與國家,愈是今天才更蕩氣回腸。
我不避冗長,迂回追述了這么多,從保加爾,到柯察金。但是只有讀到這里,我的蒙古史才算回到原點。塞瓦斯托波爾的三色旗美女并不動人,帝國贊美和文學詛咒也不能服人。給我以吸引的,是俄羅斯構成中的沉默者——身為敗者的游牧民,美好理想的殉情者。
(5)
如女皇葉卡捷琳娜所說,喀山是寂靜的“東方”。托爾斯泰,后來因對人類終極問題的思考而成為世界上最重要作家的托爾斯泰,就在這樣一個喀山進了大學(1845),準備學習阿拉伯-塔塔爾語。
可惜沒有人記錄他在喀山大學讀書時,是否覺察到了喀山塔塔爾知識分子的動向。但是他自己回憶說,那是他迷失于賭博、情欲、“任何旁的壞習慣都沒有像對女人的渴望那么難于克制”a的時代,要求那時的他洞悉塔塔爾問題并給我們留下指導,是過分的奢望。
但對一個認真走向信仰的人而言,“不信階段”常是重要的信仰基礎。一個對他者懷抱大愛的人,也一定曾把熱情胡亂揮灑。
至于阿拉伯-塔塔爾語,如今人們懂了這一類語言的重要。但托爾斯泰命定不是在大學,而是在社會和現場、在與人的相處和漫長回味、在筆劃過稿紙的思考中——對它們學習、感悟、直到生命最后。
說“生命最后”,是因為描寫帝國侵略高加索的小說《哈吉穆拉特》顯然使他費了不少心思。這部直截描寫俄羅斯帝國擴張和殖民運動的作品,反復修改久久不愿刊出。他為什么猶豫?
當他正拿著阿拉伯-韃靼語講義猶豫不定的時候,在“同化”與“自救”的兩極,喀山的知識分子正發生著最激烈的意識形態動蕩。
一方面是帝國的體制內天才、語言學家與教育學家伊利民斯基(Ilminskij)。
這位喀山神學大學數學物理系的“理科生”,卻對語言學情有獨鐘。他畢業后留校,成了塔塔爾語講師。他住進塔塔爾街區,愛去麥德萊斯(經學校)聽講,像一切著名的殖民主義知識分子一樣:傳說他精通八種地方語。在托爾斯泰放蕩迷失的1848年,伊利民斯基被任命負責“把東正教儀禮文獻翻譯為塔塔爾語的委員會”。到了1851年,托爾斯泰已離開喀山參加帝國軍隊,一頭鉆進了穆斯林的腹地高加索——而這位伊利民斯基雖然已被內定為喀山神學大學宣教部的伊斯蘭諸語教授,卻自視鴻鵠另懷大志,一個人跑到奧斯曼帝國的領地埃及和敘利亞,目的是去“學習伊斯蘭的弱點”!b
在比暴力征服長久得多、也固執得多的民族同化史中,伊利民斯基未必是第一主角。但伊利民斯基是一個象征,他的履歷證實著一個知識分子和一種時代思想在國家主義蠱惑下能達到的程度。與殖民主義列強一樣,為了從文化與精神兩面摧毀塔塔爾并強迫它同化,俄羅斯幾乎無所不為。鄉村東正教堂的教士們是最主要的圣戰者。而伊利民斯基以及與他承前啟后的一類,則努力營造著一種裝飾著繁縟理論、特別強調語言學的“同化文明”。喀山大學是他們的橋頭堡,誰若批評他們的學術是野蠻的,大學門衛會趕走他。
另一方面,喀山塔塔爾知識分子中的民族自救運動也抵達了一個高潮。在中亞尚未亡國之際,他們已經趁著難得的寬容,遠赴布哈拉求學奠定了文化基礎;現在已是時候,他們要掀起啟蒙與自救的革命。
一代啟蒙大師馬爾加尼(Shihāb al-dīn Marjānī,1818—1889)就在托爾斯泰進出喀大期間,正一面追溯保加爾源頭并全面清理歷史,一面以現代思想批判原教旨主義。馬爾加尼的學術特征里,包括對俄羅斯進步文化的謙虛,也包括摒棄復國主義。當然對那時的托爾斯泰,談及這些為時過早。
我在喀山的卡班湖邊散步。一個身材高挑的喀山美人,頭戴著雪白的蓋頭,手捧一束鮮花,站在篾切齊·馬爾扎尼的門口。
漫長的塔塔爾受難結束了,他們在享受今天的民主。包括從市區驅逐、奪走信仰、禁止文字、流放與絞刑,都已經過去。安寧終于降臨了,賜給了塔塔爾。旅游客見到眼前走來傳奇的韃靼美人,就湊過去請求與她合影,她明亮地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依著以馬爾扎尼命名的清真寺。
喀山所有的清真寺都一模一樣,顯然都是被毀掉又重修的。不過馬爾扎尼寺特殊一些,它是喀山淪陷后,第一座被允許用石頭蓋的清真寺。
馬爾扎尼雕像靜靜地蹲踞在卡班湖邊,像是“塔塔爾街區”的標志。若沒有它,今天在喀山你根本不能想象,這漂亮的街區曾是賤民的貧民窟。沿著卡班湖散步,對面的克里姆林和蘇尤姆別凱塔一連剪影,在湖水山岡的上方像背光的謎底。
馬爾扎尼,這樣的宗教人物對我是陌生的體驗。那天散步以來我一直思索他:自我認同的尊嚴、痛斥教條主義、與俄羅斯共存——直到今天,每條都是必須玩味思索的觀點。年輕的托爾斯泰知道這些嗎?各種傳記都沒有涉及。顯然傳記和回憶錄作者對這樣的話題沒有在意。
托爾斯泰與帝國——對1851年到1853年的他來說一切尚早。他留下的文字,不過是“靠著大炮的幫助去摧毀那些強盜般的、叛逆般的亞洲人”a的沙皇軍官自畫像,以及浪漫的武裝殖民者哥薩克。他還沒有蛻變成真的托爾斯泰。那時的他只是奏響著大俄羅斯的國家主義軍樂、向著弱小民族野蠻征服的軍隊一員。他一邊酗酒與縱欲,一邊邂逅了高加索的山民。
我一直在反復地讀《哈吉穆拉特》。我在若干個時期都曾打算寫關于它的心得。對那場戰爭、那個時代、那一部分托爾斯泰的經歷,傳記里缺乏我渴望的記錄,包括英國人莫德的那一本。莫德傳記中難能可貴的,是它摘錄的1852年1月6日托爾斯泰給姑媽塔吉安娜的信。
那一天狼藉無形的他,突然傾吐了某種打動他的東西:
我應該告訴你營地附近有一個車臣人居住的村落。有一個叫沙多的年輕人……我應該告訴你,要成為一個庫納克,這就是說,一個朋友,按照習慣要交換禮物,以后還要到你的庫納克家里去吃飯。這以后,按照這些民族的古代習慣(現在已差不多不存在了,除非是作為一種傳統),你們就成為生死之交的朋友了。……沙多要我允許到他家里去,做他的庫納克。我去了。在按照他們的方式款待了我以后,他要我在屋子里選擇我喜歡的東西:他的武器,他的馬匹——隨便什么東西。我想挑選最不值錢的東西,拿了一把嵌銀的馬韁,可是他說我在觸怒他,就強迫我拿了一把至少值一百盧布的劍。……b
