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付文的二姑叫付英華。付英華嫁到辛留村二十多年后,她做媒把同村的劉同慶介紹給了侄女。2002年的冬天,劉同慶和付文在付英華家相親,在燈光灰暗的北屋客套幾句后,付英華讓他倆去了西屋。西屋是付英華兒子的臥室,在堆放的雜物中,只有一張床和一副桌椅。劉同慶和付文坐在床上,十分鐘左右付英華敲門。劉同慶走后,付英華問侄女的意見。付文覺得還行,就是眼睛小點兒。兩個人的情況和家境,付英華都交代過。她又重復一遍:劉同慶雖然家庭一般,但這孩子吃苦能干,日子是兩個人慢慢過的,家里再有錢,自己不正干也沒啥用。劉同慶的爸媽都是老實人,你嫁過來,吃不了虧。
付文相親過多次,或者是家境不合適——劉同慶的家境和其相仿,或者是她看不上對方的人。匆匆一見,劉同慶的話不多,都實在,沒有廢話,問付文的工作情況,平時都喜歡做些什么。付文問的也差不多,一來二去簡單直接。不是那種性格乖張,口氣夸大的人。付文性格安靜,皮膚白皙,大眼睛,臉長,一米六的身高不算矮。劉同慶皮膚黝黑,眼小,不到一米七,身型精瘦,一句話說完,停頓,想好再說下一句。付文對二姑說,就是他人黑了點兒,以后生個孩子,要是女孩隨他,不好看。付英華說,干電氣焊,在太陽底下曬的。侄女都想到以后生孩子的事了,明白這次有戲,付英華把劉同慶家的電話號碼給了她。
晚上,念初中的衛華邦晚自習放學回來,看到家里有糖和瓜子,問誰來了。聽付英華說完,衛華邦問劉同慶是誰。付英華說,住在村大街向北的第二條胡同。衛華邦還是不認識。付英華說,說了你也不認識,問這么多干什么。衛華邦吃完糖,又嗑瓜子,問親相得怎么樣。付英華說,看他們的,我管不著了。衛華邦讓她以后兼職當媒婆,家里以后就不缺零食了。了解劉同慶的家境后,衛華邦問,這么窮,你介紹給表姐干什么呢。村里多門親戚,凡事有個照應。這是付英華的一點私心。
十幾年后,衛華邦成了作家,出過幾本書。村里知道有這么個作家,至于寫的什么,沒人看過,也不關心。也正因此,衛華邦毫不回避寫了諸多以身邊人物為原型的文章,文筆坦誠,不粉飾。有次,衛華邦接受提問。
對方問:
我看你寫了很多農村子弟的文章,他們大多沒什么文化,生活艱難,鮮有明確清晰的人生規劃和追求。在你身邊,有沒有真實的、早早輟學的農村子弟,通過自律等實現不同人生追求過上比較幸福的生活的呢?
衛華邦回:
在我熟悉的生活圈,大專以上的學歷,就算是有文化了。即便如此,他們也并沒有明確的人生規劃,包括我在內。我這些所謂有文化的熟人,他們在經歷了一番的掙扎后,從事的職業,有外賣、公交司機、培訓教師等。順利接受完九年義務教育的熟人,他們大部分在附近的工廠上班,月薪四五千不等,幾乎都是三班倒(三個八小時輪番上崗),空余時間用來喝酒。此外,擺攤或做點小買賣的個體工商戶,情況好不到哪里去。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似乎更不喜歡上學了,初中或高中輟學,閑混到發育成人,在附近的工廠上幾個月班,然后辭職,再去另外的工廠。等到結婚的年齡,親人出面組織一場鄉村婚禮,讓他們獨立出去,并不時進行接濟。這里,我們可以推斷下他們以后的人生道路:兒女出生,父母重病,他們發現不能再這么任性生活了,需要有穩定的收入來支撐一家的生活,最終固定在社會的某個環節,用時間來換取金錢。
符合提問條件的,更多的是比我年長的,表哥堂哥之類的。我想絕大多數成年人都在生活面前不斷地自律,比如減少花銷,降低抽煙喝酒的檔次,為了拿加班費少請假。至于,不同的人生追求,保證一家老少日常支出的前提下,給自己安排一場可以酗酒到深夜的酒宴,也算是其一吧。我的這些兄長們,他們或是自己做點小買賣,更多的是在工廠勞作,期盼退休。還有一部分,已經年老到只能在勞務市場求活路。