聽說了托爾斯泰困于欠債,不能賭博的穆斯林沙多居然去找債主,賭回了小托翁輸錢時押給那人的一張期票;而愁困的托爾斯泰為了那張期票,剛在前一夜祈禱過“主的幫助”!托爾斯泰認為祈禱通過沙多靈驗了,他堅信這是一件奇跡。因為“一個人的請求就在第二天這樣得到應允”,他對姑姑起誓說,這事使他更堅信上帝。
這告白讓人聯想魯迅的“一件小事”。
從喀山大學退學是對的,他注定不是通過課本而是靠體驗獲得知識。對迫切想從托爾斯泰主義獲得參考的人來說,這次傾訴的重點不在神跡和上帝,而在托爾斯泰與國家規定的敵人之間的親近。托爾斯泰修養構成的一大支柱是他的韃靼知識。這種知識是在高加索-薩馬拉-克里米亞的土地上,一點一滴蘸著“敵人”的情誼血污,在心里慢慢構筑的。
莫德《托爾斯泰傳》和托爾斯泰的次子伊·李·托爾斯泰的回憶錄《薩馬拉之行》,都講到了托爾斯泰在薩馬拉與巴什基爾人的密切交往。1871年那次薩馬拉的逗留令疲憊的托爾斯泰身心松弛,他不住房子而住氈房,“每天晚飯是羊肉,從木碗里用手指抓起來吃”——可能莫德不懂,但托爾斯泰在隨主人遵從“遜奈”a。我想,一定是他舉止的得體才使穆斯林決心回報,聽見他夸獎了馬,就把那匹馬拴在他的車上。
課程的安排不在大學教室。巴什基爾人穆罕默德·沙,還有車臣人沙多(雖然他們只是“溫和的”或投降了的韃靼),接替了大學教授(如那位“伊斯蘭諸語教授”伊利民斯基),幫助他去理解阿拉伯-塔塔爾語及它的主人。
這一課程打下的基礎,其程度不易揣測。但無論多少,它遲早會加入托爾斯泰的思想,抵達與專制的對峙。
如此一種過程更激起我個人的共鳴,包括神秘論的注腳,沙多的故事。
在托爾斯泰歷程的“六十年代”(指1850—1860),他只是俄羅斯擴張的一名志愿兵,參與了以祖國名義進行的不義征戰。但敏銳的心自會捕捉訊息,沙多和“用腳在山泉邊洗衣服的車臣女人”,悄悄地為未來的他奠了基。薩馬拉歸來,托爾斯泰根據1853年的體驗發表了《高加索的俘虜》。
他的內心可能已經與國家主義發生矛盾,但尚未抵達與殖民主義的對決。他還蹲在帝國的戰壕里,顯然對鄰居的自救運動一無所知。尤其十九世紀的小說技法,白描冗長只及一扇,回避了占領與同化的內容——但我有僭越議論的資格么?若寬恕我的放言:那批高加索小說對“迫害比殺人更殘酷”的事實視而不見,說到底只是“軍人托爾斯泰”的涂鴉。他既描畫了山民的淳樸,也欣賞著殖民者的村莊,尤其小說《哥薩克》。
能深深打動我的,是這一句獨白:
軍隊已經把它的影子投在我身上,玷污了我。b
所以,仍然只有他給我以吸引并使我引為導師。我的讀解,只順從類近的體驗。確實,若是從最后的無條件反對戰爭、否決軍隊拒絕兵役、甚至呼吁放棄一切暴力的高度回顧,早期的欠缺被原諒了。
即便局限如斯,唯有《高加索的俘虜》一部,不同于普希金的同名作那般輕浮。因為它提供的故事輪廓,正是解讀高加索的輪廓,包括抵抗的實態、無辜的人民、尊嚴的民族氣質、以及悲劇的宿命。我指的是如下一段:
俄羅斯人來了,燒了村子,殺死了他的七個兒子。留下的一個兒子降了俄羅斯人。老頭也去投降了俄羅斯人。他在他們那里住了三個月,找到了自己的兒子,親手殺了他,逃走了。c
一百五十年后,《高加索的俘虜》在經過了一位優秀電影導演(謝爾蓋·波德羅夫)的修改演繹后,就成了無懈可擊的人道主義經典。
(6)
沒料到,能夠來到克里米亞!
出發前我就決定:如果能到達克里米亞,我要在塞瓦斯托波爾、在久聞的第五稜堡上,讀一讀托爾斯泰。
坐公交,再從烏沙科夫廣場換17路!我感覺那一天的自己,就是小學四年級學生維加·馬列耶夫。雖然結結巴巴,但說的是俄語,而且臉上可能都是小學生表情:“我想去馬拉霍夫庫爾干,對我這是第一次,當到了的時候,請您說給我……”
售票員是一位和善的婦女,她連聲安慰我:“Я скажу,скажу(我說,我說)”。到了馬拉霍夫庫爾干站,她趕快示意我們下車。等我再回頭時,她隔著車窗使勁揮手,給我們指著大門。
這里是克里米亞戰爭的稜堡,馬拉霍夫庫爾干。
修整豪華的公園,使人要費好一陣工夫才能醒過神來:這座小山的土壤山石曾被炮彈翻起,再與炸成碎塊的士兵一起落下。不管人多么難以想象,這里曾名副其實地堆尸成山。在還沒有“精準打擊”的新式殺人技術的十九世紀,山崗被鮮血與火藥攪拌得黑紅泥濘。海軍上將和普通一兵尸首疊壓,數以萬計的士兵被大炮炸死,雙方兵士的遺體無法分開,于是一堆合葬。
克里米亞戰爭最慘烈的戰場,如今當然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順著參觀路走著,我心里并不能認同。在一條刀刃上筑起的帝國,當然要用無辜的死體做磚石。但托爾斯泰恰恰也在這鋒刃上留言了,我從手機里找出《1855年5月的塞瓦斯托波爾》。
不是這一篇,在前一篇即受到沙皇本人激賞并命令譯成法文傳向世界、還下旨保護作者的《1854年11月的塞瓦斯托波爾》的結尾,托爾斯泰曾這樣寫過:
一種更豪邁的感情,這種感情使得他們在槍林彈雨下,在人人都會遭受到的九死一生的機遇中,以及在這種不斷的勞動、熬夜和泥濘的條件下泰然地生活。為了十字勛章、為了加官晉爵,或者在威脅之下,人們是不可能接受這種可怕的條件的:一定另有一種崇高的、使人鼓舞的原因。這原因就是俄國人心里的一種羞澀的、難得形諸于色的、但是藏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的感情——對祖國的愛……這篇塞瓦斯托波爾的史詩,會使它的豐功偉績在俄國萬古長存,而這篇史詩的英雄就是俄國人民……
核心詞是“對祖國的愛”。但是到了第二篇,在結論之前,那支筆雖還在猶豫,但面對成堆的死尸,它沒有再顧及榮譽。曾經輕浮的年輕軍官望著尸體,徑自寫下了詛咒的段落:
“這個老頭,我都不認識他了,”一個正在收尸的士兵托著肩膀抬起一具胸膛被打爛了、頭腫得老大、臉又黑又亮、眼珠朝上翻的尸體,一面說,“莫羅茲卡,托著點背,要不然,可就要折斷了。好家伙,這個臭!”