還是選一個比較幸福的,我表姐夫,初中輟學,去技校學電氣焊。在周邊各類工廠、工地焊接了好幾年,運氣好,碰到一個大活,有一年賺了二十多萬,投身養殖業,建豬舍,幾年下來,行情不好。廣州打工幾年,去年回來。靠積攢下的電氣焊能手的威名,給各類工廠焊接,稱得上是技術顧問。前不久,他的腳面被鐵板砸骨折,在家養傷。雇主很關心他的傷情,希望他快點投入到工作中。一技之長是多么重要。只要他想出點力氣,一天三百多塊還是有保障的。
劉同慶初中念到二年級,同學欺負他,上學在廁所里打一頓,放學在校外的莊稼地再打一頓。不上學,年紀又小,家里人讓他去城區的星火技校學電氣焊,一年制。十六歲那年,劉同慶在309國道邊上的一家廠子干活。老師傅忙不過來,他也焊接,師傅姓王,脾氣大,焊不好罵他,你的眼長腚上了。劉同慶打下手搬運材料,一天下來渾身虛脫,趁著夜色騎著自行車回去。國道兩旁黝黑的荒野,總覺得有什么東西盯著自己,絕望的氣息圍繞著他,流淚也哭幾聲,以為會有人聽到。進家門前,他把淚擦干。母親的耳朵已經不好了,問他干活怎么樣。他回幾句,母親也聽不清,再重復問。父親卷完煙遞給他,集市上散裝的劣質煙葉嗆肺。
和付文相親時,劉同慶已經好多年沒再掉過淚。表情堅毅,他從少年蛻變成男人。他喝白酒,一斤多的量,煙不離手,每年眼睛總被火花滋一兩次,胳膊上曬斑很重。他換了不少工作,電氣焊的手藝有口皆碑,村民想焊接東西先找他。手藝好是一方面,年輕也容易說話,不像有些上年紀的油滑。付英華焊鐵門,一個村兩家人素無往來,也先想到了他。劉同慶焊完鐵門,沒留下吃飯。隔了一天,付英華提著兩瓶白酒上門。劉同慶他爸說,鄉里鄉親,這點忙算不上什么。
劉同慶有個妹妹叫劉響,比他小十幾歲。遠房親戚為了再生男孩,把她送過來養。劉響初中念完,親戚要把她接過去。親生父母的家境好,孩子過去會有更好的生活。劉同慶不同意,摔東西,只要妹妹想上學,他就一直供。話雖如此,劉響還是過去了,親生父母托關系,讓她在師范念中專。不為別的,哥嫂一家的生活不容易。禮金、規整新房等一系列花銷用度,把本就稀薄的家底掏空。不久兒子出生,付文上不了班,在家帶孩子。為了還債,節衣縮食,手里經常五十塊錢都沒有。劉響走了,先是周末還回來,逐漸也不怎么回來,師專沒念完,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劉同慶還是電氣焊,沒有固定的場所,接點私活,給新建的廠子焊管道等,空閑下來沒收入,日子喘不過氣。他也想過找個工廠上班,又覺得委屈自己的手藝。一家人在屋檐下不方便,劉同慶把村南邊的土坯老宅扒掉,蓋了兩間平房,讓父母搬過去住。兒子兩歲多,一家三口過上了自己的生活。
兒子劉瀚澤從小斜視,戴眼鏡矯正。讀初中這年,矯正好了摘下眼鏡。劉瀚澤皮膚白皙,說話怯生生的。他要再過幾年,來到青春期開始變聲,才會擺脫多年來被誤認是小姑娘的困擾。也是這年,劉同慶開始養豬。在付家莊建的豬舍,幾十頭,平時父母打掃豬舍喂養,遇到配種、進飼料、賣豬這些大事,劉同慶親自出面。大小也是個產業。付文還是干老本行,在陶瓷廠貼花,工資不高車接車送。先前,她也在塑編廠干過月余,熬不了夜。劉同慶去東營承包了個項目,焊接儲油罐,手下領著工人,干了半年賺了二十多萬。房價攀升,付文想在市區買個房子,留著以后兒子結婚。二十萬,付個首付足夠了。劉同慶把二十萬用來擴建豬舍,百來頭豬,行情好的話一年就能回本。父親的身體不好,胃切了一半,肺也有問題,體力活干不了,晚上呼吸沉悶,像擠壓著一氣管的濃痰。劉同慶把精力都放在養豬上,秋天在村里幾萬斤地收玉米。付英華家五畝地的玉米曬在公路上,還沒干透就讓劉同慶拉走了,省心省力。她說,這門親事,當初沒介紹錯。
豬舍擴建后的第一年,行情不好,豬肉便宜,生豬更賣不上價。養殖看年景,虧了錢,碰到好年景能賺幾年的。劉同慶把這道理說給家人,寬慰他們,也是給自己打氣。他不常回家,吃住在豬舍旁邊的平房里,喂豬打掃豬舍,身上一股豬糞味。他騎著摩托三輪,從家里拉玉米去磨坊碾粉,拌上飼料,一勺勺下去,錢長在豬身上。每到春天,天漸漸熱起來細菌滋生,劉同慶神經緊張起來,一天去豬舍轉好幾次,查看每頭豬的精神狀態,發現不對勁立刻隔離起來。他學會給豬打針,也試著閹割豬崽。
養豬三年沒賺到什么錢。房價攀升到令人生畏,父親肺癌死了,劉響結婚。都是這三年發生的。劉響丈夫一家做建筑工地鋼筋批發,在廣州有生意,讓劉同慶過去幫忙。三十七歲這年,劉同慶把豬舍租出去,去了廣州。剛入秋,他先去的。劉響已經租好房子,上下樓。大致熟悉環境后,付文帶著兒子過去。飛機票高鐵票貴,坐的綠火車,一天兩個小時。他們去海邊,全家第一次看到大海,在海灘上踩沙子,拍了不少照片。水土不服,劉同慶身上總是冒膿包,暴瘦了十幾斤。把照片發給村里的朋友,又轉給母親看。電話里母親哭了,實在不行就回來,別在外面受罪。兒子說了些什么,她也沒聽清,電話匆匆掛了。付文在家包水餃,劉同慶一天三頓吃不夠。這年春節,他們都沒回來,在廣州過的。城區禁止煙花爆竹,沒什么年味,門上倒是貼了張福字。一家人守在電視前看春晚,沒看一會兒,就調臺了。
劉響生了孩子,付文幫忙照看,先是一起:孩子媽坐完月子去公司幫忙,只剩下自己。幾天下來,付文累得腰疼,開始掉頭發,悟出了讓她來廣州的用意,就是個月嫂,又想廣州的月嫂月薪上萬,劉響什么表示都沒有。劉同慶在工地監工,驗收階段人手緊張,他也電焊,回來時間沒準,忙完了也在外面喝酒。劉瀚澤借讀在一所初中,都是外來務工的孩子,天南海北,他性格本來內向,融入不進去。付文提議回老家,劉同慶不同意,又說兒子在學校不適應,學習成績在下滑。學費交了,不繼續念可惜,兩人決定等念完這個學期。前后加起來,付文和兒子在廣州待了八個月,回去也是坐的綠皮火車,她包里裝了幾個青澀的杧果,火車上不時拿出來嗅一下,抵抗車廂的異味。后來這些杧果,分給了親戚朋友。
又過了兩年,其間劉同慶只為了遷墳回來一次,三四天里大多時間和朋友聚會喝酒。生意不好做,幾個在建的樓盤停工,擠壓的貨款要把公司拖垮了。工錢結算了一部分,劉同慶先回來了。不到三年,攢下不到十萬。這兩年,付文還是貼花,活不多,工資剛夠和兒子的日常開銷。劉瀚澤中考沒考好,去城區念技校,五年制,中專大專一體。二胎放開,付文懷孕,來年產下一女。女兒出生前,劉同慶在臨鎮的小區買了套房,小產權,十萬出頭,也算住上樓了。城區的房子動輒上百萬。樓房離村兩公里多一點,付文和女兒晚上住樓,白天回村,鄉鄰能幫忙照看下孩子,抽空給劉同慶做飯。劉同慶腳面骨折,爬樓不方便住在村里。付英華買了點水果。劉同慶躺在地上的涼席上,正看著電視,見付英華來了,一只腳支撐著起身,蹦跳著去切西瓜。付英華從付文的手里接過孩子,抱在懷里逗她,小萱,你爸找忙,骨折了,不能給你賺錢了,你媽伺候完你,還要再伺候他。
辛留村曾短暫出現過一個洗車店。臨淄大道從辛留村北邊經過,路口處豎立一個紅色的招牌,上寫“辛留村歡迎你”,是多年前劉猛當村主任時設的。招牌下面掛著一個白底紅字的小招牌,上寫“洗車向南兩百米”,箭頭指向村路。南北的鄉村公路連接臨淄大道和120省道,是東西兩個村落的分界線。辛留村在公路的西邊。前兩年拆除違建的運動聲勢浩大,村民在道路兩旁擴建的房屋消失,讓整條道路變得寬敞,留下的殘垣,以及空出的地面磚,顯得有些凌亂。一段時間后,大家也適應了,初次來辛留村的人,也以為本就是這副面貌。