“好家伙,這個臭!”——這就是這些人留給人們的一切。……a
在熱烈的愛國主義主旋律下剛寫過沙皇眷顧的第一篇的年輕托爾斯泰,在面對漫山遍野的尸體時,思想在一刻裂變了:
還是請您瞧瞧這個十歲的男孩吧!
……當他捧著一大束花回家去時,他捂著鼻子避開隨風吹來的臭味,在一堆被堆在一起的尸體旁站住,望著離他比較近的一具可怕的無頭尸,望了很久。他站了好大一會兒,又走得更近些,用腳踢踢那具尸體的僵硬的胳膊。胳膊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他又再一次使勁踢了它一下。胳膊晃了晃,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孩子忽然大喊一聲,把臉藏進花里,便拼命向要塞跑去。
小孩踢死尸,這一段一定來自他的目擊。不只為恐怖的細節,而由于刺激的強烈。一旦筆尖觸上了紙,他就堅決一氣寫下:
難道他們就不會含著歡樂和幸福的眼淚像弟兄般地互相擁抱嗎?不會的!……制造死亡和苦難的工具又在吼叫了,無辜的鮮血又在流了……也許我說的話是屬于惡毒的真理之一,它不知不覺地藏在每個人心里……在這個故事里,什么地方表現出了應該避免的惡,什么地方表現出了值得仿效的善呢?它里面的惡人是誰,英雄又是誰呢?
若是讀者缺乏同質的體驗,就不可能留意他的“祖國”與“英雄”概念已經被置換。從這一篇開始,列夫·托爾斯泰的思想開始大步前行。
我的故事中的英雄,我用心靈的全部力量去愛他,我要盡力把他的全部的美都再現出來,而且在過去、現在和將來他永遠是美好的——那便是真理。a
文末注明的寫成日期是1855年6月26日。
這個時點,距伊凡四世攻克喀山的大征服起點,已經度過了帝國全力拓邊、殖民體系完成的三個世紀。
戰爭是我們缺少的體驗,卻是托爾斯泰的搖籃。他一生中最勇敢的行為,在《1855年5月的塞瓦斯托波爾》之中做到了。他的思想遺產:對不義祖國的詛咒,也就要公開了。
馬拉霍夫庫爾干山崗變了墳墓以后,侵略與進軍沒有一天停止。
“史詩英雄俄國人民”不知疲倦地大步跳躍。向高加索、向多瑙河、向黑海、向西伯利亞,向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把他人的故鄉一塊塊收入囊中。“新俄羅斯”的神圣國境,在十九世紀剩下的時間里一遍遍刷新,帝國的統一實現了。
伏爾加河——它以前是“東方”和亞洲、世界另一半的界河。它浩淼的水流以東,綿延著塔塔爾斯坦、巴什基利亞、中亞細亞、蒙古利亞、西伯利亞、滿洲利亞,甚至阿拉斯加。
“把世界分為兩半”的這條大河,現在它是新帝國東進的起跑線。如今它流過帝國的脊柱,把工業化以后的大炮和鐵軌、把哥薩克民兵和墾殖地農民,源源輸送到河東的莽莽大陸。它不僅掃蕩了“蒙古之軛”的宿怨,“功業”也遠遠超過了成吉思-拔都汗的蒙古帝國。
擴張終于窮盡了整個歐亞內大陸。
在十九世紀終于閉幕的時點,像是要為母親祖國的東部邊境打上一個界樁,在1900年7月15日,帝國軍民以“羞澀的祖國愛”,制造了一次滅絕人寰的黑龍江大屠殺。
我曾在《韃靼海峽》中引用過,此文換一些段落再引用——明治天皇的近衛軍官、后來當了志愿間諜的石光真清在他的四部作(《城下之人》《曠野之花》《望鄉之歌》《究竟為誰》)第二卷里,目擊了“史詩的英雄即俄國人民”在布拉戈維申斯克(海蘭泡)屠殺中國人的“史詩”:
俄羅斯的男子不分老幼,都被分配了槍支彈藥。……突然,開始了對住在布拉戈維申斯克的清國人的抓捕。不問店主苦力,也不管是否為俄人所雇,一律從門里拉出來。干的是徹底的,哭喊的鋪子伙計、俄人家宅的仆人,連手提什物也不得允許,都被毫不留情驅趕拉扯,趕進了支那街。哥薩克兵、警察和民兵包圍住的清國人,大約有三千人。從下午兩點禁止渡江到抓捕清國人只用了短短五個小時,這對一向慢悠悠的俄國人來說實在是干得快。……不知多少人就地被殺,我看見的尸體就有五六十。這期間清國(黑河)那邊完全沒有打過炮來……
我們跟著的隊伍在新布拉戈維申斯克停了下來,那時另一隊人順著扎亞河在走。東方天空赤紅,黑龍江被映得像流著血一樣。……到達后立刻被趕到河邊,命令不許喊叫。接著兵士們挺著刺刀圍上來,說是包圍,其實對河水一面敞著,包圍愈來愈緊,軍官騎馬指揮……河岸上人的雪崩開始了,紛紛被推搡著跌入濁流。哇哇的亂喊聲一起,人全都瘋了。推開人流往里擠的,踩著女人孩子只顧逃的,騎兵沖上來馬踢刀刺,接著步槍一齊射擊。喊叫聲、槍聲、怒罵聲,實在就是地獄,無法用嘴形容。說是分成兩隊,其實差不多兩千人被殺在一堆,被殺的和為了不被殺的,逃跑的,都是拼死的面相。掙跳的、奔跑的、磕頭的、躲藏的,殺人的和被殺的都宛若夢中,是瘋子還是鬼?……把抱著孩子逃的母親像芋頭一般刺透,把小孩扔在地上踏爛,把被馬蹄踩破頭的少年和火燒般號泣的人用槍托砸死,把抱著腿先生先生地哀求的孩子踢翻再拖著扔進濁流——b
1900年的托爾斯泰正進入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若是知道黑龍江慘案的細節,若是知道屠殺中閃亂著俄羅斯移民的刀光——他會說什么呢?他會對自己的小說《哥薩克》怎么評論?在殖民主義已經勝利、體制已經牢不可破的二十世紀肇始的時點,他思索的主題是什么?
那時堪稱瑰麗的俄羅斯文化已然矗立。雄偉美麗的城市絲毫不讓巴黎柏林,魅人的繪畫至今人人稱羨。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為標識的文學處于世界頂峰。是的,面對如此文明,批判幾乎噤口。“殖民主義帶來進步”的定理,愈是在奴隸的嘴上愈是倒背如流。直到今天,代代殖民主義的受益者們換上晚禮服,去觀賞天籟一般的柴可夫斯基作曲的《天鵝湖》——沒有誰留意鞋底踩著濃稠的血。居然,譴責者是另一個帝國的馬前卒,是下一代殖民主義的拓荒者。拋棄了俸祿孤身遠投黑龍江、志愿“研究俄羅斯”的日本浪人大聲質問道:
有著良心的人怎能做出這樣的事呢?人已經變成沒有良心的野獸了么?