外地的車輛看到村口的招牌,轉進鄉村小路,行駛兩百米。洗車店在道路的西側,有時店門關著,需要撥打上面的電話。店主劉志堅的家就在附近,他若是在吃飯便說,等會兒,我三分鐘過去。這樣的情況不多,看到店門關著,外地車主一般都走了,順著鄉間公路,轉到120省道,向東,在通往鎮上的路北也有洗車店。有時周圍的加油站搞活動,加油免費洗車。這些年,村里的汽車雖多了起來,讓他們去洗車店洗車,還是奢望。村民的車普遍檔次不高,沒必要精心呵護,即便是愛車人士,為了省錢,在家門口,從屋里扯出水管,放滿水盆,兌上洗潔精自行清洗。當地環境不好,塵土飛揚,洗車的頻率不高,十天半個月若不下雨,才會想起清洗下。到了冬天,洗車凍手,去洗車店的次數會多一些。普通汽車十五元,SUV之類的二十元。對大多數村民來說,這錢花得并不值。不到一年,洗車店就關門了。
洗車店租用的是劉猛家的房子,一間平房,一間車庫。沒車洗的時候,劉志堅在平房里坐著玩手機,經常有朋友來找他,他們大多沒工作,閑晃著,站在店門口抽煙,快樂和憂傷都轉瞬即逝,麻木居多。待洗的車輛停放在車庫,洗車用具一應俱全,十幾分鐘清洗完畢。有時,劉志堅的母親在清掃完馬路后會過來搭把手,拿著毛巾擦洗車身,并和車主攀談幾句,問他家是哪的,姓什么,以后再來。遇到相識的,她便叫兒子喊對方哥(叔)。劉志堅點頭微笑,舉動殷勤,以求對方再來照顧生意。
劉志堅的母親姓曹,從鎮上嫁到辛留村快四十年了。她個頭不高,以前在建筑隊當小工,推沙搬磚落下毛病,走路腿左右晃得厲害。和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有人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簡述完過去的營生后,心生感慨,老百姓還有什么好活干嗎?清掃馬路前,老曹在本村的小作坊里當工,塑編廠把不合格的袋子送過來,她們這些婦女把袋子上的線剔掉,用剪刀劃開,擺成一摞,再送回編織廠重新上線。付英華也在這里干過,兩家人沾親帶故,她比老曹大兩歲,老曹的丈夫劉興樂比付英華的丈夫生日大一點,還是喊她嫂子。付英華對工作中的老曹評價不高,手腳慢,不是干活的料,也不愿意和她搭伙。按勞計酬,和老曹搭伙,一天下來能少賺幾塊錢。
六十歲前,老曹和付英華都在鎮上的塑編廠當工,一樣的工作,按勞計件,不過要上夜班,活多,一月下來有兩千左右的收入。過了六十,廠里不讓去了,她倆又在本村的小作坊做事。在小作坊里干了不到兩年,老板白珍被丈夫耿仁海拿刀捅死了。也是這年,村里組織去查體,劉興樂在鎮醫院拍片,肺部有一小塊陰影,去大醫院復查,確診是肺癌。
查出癌癥前,劉興樂在村南邊的宏遠煉油廠看大門。有了病,看病治療總是曠工,就被辭退了。兒子劉志堅在城區讀技校,考慮他家的情況,村里讓劉興樂打掃衛生,一個月五百塊錢。鄉間公路離家近,上午打掃一遍,下午打掃一遍,就可以回家了。碰到上級來檢查,要在公路上守著。等劉興樂馬路都掃不了,老曹接班就這么一直干下來。前后不到三年的時間,劉興樂還是死了。查出病后的第一年,劉興樂狀態還可以,傍晚喜歡坐在村口的集市上。看來往的行人,碰到熟人點頭示意。收市后,劉興樂從口袋掏出塑料袋,揀拾菜販們掰下的菜葉。
有幾天不見劉興樂,就知道他又去化療了。入秋后,劉興樂戴著毛線帽子。周末劉志堅放假回來,他推著自行車到村口接。行李放在車座上,劉興樂推著車子和兒子往回走。劉志堅一米七多,比劉興樂兩口子都高,樣貌也集合了他倆的優點。鄉鄰在背后說,劉興樂的小兒子比大兒子好。大兒子劉磊,死了二十五年了。那年他上初二,當初的同窗都已為人父母,對于劉磊這個大眾的名字,印象多已模糊,只能借助“腦癌”這兩個字時恍然想起。他留給眾人的幾點,也是:人長得丑,學習不行,話還多。1994年,市區的醫院剛有伽馬刀技術,劉磊去做過,沒多久就不行了。過了兩年,劉志堅出生。
兩年化療下來,劉興樂瘦得皮包骨頭。老曹伺候完他,再出去掃馬路。劉志堅還在讀書,他想過退學,家里沒錢,外債欠了不少。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劉興樂和老曹談得最多的就是兒子,后悔這兩年治病,把僅存的積蓄花掉,欠的債還要母子倆去還。每想至此,劉興樂就流淚,念叨自己活了一輩子,給老婆孩子留下個爛攤子。