當槍托把孩子的臉砸爛時,自己的良心也一塊被砸爛了嗎?a
(7)
低賤者在歧視與壓迫中,度過了三百年之久的磨蝕忍耐。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
幾乎就在喀山陷落的同時,強迫改宗東正教的運動就被猛烈推行。“受洗禮者”一詞轉念為“克倆申”(кряшен),而且克倆申還分為 “老克倆申”和“新克倆申”。
有趣的是“老”(старый)對應的塔塔爾語是表述“未開野蠻”的kara(黑),而“新”(ново-)對應的譯語恰恰是游牧民描述“文明成熟”的“白”(ak)!不知是存在轉述的錯誤b,抑或是當年的小小惡作劇。但不論新老黑白,受洗者都是“隱藏穆斯林”,心從來沒有變。就像在觀音像背后刻十字的日本“隱藏基督徒”(隠れキリシタン)一樣。
“克倆申”還嚴絲合縫地對應著西班牙的“摩里斯科”(morisco,被迫改宗天主教的摩爾人)。至于佛朗哥法西斯時代的口號“一個西班牙”(Espa a uno)對應著哪個詞呢?不是別的,正是托爾斯泰反思的“祖國”!
列舉洋文并非炫技——只緣妖霧又重來。
對“韃靼之軛”報復的三百年開始了。1589年敘階的喀山大主教宣布禁止新建及修復清真寺。 1628年敕令打擊了塔塔爾農業,1654年明文禁止塔塔爾人在死后由子女繼承遺產、而必須把遺產交給基督徒“遠親”,俄羅斯人改宗為穆斯林(即已經形式上改宗但又恢復原來信仰的克倆申)將處以火刑。1713年敕令要求喀山等地的穆斯林地主在六個月內或者改宗或者剝奪其土地。手段不勝枚舉:隔離受洗兒童與父母、在修道院幽閉改宗者、五倍課稅、長期兵役、獎勵密告……c
塔塔爾人曾多次挺身反抗,也曾是普加喬夫大起義的參與者。但是當最終只剩下絕望的時候,他們開始向東逃亡。在塔塔爾斯坦和烏拉爾,伊斯蘭從城市宗教漸漸向鄉村宗教轉變。
歐亞內大陸歷史上一個醒目的現象是少數民族的東逃史。最后一波,可能是1918年以后塔塔爾、猶太人、尤其哈薩克的東遷。這是哈爾濱文化的注釋,也是祁連山歷史的一頁。俄羅斯農民入殖者隨即涌入,空出的肥沃黑土地令他們驚喜。他們填塞了主人的家園,并把這一段歷史涂抹掉。
不道德的同化宛似強奸,它將生下以文化的批判為母親復仇的兒子。所有殖民主義者都是頑固的同化主義者。但是,抹滅民族語和強迫語言同化的唯一而且再無第二的好處,就是讓被壓迫者獲得雙重的水平并使用壓迫者的文字,揭露同化罪。
一代代啟蒙思想家在塔塔爾人中出現了,操著嫻熟的俄語。
在托爾斯泰一步跨過局限,讓《1855年5月的塞瓦斯托波爾》成為俄羅斯的啟蒙新起點時,宛如喀山岸邊的伏爾加河漲水,塔塔爾的啟蒙也掀起了強勁的浪頭。
必須提及,啟蒙運動的發生仰仗了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圓熟統治:1764年葉卡捷琳娜二世剛即位,便取締了針對穆斯林專職壓迫的機構。她傾倒于喀山的魅力,喜歡穆斯林情調,1767年在喀山她下令恢復清真寺。到了1773年她不僅宣布了帝國境內穆斯林的信仰自由,也廢除了對塔塔爾傳統行商的限制。最遲被帝國吞并(1783)的克里米亞,在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失去了國土卻維持了權益,它的破滅要等到20世紀30到40年代的民族驅逐。到了1788年,新設的“全俄穆斯林宗務協議會”任命了穆夫提(法官),穆斯林獲得了相當多的權利。1799年女皇的決定更驚動朝野:東正教對穆斯林的強迫改宗行為被嚴令禁止!a
于是啟蒙的幕揭開了。三百年太過繁縟細密,就像對他們的受難史只作一瞥,我只能粗略掠過塔塔爾的啟蒙史。
一代代先驅繼往開來。馬爾加尼被稱為“塔塔爾歷史學之父”,他歷歷細考俄羅斯大公們曾對蒙古的恭順,考證韃靼和喀山塔塔爾時代的貢獻,解釋伏爾加保加爾-金帳汗塔塔爾-喀山塔塔爾——這一連鎖認同的意義。早年在布哈拉留學時對傳統經學院的失望,使他決心掃帚一揮,討伐禁止普通人討論教法的“塔克力德”(taqlīd)謬論。
塔塔爾人掀起的思想解放深有三味。常見的教條言說被擠到角落,理性、現實、獨立思考,是“筆直的正路”。馬爾加尼的歷史思想中閃爍著對韃靼帝國征服的反思。對壓迫的外部,他主張學習俄語的重要性,甚至說俄羅斯社會與塔塔爾社會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通”,它們有著“能夠互相交換的長處”。他指出“通過對俄羅斯語言的攝取,塔塔爾人和俄羅斯人或許能達到不帶偏見的互相理解”b。必須評價說:在語言同化的壓迫中,在對語言同化勇敢抗擊的斗爭中還能擯除狹隘——這實在難能一見,它是人類反殖精神史的里程碑。
再如,伽斯普林斯基(Ismail bey Gasprinskii)是繼馬爾加尼之后的又一代啟蒙者的代表。他向原教旨主義的宣戰更堅決。與保加爾無關,伽斯普林斯基是克里米亞塔塔爾人。他編輯的報紙《翻譯者》,從1883年開始在克里米亞汗國舊都巴赫奇薩萊一直出版了二十五年。
他堅決批判盲從舊說的宗教教育,主張對經典真髓的理解。振聾發聵的“新方式”并非原教旨主義的“復興”,他不僅有思想而且隨之行動,經文學校——麥德萊斯在啟蒙的風暴中,呼喇喇地坍塌著,成批地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新方式學校”如雨后春筍。
當然,伽斯普林斯基也成了老派毛拉阿訇的眼中釘。今天能看到一幅諷刺畫,1908年第42期《毛拉納斯拉丁》(即阿凡提):伽斯普林斯基手里拿著的報紙上寫著“翻譯者”,對面一黑一白兩個長袍教士,一個掄著大棒,一個舉著鞋子,他們跳著罵著:“卡費爾”(異教徒)!“新方式是對教法的背叛”!
雙方都沒意識到:十九世紀末的“新方式”,開辟了塔塔爾各族的未來。人們曾憂心忡忡的“沙皇主義之下的文化經濟雙絕滅”,居然因教育的一線牽動,導致了民族的升華。
這段偉大的啟蒙對塔塔爾已是過去,但對其他地方的穆斯林還急待展開。內涵尚遠未深掘。在這次偉大的啟蒙中,塔塔爾民族獲得了升華。他們懷念蘇尤姆別凱女王,但并不鼓動為她復仇。他們從不畏懼犧牲,但敢于放棄冤冤相報。只消打開寺門和允許傳統,他們就能滿足。他們是穆斯林,即便自衛中也禁止過分。他們是游牧民,比起國界變遷更在意親人的團聚。他們早從自己卷入的帝國遭遇中懂得:吹噓昔日榮光是愚蠢的,復國主義是最危險的路。
歷史終于沉重地翻頁了。
至二十世紀前夜,1897年喀山縣會讀寫的塔塔爾人已經超過了俄羅斯人達到百分之二十以上!難道不是不可思議嗎?被驅逐到外布拉克渠貧民區的塔塔爾人,在文化上已經能與俄羅斯人并肩對話。1906年第一場塔塔爾語話劇在喀山上演,而塔塔爾語報紙早已問世一年。到了1916年,“新方式”學校在全俄已達五千所。隨著教育改變,一切都跟著變。文學、戲劇、風俗、婦女、報刊、印刷,喀山在躋身俄羅斯名城同時,也不露聲色地變成了歐亞內大陸穆斯林的文化中心。它的故事在遠近傳誦,漸漸與伊斯坦布爾、開羅、貝魯特并肩,四城媲美。噢——就在這一背景下,我讀過漢譯本校樣的《東方五史》手稿,從塔城裝上了駝隊的貨架,穿越沙漠,遠赴喀山印刷。
當喀山與克里米亞的塔塔爾知識分子掀起啟蒙的巨浪時,托爾斯泰也抵達了一個作家可能的輝煌頂點。在完成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一系列炫目巨著之后,托爾斯泰在激烈的轉變中,也意識到啟蒙的意義。
窮人的悲慘無助、司法的存在荒唐、暴力的永遠危險、宗教的侵略潛質、私有的萬惡原罪——這是托爾斯泰總結的人類社會幾大病灶。
他針鋒相對地開始了長久的,對國家主義的討伐。他把國家暴力比作一根黑線,“珠子是人,黑線是國家”,他對著俄羅斯大聲疾呼“擺脫對國家,對祖國的迷信,不再對任何暴力政權唯命是從”。這種徹底的號召,提升了整個俄羅斯人的水平。因為“一旦人對國家和政權的態度發生這種變化,那就是舊世界的末期,新世界的開始。”a
托爾斯泰主義誕生了。
徹底自由的個人,可能達到罕見的高度。在日俄戰爭中愛國主義還曾被突然喚醒,“聽見亞瑟港(旅順)淪陷時他哭了”b——但很快,托爾斯泰“對拒絕服兵役的情況極其感興趣”,他的飛躍是堅決的:他反對參軍,“拒絕學殺人”。在他那顆偉大而敏感的心靈中一種思想矗立而起,即“基督教與愛國主義之間的根本沖突”c。
他一步從頂峰跳下,沉入樸素。他較真地為工農和兒童編寫啟蒙讀物,這就是被整個世界稱道、然而模仿不能的《識字課本》和《讀本》。我最吃驚的是:對理解過去和警示未來特別重要的兩部——《高加索的俘虜》和《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都收錄在《讀本》里,供工農和兒童閱讀。
我聯想著塔塔爾人的故事。
他們是在殊途同歸么?這是兩種不同的啟蒙么?比較兩者雖然有趣,但不容易。
二十世紀塔塔爾啟蒙者的譜系中,有一個是早期共產主義者穆拉努爾·瓦希托夫(Мулла-Нур Вахитов),可能曾企圖溝通兩種啟蒙。他先在喀山參加了馬克思主義的學習小組,后來在彼得堡上學時,發表的論文里出現了“東方被壓迫人民”的概念。他被學校處分的1910年,正值彼得堡民眾悼念托爾斯泰逝世、要求廢止死刑。受了托爾斯泰的感染,瓦希托夫的視野已經不僅停滯于自己民族的解放,他的口號是“全人類的愛”。甚至在1917年他充滿信心地宣言:未來的塔塔爾斯坦,將是亞細亞革命的跳板!d
而托爾斯泰的營養獲取,大概不會經由精英渠道。一個非常特殊的細節被托爾斯泰研究者李正榮留意了:
俄國人傳統的襁褓,很有東方色彩,總是用繃帶把嬰兒緊緊地裹在里面,據說是為了扳正嬰兒的骨骼。小托爾斯泰一生中第一個記憶就是被捆綁著的感覺。他想把胳膊伸出來,卻做不到……e
我讀到時驚愕得瞠目結舌!這是我在烏珠穆沁熟視無睹的蒙古習俗。它讓人浮想聯翩,蒙古-俄羅斯的血液居然這么深地交融……
嬰兒被捆進的木架叫作“烏里給”(ulogi)。它曾給無數懷念母親的蒙古詩歌以靈感:長調《修長的青馬》里,有“用了楊樹的木頭喲,做了烏里給的是阿爸”的句子。托爾斯泰的潛意識,或許循著一聲來自襁褓的呼喚。
當帝國的疆土抵達了大陸盡頭,當他自己也抵達了思考的盡頭并決意選擇樸素的啟蒙之道時,“韃靼”給了他靈感,補充了在喀山擦肩錯過的知識,寫成了《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
這一篇,從思想到形式實在太過超前了。
他的表達高人一等。隱藏在兒童讀物里的道理那么明快、詼諧、好懂,以至我們都像孩子一樣,聽完了有趣故事就忙著跑去玩耍——而今天終于不得不花費力氣指出:這一篇著作,把歐亞內陸游牧民的價值觀,置于與資本主義對立的另一極。
就像日本思想家板垣雄三在批判日本幕府對蝦夷-愛依努的殖民主義征服時的揭露,在《舊約》該隱殘殺胞弟亞伯的故事中藏著人類古老的基因。該隱的農耕緣起中天性追求土地占有,改造自然。唯因此,疆土擴張、私有制與國家、帝國霸道都隨之而生。而其兄弟亞伯的游牧傳統卻慣于與大自然共存,尤其不在意土地的私有。板垣雄三的揭破一針見血:
圣經中該隱殺死亞伯的兄弟相殺,是人類最初的殺人事件。殺人犯是農民這一點,暗示著農業的攻擊性。a
這一論斷是看透殖民帝國的聚光鏡。托爾斯泰雖然把這一思路延展,把俄羅斯農民也劃入“亞伯”之中b,但《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表明,他的晚期思想其實在向游牧民的思維傾斜。托爾斯泰以下的一段話值得注意:
古人用“Mиp Bаm”這句話來相互問候。那種在他們看來永遠是最高幸福的和平,現在已在西方民族中完全消失了,并且豈止是消失,人們還努力借助科學來使自己相信,人的最高使命不是在于和平,而是在于所有人的彼此斗爭。c
古人以Mиp Bаm問候——這與穆斯林的問候語“平安(和平)給您”一模一樣。問候中不僅使用“和平”而且它“永遠是最高幸福”——在托爾斯泰的表達中,能讀出他自高加索以來積蓄的體會。
而塔塔爾渴望的是民族的救亡。為了解放他們才思考宗教,不過不是托爾斯泰式的天馬行空。也是為了解放他們才思考帝國,由于帝國給他們帶來的苦難。肩上一個共同體的負重,不允許他們隨心所欲。
我沒有概括他的資格,但我猜他可能喜歡童言無忌的議論:由于他以一個巨人的個體投身,因此偉大的歷程完成了;也由于思想者只是個人,他沒有實現與民眾的同在。
當托爾斯泰迷戀于獨行,思想里的空想因素逐漸增多時,不空想的人卻在參考他。這才感人:那些異族人,那些游牧民,他們都信任托爾斯泰的真摯,認定他是自己的導師。
至于我,一直到了此刻,蒙古、俄羅斯、托翁、帝國,才終于像走馬燈一樣,旋轉了它們的一周。
一次俄羅斯之旅牽動了半生的求知,該滿足呢,還是遺憾?