劉興樂剛生病那會兒,左鄰右舍以及有來往的村民來看望他,帶的東西多為雞蛋和牛奶。雞蛋是在小賣部散買后裝進紙箱里,牛奶以純奶為主。雞蛋和牛奶吃不了,老曹想送人,劉興樂不同意,雞蛋臭了,牛奶過期了。村民只看望一次,抹去人情債。后來,只有劉興樂的兩個弟弟偶爾來坐一會兒,說幾句話。
大弟劉興權在路口有個門頭,賣衛生潔具,也是附近第一家賣太陽能熱水器的,生活上過得去。前些年,劉興權的老婆丁軍蘭出車禍死了,肇事司機寧肯坐牢也不賠錢。不到半年劉興權又找了個外地的女人,比他小十來歲,又生養了個兒子。劉興權的大兒子在母親去世后精神恍惚,賦閑在家不上班。小兒子出生后,劉興權讓大兒子跟著他安裝熱水器,他不去。劉興權不再給大兒子生活費。有人看見大兒子半夜在村里亂走,嘴里默念聽不懂的詞匯。后來人們再見他時,剃了光頭,身穿用床單縫制的袍子,提著買來的饅頭,嘴巴里振振有詞。有信佛的村民說,他在念叨《金剛經》。
二弟劉興國八年前搶劫,把人捅成重傷,一顆腎摘除。他剛出獄不久,快五十的人了還沒結婚。劉興國見劉興樂意志消沉,說,人哪有不死的,活一天算一天。劉興樂回,病沒長在你身上。劉興國說,我早就活夠了。劉興國在勞務市場打了幾天工,和雇主吵架,被人打折了鼻梁。他想自己做點買賣,跟著鄰村的老頭學做豆腐,出師后騎著摩托三輪賣豆腐,叫興旺豆腐坊。他去臨鎮賣,早晚各一次,騎著摩托三輪,在胡同里也不知道減速。劉興樂彌留之際,晚上劉興國收攤回來,摩托三輪車撞上村口等紅燈的拉豬貨車,臉撞爛了,手腳各有骨折。劉興樂發喪那天,劉興國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努力嘗試喝光一碗小米稀飯,嘴巴張不開,稀飯淅瀝了一身。
劉興樂還有個結拜兄弟叫衛學金,幾年前也是癌癥死的。劉興樂的母親和衛學金的母親都愛說話,時常在一起聊天。結下這門干親后,兩家人也走動了幾年。小的時候,衛學金去劉興樂家吃飯,吃不下幾口。回去的路上,母親拉著臉問衛學金,劉興樂來咱家里吃那么多飯,你去他家為啥吃這么點。衛學金說,他家做的飯不好吃。母親說,他們故意的,下次咱也做得難吃點。十幾年后,劉興樂蓋新房,衛學金和付英華去幫工。等到1986年,衛學金蓋新房,劉興樂沒去幫忙。自此兩家人有了芥蒂。一家在村北頭,一家在村南頭,平時也見不到,走動得更少了。
劉興樂病得起不來床時,衛學金的遺孀付英華提著一箱子雞蛋看望他。劉興樂躺在床上,臉上戴著氧氣罩,說話有氣無力,身體被毛巾被包裹著,像根拖把。見付英華來了,劉興樂摘下氧氣罩悶著聲說,來就來吧,還帶東西干什么。付英華笑著說,這點東西不算啥。覺得笑容突兀,她冷下臉,不知道說什么好。老曹和付英華談兒子劉志堅,哀嘆以后怎么辦。付英華說,錢沒了再賺,志堅這孩子差不了。老曹瞟了眼床上的劉興樂,又說,他走了,我怎么辦。這幅場景,付英華熟悉。當初衛學金躺在床上昏迷時,劉興樂夫婦也去了。老曹的原話她至今記得,這步早晚都得走。付英華想把這七個字原封不動還給她,說出嘴的卻是,我這幾年一個人還不是照樣過來了。她又說,我心里的苦,能和誰說。
見兩個婦女抹淚,劉興樂把枕頭邊的瓷碗推地上,說,我還沒死呢。老曹打掃完,坐下對付英華悄聲說,整天這樣治我。劉興樂嘴里念叨一連串的名字:陳淑敏,王立莊,張軍,劉連啟,趙連志,王世杰,賈鳳蘭,曹繼林,衛學金,王玉書,王華平……都是死在他前面的同代人。過會兒,劉興樂又說自己不應該治,花了這么多錢,最后人財兩空。又說,農業稅取消了,不用交公糧了,趕不上好日子了,等了這么多年,咱村說拆遷也沒消息了,也沒機會住樓房。他還想說些什么,呼吸困難,便戴上氧氣罩。付英華坐不住,對老曹說,我先走了,有空再來。老曹說,沒事不用來,他就這個樣子。老曹知道付英華的話是客套,她抹淚也是想起衛學金,心疼她自己這么多年的孤苦。流淚,都是為了自己。