我總覺得在興奮與疲憊之間,還缺少點什么。直到最后我才意識到:我想向這個少年憧憬的國度求索的,是一種有著熾熱的個人魅力、又與民眾榮辱共命的存在。
(8)
就在托爾斯泰因一夜闌入乞丐收容站,突然目睹了底層的極度貧窮而導致思想激烈轉折的1881年前后,一個重要的人物誕生在塔塔爾斯坦——
他就是穆斯林共產主義者蘇爾坦·加利耶夫(Mirset Soltan-galiev)。
蘇爾坦·加利耶夫是“新方式”教育革命后涌現出來的一個知識分子。他的父親是督促他掌握俄語的第一人,但入學喀山塔塔爾師范學校才奠定了他的知識基礎。他曾立志文學,翻譯過托爾斯泰,也用塔塔爾文和俄文發表作品。耳濡目染的母語,苦難深重的民族,逐浪而來的先行者,都給他以啟發。而他迎頭撞上的,是革命的風暴。
塔塔爾之花在動亂中逆風綻放。二十世紀已過十年,沙皇已然消滅,革命突兀降臨,蘇爾坦·加利耶夫被呼之而出,以一個人的天性翻開了俄國革命與穆斯林歷史上罕見的一頁。
他逐一參與了帝國與民族的政治巨變。從一個塔塔爾民族青年,到一個志在亞洲解放的思想家。列舉掛名的職務多少可見他的歷史位置:紅軍總政治部東方局長、民族問題人民委員會委員、聯邦土地委員會議長——人們感到陌生,中國更不知道,蘇爾坦·加利耶夫處于列寧時代紅色權力體系中穆斯林的最高點。但他的志向,是發掘伊斯蘭內藏的平等與社會主義底蘊、把它與共產主義的世界思想結合。
多少與中國抗日戰爭時的局勢相仿佛,當“民族自救”成為最主要矛盾的時候,必須正視民族壓迫中人的真實生存,提出自己的思想。蘇爾坦·加利耶夫不僅從塔塔爾的痛苦體會、而且基于各少數民族的現實提出——帝國主義時代的“被壓迫民族”本身,就具備“無產階級性”的命題。
在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分割已經完成的時點,他強調社會主義革命與殖民地解放的一致性。他同時把伊斯蘭定義為帝國主義殖民征服中“受壓迫的與抵抗的宗教”。他反對恣意破壞傳統、拒絕濫用暴力斗爭。他批判的徹底性,當時和者蓋寡,現在令人驚奇。
巧的是,對這一點托爾斯泰也懷著同感。他說,“我認真地讀完了馬克思的《資本論》,簡直可以通過《資本論》的考試”,他接下來的批評尖銳得似乎離群,但也許又是道理被他一句說破:“使我驚訝的是,他把十分普通的東西講得相當復雜,相當深奧,讓人讀了很不舒服。”a
百年之后,這些觀點正被世界逐一地重視或認同。蘇爾坦·加利耶夫當然不能與托爾斯泰相提并論。但是,或許他比起托爾斯泰,瘦弱的肩頭還扛著一個民族的重負。在暴力至上的革命中,如此勇敢的揭破和鮮烈的選擇,使他每一刻都冒著被劃入異端的威脅。何況他不僅只屬于塔塔爾一個民族。在饑餓的布爾什維克、在高加索到布哈拉的各種民族主義、在勝負未卜的戰爭血影中,他既然敢宣言“穆斯林共產主義”,就命定避不開兇險的結局。
“本質是社會主義的,形式是民族的”是斯大林的著名論斷。但是當對付異己的時候,民族的形式便被問罪。祖國、前進、勝利——所有沙皇時代的口號都被打磨成嗜血的矛頭,對準一顆赤子的心臟。
今天已經有了琢磨的余裕。今天我們已能讀出,他一點都不狹隘。
他的思路,他們的思路,與熱土農耕的農民不同。
游牧民族熱愛的家鄉一詞,蒙古語“努特格”(nutug)和突厥語“亦勒”(il)以及阿拉伯語“瓦坦”( /al-wa an),都與資本主義的概念“國家”不同。“家鄉愛源于信仰心”b,但家鄉并非森嚴邊境。尤其塔塔爾,正是由于帝國歷史的撥弄,他們才不僅三百年背負加害的罪名,還喪失了自己愛戀的家鄉!
特有的思維,受難的過去,引導了最優秀的一部分人尋覓和選擇了“穆斯林共產主義”。
舊蘇聯解體之后檔案大量公開,蘇爾坦·加利耶夫成了一個研究的熱點。這個人群中的這個人,他思想的鋒利和實踐的熱情,深深地吸引著我。
鬼使神差地,我又想起了保爾·柯察金。
真實的蘇爾坦·加利耶夫和文學形象保爾·柯察金之間,有一種難言的類近。一個塔塔爾人,一個烏克蘭人,他們都有一種單純和熾燙的魅力。作為人,他們身上的鮮烈異色,把常見的猥瑣照射得無地自容。他們都失敗了,但惟有他們引誘著渴望進步的新人。這種魅力,震撼著在地球上迷茫尋找的青年,更否決著自私做作的文學。
讀者已經猜著了:蘇爾坦·加利耶夫先是被投入盧比揚卡監獄,再被不動聲色地抹殺。由于對他多角度的污名化,今天甚至在喀山,即便在他的母族同胞中,知音和理解者也不多。您說什么?伊斯蘭的共產主義化?今天誰聽著都只覺匪夷所思。
在喀山國立民族博物館,互報家門后講解員對我們非常熱情。
那和善的塔塔爾女人見我對油畫《伊凡雷帝攻占喀山》感興趣,連聲催促我照相。“請吧,請吧”,毫不在乎對拍照的限制。但是當我問哪兒有蘇爾坦·加利耶夫,她滿面茫然。玻璃柜里只有一張小小的蘇爾坦·加利耶夫手跡,是我自己發現的。
被德國納粹殺害的一個詩人銅像,矗立在喀山克里姆林的正門。喀山顯然不太認同蘇爾坦·加利耶夫,我們找到了以他命名的廣場,但那里沒有雕像。在暮靄中蘇尤姆別凱尖塔如一幅剪影。我們離開了喀山河岸,放棄了尋找。最忠誠的兒子得不到同胞敬重,也許是世間的常象。
但是思想和魅力,從來不以名譽的多少衡量。
蘇爾坦·加利耶夫對舊式馬克思主義中的歐洲優越、對其中“東方主義”的批判,他努力發掘的第三世界意識形態,他慧眼獨識的麥地那共同體(烏瑪)中的社會主義蘊藏——如預言般的啟蒙,使一代代人被啟發。
阿爾及利亞革命的領袖、阿爾及利亞首任總統本·貝拉曾說,是蘇爾坦·加利耶夫的思想影響了他和阿爾及利亞革命。毛澤東的《實踐論》,實際上也是對西方起源的赤色原教旨主義的批判。
當代重要的東方馬克思主義(而不是西方)學者、把弗蘭茨·法農的《大地上受苦的人》譯成波斯文的沙利亞提(Ali Shariati),在一系列觀點上都與蘇爾坦·加利耶夫相通。最有趣的部分是,與托爾斯泰寫給兒童的故事《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相似,也與板垣雄三一致:他也剖析“該隱與亞伯”,追究農耕與游牧的本質。
最被視為異端、但最有意義的蘇爾坦·加利耶夫命題,是他提出的“殖民地與半殖民地英特那雄納爾”。最簡短的概括,當然是他自己的話:
為實現這壯大的理想,必須把殖民地的地區統合在一個單獨的殖民地英特那雄納爾之下。它將是共產主義的,但又自立于第三國際之外。因為第三國際也和其他國際一樣,身處與自己對立的工業社會的統治之下。而殖民地英特那雄納爾,將包容受壓迫的一切人民。a
在莫斯科幾次坐地鐵7號線。在去鐵匠橋站的路上,一個蒙古朋友指給我:那座大樓就是盧比揚卡監獄。
蘇爾坦·加利耶夫的思想是革命催生的,但革命營壘的蛀蟲不能容忍這種堂堂的異端。他被投入這座臭名昭著的監獄,從此渺無音訊。他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大約在1940年被害,但是沒有留下遺體。
篇幅已經太長,不能再詳述他的思想。如果挑一節明快些的段落給讀者,也許這一段比較合適?
克里斯托·哥倫布!這個名字被歐洲的帝國主義者由衷喜愛贊嘆不休。但正是他為歐洲的掠奪者“開拓”了通往美洲的路。英國、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德國等國在對“土著”美洲的搶奪、破壞和荒廢中各逞一能。它們在“土著”美洲的犧牲之上建起了自己資本主義的城市和資產階級的帝國主義文化。在歐洲人“發現”的美洲、在它們那些蹂躪者做出的殘虐行為面前,連帖木兒或成吉思汗等蒙古諸汗對歐洲的侵入也黯然失色!……
“愛和平”的現代美國人和為了創造“進步與技術”的富裕“大都會”文化,有必要讓數千萬美洲原住民和黑色非洲人死滅,把出色的印加文明從地上斬草除根。芝加哥、紐約以及“歐洲化”的其他美國都市的摩天樓雄姿,是在被不人道的種植機折磨致死的“美洲印度人”和黑人的尸骸、以及被毀壞凈盡的“印加”城市的廢墟上建起的。a
留意蘇爾坦·加利耶夫的措辭,能察覺他已經與“成吉思汗的蒙古諸汗”一劃兩界。這一思想意味著:塔塔爾拒絕汗國情結,不選擇復國主義。
正是塔塔爾人才懂得,帝國的鐵蹄一旦踐踏了人心,它的罪孽將要由幾代人背負。一直向東數:蒙古帝國、俄羅斯帝國、失敗最慘的是日本帝國。沒有幾個塔塔爾人還懷著大漠鐵騎的鄉愁。輪回的帝國,像馬蹄踩過的水洼。最是塔塔爾才感受痛切:帝國徒增煩惱,就是它招致了劫難。
祖國、勝利,這些俄語課的第一批單詞,如今我聽出了蠱惑的語感。還有,包括宗教。以神圣的名義殺人,如托爾斯泰所說,“它們令人毛骨悚然”b。
蘇爾坦·加利耶夫如一道劃過黑夜的彗星。
一旦懷抱著國際主義,就會與狹隘的民族主義分袂。在他的實踐中,充斥著與從阿塞拜疆到巴什基爾、從哈薩克到塔吉克——各色各式民族精英的爭執糾葛。不僅僅他,在那個與帝國主義抗爭的二十世紀早期,一大批革命家都曾與布爾什維克聯手,但不幸撞上了帝國式的蠻橫。
于是人們對理想不以為然。以為穆斯林與共產主義結盟只是一廂情愿的夢,恰如研究他的書題。蘇爾坦·加利耶夫成了一個隱喻,一種“被拋棄的夢想家”的代名詞。
他踉蹌跌倒于歷史的血污中,當然無法獲得托爾斯泰式的喝彩。
但我不愿抑制對他的同情,雖然警惕著他內含的悖論。難道國際主義有一種不可實踐性么?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資本家的鐵板一塊!我從來不浪言否定。面對不義橫行的世界,他的思想是一條重要出路。它會像大海潮水一次再次襲來,并不因人的贊否而停止運動。
渺小的蘇爾坦·加利耶夫在強大的暴政前消失了。而偉大的托爾斯泰卻在人類的傳誦中永生。這暗示著一種什么道理呢?在俄羅斯讀著他們的文字,心里涌起異樣的感覺。
(9)
臨別那天,喀山落著小雨。
沿著當年隔開塔塔爾棚戶區的布拉克渠,我散著步,數過一座一座清真寺。俄語把清真寺叫作“篾切齊”(мечеч),車站篾切齊、犧牲者篾切齊、接著是篾切齊·努倫拉,緊挨經學院的篾切齊·伽里,再一座不知名的篾切齊……還沒算上最出名的篾切齊·馬爾扎尼。
在篾切齊·努倫拉門口和人搭話,一個老漢不由分說就把我拉進門去。他告訴我塔塔爾斯坦現在有1500座清真寺,光是喀山市就有85座。他臉上泛著滿足的神情,“我在烏蘭巴托……我士兵”,他曾是烏蘭巴托的駐軍,會說一點蒙語。我們一塊度過了一個黃昏,告別時擁抱著,用蒙語互道了“巴依爾太”(再見)。他的神情神秘甚至快活。我不由暗自盤算,若是能再來喀山和他一塊過兩個月,會有很大的收獲。
和塔塔爾人在篾切齊的殿上肩并肩緊挨著,心里的感覺,不知是悵惘還是留戀。我憶起“米拉”,只覺得恍如隔世。人群內部的少數自治——那是一個飄渺的夢。如今人們懂了那是一種并不落后更未必野蠻的共存,但回去太難了,而且只剩下一條路:民主的小徑。
該告別了,已在機場。
漫步走著,看見了一座中亞式樣的鈷藍色拱門,招牌上寫著“узбечка”。無疑它是烏茲別克的,問服務員,那憨厚的姑娘回答說:是的,我是узбечка!于是我猜這個店叫作“烏茲別克姑娘”。飽餐之中我突然意識到:俄羅斯到處都有清真餐,這是一個民主的記號。
我吃著,回味著出發前帶來的念頭:無邊的原野,韃靼和喀山,托翁的指導,帝國的陷阱。是的,在這最后的一站,在這文章的結尾,該對他們寫幾句祝福。
俄羅斯人顯然在呵護他們的民主。每輛汽車都為過馬路的行人停住。涅瓦大街和紅場旁,民間藝人的演奏讓人入迷。我喜歡在街角,隨意散漫地一眼望去,和我的環境作些比較。一次次觀察后我還是確認了:經過了民主化之后,這個文明的骨架堅固,哪怕帝國的舊債沉重。
一種新鮮的希望,否決了那么漫長的過去,她抽枝發芽,像藝術一樣令人稱羨。
那天為了尋找布拉克渠,結果迷了路。
但那條渠是從現代喀山市剔露出古代的標志,當年喀山陷落,塔塔爾人被驅逐于布拉克渠之外,然后才是三百年的茍延殘喘。1917年革命后,一度還曾有一個“外布拉克”自治共和國憤而獨立過。
小雨沙沙,從篾切齊·努倫拉出來,在古舊的建筑里轉著,旁邊是一座東正教堂。天色已晚,該抓緊了,于是我攔住一個剛從教堂出來的女人問路,還是維加·馬列耶夫的句式:“對不起請問,在哪兒有布拉克渠?”