劉興樂死前,村西邊的墓田被宏遠物流占了。辛留村幾百年的歷史,積攢下了數百個大小不一的墳包。凌晨,村民們拿著手電筒,挖開墳包,把先人們的骨骸裝進盒子里,光線不好,有些化入了泥土中,難免有些遺漏。推行火葬后的逝者,骨灰盒大多腐爛,只好象征性鏟幾下土,放進木盒以及鞋盒里。天光見亮,大家手忙腳亂,草草了事。新修的墓地,在村西邊的山上,緊鄰一條新修的公路。墓穴統一樣式,用磚砌好,骨灰盒放里面,蓋上石板,再用大理石罩上。兩座相鄰的墓穴中間種著松柏,萬古長青。南北各一座仿古式的亭子,上寫“天國銀行”,是專門焚燒黃紙的。在劉興樂的再三要求下,老曹騎著三輪車載著他去墓地。秋風蕭瑟,三輪車停在公路上。劉興樂身上包裹著棉被,從車斗里努力探出頭向坡下張望。他對自己的歸宿很滿意,尤其是知道城市里這樣規格的墓地少則幾萬多則十幾萬后,說了句,我什么時候住過這么好的地方。
清明節、中元節、忌日、除夕,老曹都給他上墳,劉志堅有空也去。老曹一個人去的時候,會說些最近家里的情況,多圍繞在兒子身上:劉志堅畢業了,在鎮上的盈科環保上班,天天上班,瘦了不少。盈科管理太嚴了,領導給劉志堅穿小鞋,他不去了。今年雨水多,老宅快要塌了。劉志堅好幾個月不上班了,和村里幾個孩子瞎晃,欠的債還沒還清,想出去做買賣,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在工廠上班多好,現在宏遠一個月能開到四五千,讓他去,他不去。劉志堅開了個洗車店,生意不太好。村里好幾個月不發老年錢了。區里發文件,說這次咱們村真的要拆遷了,地里都種上了樹,等著賠錢。我種的核桃樹,樹苗一塊錢一棵,不算貴。這陣子雨水少,旱死了不少。洗車店關了,劉志堅去電廠上班了,他姑父給找的,一個月三千,以后工資還漲。劉志堅談了個對象,是他初中同學。小陳還在念大學,明年畢業。小陳來過咱家,我見過,人不高長得白,比劉志堅聰明。過兩年差不多就結婚了,拆遷的事又沒影了,不買房子不行。我一個月就五百塊錢,現在隨便個房子上百萬,怎么弄。你倒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威海石島,位于山東膠東半島的東南段,瀕臨黃海,因“背山靠海,遍地皆石”而得名。與日本、韓國隔海相望,是中國大陸距離韓國最近的地方。作為中國北方最大的漁港之一,這里碼頭林立,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船員。
在數以千計的漁業公司中,昌盛漁業并不起眼。李昌盛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從老家壽光來到石島,先是當海員,后來成為大副。1993年,成立石島國際漁貨貿易區時,李昌盛已經有了自己的漁船。他是外來務工者們的榜樣,不過那年頭像他這樣后來成為老板的不在少數。弘陽漁業的老板袁弘陽差不多和李昌盛一起來的石島,如今的弘陽漁業不僅捕魚,產業涉及深加工、造船、房地產。李昌盛對此有些不以為然,袁弘陽拋家棄子,和港灣街道一個主任的女兒結婚,如今混成這番田地,也是攀龍附鳳的結果。
李昌盛有了第二條漁船后,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了過來,順便又招募幾個同鄉,在手底下幫忙。父母相繼離世后,每到春節,李昌盛還是回到老家走訪長輩。至于翻修村中公路,資助貧困孤寡,也是衣錦還鄉后的余音。如今昌盛漁業,旗下有五條小船,近海作業。三條大船,是近海漁業資源逐漸枯竭后新添置的,用于遠洋作業,多去東南亞以及南太平洋的公海。孟吉祥是李昌盛的同鄉,是遠洋作業的船員之一。
孟吉祥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大哥,下有兩個弟弟。大哥和孟吉祥都沒結婚,是光棍。壽光的支柱產業是種植大棚蔬菜,年輕時,孟吉祥和大哥搭伙種過大棚。伺候蔬菜大棚辛苦,一年無休,早上九點多出太陽,起草簾透風。下午光照不足后收草簾。那時還沒有自動卷簾機,放收草簾都要人工。一年四季,在大棚里面穿著單衣,依舊汗流浹背。趕到蔬菜上市,老大摘果,孟吉祥推著車筐來回運送。大哥過了五十,腰肌勞損,干不了重活。有年冬天,到了年根,下過一場大雪,大哥在棚頂鏟雪,摔下來,腰椎粉碎性骨折,前后住了四次院,兩次大手術,一次小手術,打了五個鋼釘。三年后,才勉強生活自理。兄弟倆十來年種大棚攢下的二十多萬,都用來治病了。
自此,大哥腰板挺不直。孟吉祥從集市買回來幾只小羊,讓他在家里喂養。這年孟吉祥四十五,擺脫了菜農的身份,跟著建筑隊砌墻蓋屋。除了身份的轉變,生活上再沒人給他介紹對象。和大哥淪為光棍不同,孟吉祥只是對婚姻沒興趣。年輕時的多次相親,女方都對孟吉祥表達了好感,只是他無動于衷。大哥倒是對其中幾位女方很滿意,和孟吉祥商量,你不要給我。和孟吉祥比,大哥個矮,見女人臉紅。沒人看得上他。大哥身體不好后,也不催促孟吉祥成家了。三弟四弟成家立業,分家出去。大哥以及健在的父母,都由孟吉祥負責。孟吉祥下工回家,天井里羊糞和亂草一堆。他愛干凈,在旁邊的空地蓋了兩間磚瓦房,搬過去自己住。
孟吉祥能去石島當海員,多虧三弟孟吉慶。孟吉慶以前養蛋雞,有年碰到雞瘟,幾千只雞一夜之間死光了。處理完雞舍,在家閑著無事,他跟著建筑隊到上口鎮的東堤村蓋豬圈。東堤村在彌河的東岸,因此得名,也是李昌盛的老家。豬圈完工的這天,主家老李管了頓酒。老李是李昌盛的堂哥,時年過六十,前些天堂弟打來電話,新添置了遠洋漁船,讓他從老家物色幾個船員。條件是,吃苦能干,不戀家。農村人,前面一條好說,主要是后一條,都拖家帶口的,有自己的營生。遠洋捕魚,一去好幾個月和家里沒聯系,雖說幾個月賺四五萬塊錢。東堤村以養殖業為主,碰到好年景也不少賺。老李又說,他也是吃了戀家的虧,當初李昌盛剛有起色,也喊他去,他沒去。一念之差,境遇截然不同,一個還在家養豬,一個成了老板。
孟吉慶回去后和老婆商量,雞瘟欠下的債,半年就能還清,沒有不去的道理。過完中秋節,孟吉慶到了石島。上船出海適應,去了七個人,有兩個暈船,從早吐到晚,沒有勞動能力,孟吉慶是其中之一。對方給了孟吉慶五百塊錢,讓他回去再物色船員填補空缺。孟吉慶想到了二哥孟吉祥。
孟吉祥四十八歲這年,去石島當了海員。他吃苦能干,不暈船,漂泊在海上,飯量見長。每年,孟吉祥過了中秋去石島,春節前后回來,出海四五個月,到手五萬出頭。這些錢,足夠一年的開銷不說,還能存下不少。不出海的日子,孟吉祥還干建筑隊。剛開始當船員的幾年里,每逢節日家庭聚會,孟吉祥總成為大家議論的焦點。他不在場時,親屬間討論多圍繞在錢上。有人說,孟吉祥攢下了不少錢。又有人說,光棍沒別的花銷,能攢錢。有人開始給孟吉祥介紹寡婦和離異的,目的多半不單純。
孟吉祥在場時,親屬們問他在海上的事。他嘴拙,也說不出什么。船只靠岸加油或者補給,也算去過不少國家,東南亞居多,只在岸上待一陣,當地人個頭矮,說話像嘴里含著一只死耗子。頭幾年,孟吉祥每次出海回來,除了海產品外,也帶回禮物,煙草分給男的,披風圍巾給女的。至于海員的辛苦,他不常說,有人問起。他也回:碰到魚群,兩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魚蝦吃夠了,做夢都想吃饅頭;臺風暴雨,遇到過,以為船要沉。再有問的,他就一句話,賺錢哪有不辛苦的。聽者舉起酒杯,向孟吉祥示意,出海好,見世面。席間的孟吉慶成為陪襯。每年,人們見到孟吉祥,都問一句,今年還出海嗎?孟吉祥回,看情況。八年過去,孟吉祥五十六歲。父母八十多,身體不好。大哥中風后,行動不便,還要老人照顧他。這幾年攢下的錢也夠花,孟吉祥不打算出海了。