那俄羅斯女人想了想,然后領我們大步走。我的句子讓她明白,說清楚很麻煩。走了兩條街。這么遠!我想為耽誤了她道歉,但沒那么多單詞。她表情堅毅,大步走著,不管雨下大了。我直覺她知道我是誰,更知道我剛從篾切齊出來,正因此才要幫助我。
到了地方我滿懷感激,但想說的說不出來。
我想告訴她,我真高興,因為目擊了塔塔爾人與俄羅斯人的親切相處。我想說,只要我們都有這樣對別人的好意,只要我們……但暮色已濃,雨腳更密,我只說了一個“大的謝謝”(спасибо болъшое),像一個沒說出的祝福。
那首姐姐唱的歌,題目原來是《烏拉爾的山楂樹》。它遍布西伯利亞和黑龍江,在那里開著白色的花。
帝國全都滅亡了,只留下人民和植被。
我決定以后接著讀《Витя Малеев》,哪怕未必再來俄羅斯。我有個野心,想抱著原文念一遍《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哪怕念得結巴。
是的,這就是韃靼或蒙古,我游牧的盡頭,我求學的起點。從烏珠穆沁的草原開始,經過了漫長的時間,穿越了歐亞內大陸抵達了伏爾加河,如今它教給了我最后一課:
驕橫的帝國只留下仇恨,失敗了才懂得尊重他人。
初稿寫成于2020年元旦日
改定于2020年3月9日,疫中
a 在蒙語西部方言中h念k,與書面語一樣讀成kerem。意思是“圈、院、墻”。
b 《拔都汗》,В.Г.Янчевецский著,烏恩奇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年。
a 或可參閱拙作《黑山羊謠》與《錯開的花》。此外,比如青海的土族自稱“查干蒙古”(白蒙古),其實是他們從事農耕的自敘。
a 間野英二,「中央アジアの歴史、社會、文化」,放送大學教育振興會,2004年,p.60。
b Salām,穆斯林問候平安的話。
a 《中央アジア蒙古旅行記》,護雅夫譯,桃源社,1979年,p.13。
b 佐口透:「モンゴル帝國と西洋」(蒙古帝國與西洋),p.103-107,東西文明的交流4,平凡社,1970年。
c 而日本亞細亞主義中的進步部分以及左翼,與之大不相同。參見《敬重與惜別》,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8年;日文版《批判の刃を己に:日本と中國》,亜紀書房,2015年。
a 指巴格達的哈里發賈法爾。
b 家島彥一譯注:「イブン·ファードランのウォルガ·ブルガール旅行記」、(伊本·法圖蘭的伏爾加-保加爾旅行記)1969年,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雙書2,p.39-40。
a 俄語單詞крестьянин含義同時是農民與基督徒。它的同源詞幾乎都是基督教術語。游牧民用這個詞稱呼農民時的心理很有趣。一個可供比較的例子是:天山北麓的蒙古牧民稱南疆北上的維吾爾人為“塔蘭奇”(蒙語:農民),后來清代文獻中的“塔蘭奇”就是伊犁維吾爾人的官方稱謂。
b 托爾斯泰對普希金的這一篇也不喜歡。見托爾斯泰的長子謝·李·托爾斯泰回憶錄:“父親不太推崇普希金的敘事詩《巴赫契薩拉依的淚泉》《高加索的俘虜》……”,收入《同時代人回憶托爾斯泰》上,p.307。同書p.413,波利瓦諾夫夫婦也記載了托爾斯泰對普希金的批評:“就拿普希金來說吧,他寫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胡說八道的東西。給他塑了全身紀念像,他站在廣場上……您去向農民解釋這個塑像的意義和普希金為什么值得豎立塑像吧。”
a 伊藤定良:「近代ドイツの歴史とナショナリズム·マイノリティ」(《近代德意志歷史與民族主義·少數族群》),有志舍,2017年,p.56。
b 同上注,p.207,蓋沃爾克·弗里茨一名僅據日文(ゲオルク·フリッツ)音譯。
c 語出1914年10月4日由93個著名文化人連署的《告文化世界書》。同上注,p.178-179。
a 《托爾斯泰傳》,莫德著,徐遲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p.54。
b 《スルタン·ガリエフの夢》(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p.77,山內昌之,東京大學出版會,1986。
a 《托爾斯泰傳》,莫德著,徐遲譯,北京十月文藝社,p.67。
b 同上,p.69-70。
a 吃飯用手抓,被傳為“遜奈”(圣行)。艾爾默·莫德:《托爾斯泰傳》,p.328—330,宋蜀碧、徐遲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
b 《托爾斯泰傳》,p.130。
c 《高加索的俘虜》,適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p.56。
a 《列夫·托爾斯泰文集-中短篇小說集-上》 p.109-110,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
a 《列夫·托爾斯泰文集-中短篇小說集-上》,p.158-164,芳信譯。
b 《曠野之花》,p.34-40,中公文庫,1968年。
a 《曠野之花》,中公文庫,1968年。
b 《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p.52。
c 《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p.52-60。
a 《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p.62-64。
b 同上,p.85。
a 《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15卷,政論宗教論著,倪蕊琴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p.501、506、507。
b 《托爾斯泰傳》,徐遲譯,p.917。
c 同上注,p.812。
d 《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p.132-134。
e 李正榮:《托爾斯泰的體悟與托爾斯泰的小說》,p.252,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a 《響きあうパレスチナとアイヌ,第一回反植民主義フォーラムin北海道》,(巴勒斯坦與愛依努的共鳴——第一次北海道反殖民主義研討會)2005年8月28日,札幌市教育文化會館,p.95。見拙著《韃靼海峽》,青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b 《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15卷,政論宗教論著,倪蕊琴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p.543。
c 同上,第15卷p.553。Mиp Bаm,阿拉伯語 ? ? ? ? ? ? / alSalām ‘līkum(祝您平安、和平給予您)。
a 《同時代人回憶托爾斯泰》下,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p.377。

?標題
a 《蘇爾坦·加利耶夫之夢》(スルタン·ガリエフの夢),p.324-325。
a 《イスラムとロシア》(伊斯蘭與俄羅斯),p.37-38。
b 《同時代人回憶托爾斯泰》下,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p.393。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