鎮上主路擴建,兩旁的民房拆掉改建商鋪。孟吉祥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摔下來,腦震蕩,肋骨斷了三根,插破肺。在市醫院開胸做了肺修補。雖是工傷,建筑隊是個人承包,沒勞動合同。要是工傷,農合不報銷。雙方合計了下,孟吉祥說是自家蓋屋摔傷的,報銷出醫藥費,他拿著算作補償。孟吉祥情況穩定后,轉到鎮醫院,離家近,兩個弟弟照顧他也方便。出事后,孟吉祥腦袋經常疼,忘事。他把身份證、戶口本、醫保卡、銀行卡以及密碼,交給兩個弟弟負責住院繳費報銷等一系列流程。后面,包工頭不想出醫藥費,孟吉祥沒好利索,能下床時辦了出院。雙方談賠償,再三交涉,賠了四萬。孟吉祥去銀行存錢,發現卡里原來的小二十萬不見了。
孟吉祥平時沒什么花銷,吃穿用度上都踐行著一個普通農民的本分。喝點酒,多為桶裝的劣質白酒;不抽煙,也無其他不良嗜好。吃飯上,幾畝薄田和菜園,自給自足。衣物按照季節,添置一兩件,平時勞作穿勞保服居多。出海七年加上打零工,孟吉祥攢的錢遠不止二十萬,除去照顧老人,接濟兩個弟弟。存下的小二十萬,是他的養老錢。孟吉慶和孟吉利說錢沒了,具體怎么沒的,講不出理由。孟吉祥的證件也被他倆扣下,說他腦袋糊涂,放在身上不保險。他要報警時,兩個弟弟神情慌張,又不肯把錢交出來。孟吉祥寬慰自己,錢沒給了外人,自己光棍一條,以后養老也要靠他們,能怎么辦呢。守著卡里賠償的四萬塊,中秋節剛過,他又去了石島。
農歷剛入臘月,大哥孟吉林死了。死前一周,高燒,四肢酸痛,癱在床上,不吃不喝。孟吉祥不在家,也沒人送他去醫院,只請村醫掛了幾天吊瓶,不見好轉。幾只羊散養,屋里四處是羊糞,村醫說他得了“羊病”(布氏桿菌病)。孟吉祥漂泊在海上,家人聯系不上他。事后推斷,大哥死的時候,孟吉祥正在日本附近的公海。兩天后的夜里,船只遭遇大風浪,吊機拉網,孟吉祥站在甲板上調度,吊機的鐵環斷裂,漁網連帶著他,掉進海里。天亮,風浪停息后,搜捕到孟吉祥。人纏繞在漁網中,和魚混在一起,發脹的身體被勒出道道血痕,可見他死前掙扎的跡象。尸體和打撈出的魚一起,放在冷藏室里。漁船開足馬力,一天后到岸。公司和孟吉祥的家人聯系,他們見到尸體,已是事發三天后。
孟吉祥的親屬加上村里的領導,一行二十余人乘坐昌盛漁業租聘的大巴車去認尸。臨行的這天早上,壽光下起一場雪,不大,如同鹽粒揚散在地上。李昌盛出面,同行的船員向家屬說明當時的情況:天黑,一瞬間的事,人就掉海里了。清點孟吉祥的遺物:手機,衣服。錢包里裝著身份證銀行卡等證件——自從錢丟后,這些東西他隨身攜帶。孟吉慶和孟吉利,以及關系近的幾個家屬,見了孟吉祥的尸體,海水浸泡,冷凍,勉強認得出。流淚,惋惜。住了一晚,第二天賠償達成,五十萬。收錢,簽字。找了輛殯葬車,把孟吉祥的遺體運回家。一周內,兩個兒子相繼離世,怕父母承受不住,孟吉祥的喪事辦得低調。
父母兩人,母親跟著孟吉慶,父親跟著孟吉利。一年后,母親去世。孟吉祥沒回來。父親問,老二人呢?答:在海上,聯系不上。父親輪流在孟吉慶和孟吉利的家中照料,起先一個月一輪,后來半個月,再后來一星期。孟吉慶和孟吉利的家,相隔不足百米,老人剛熟悉這家兒子的飲食,又要換一家。老人逢人問,孟吉祥去哪了?大家統一口徑,說在海上。臨死前,他話講不出,眼睛總盯著門口。知道孟吉祥早就死了,老人嘆了口氣,閉了眼。
孟吉祥的喪事辦完后,家里的五千多斤糧食,孟吉慶和孟吉利平分。老人偶爾過來,看兒子回來了沒。怕起疑心,磚瓦房保持原樣。老人死后,兩間磚瓦房也被平分,能用的物件留下,沒用的變賣。房子騰出來成了孟吉慶和孟吉利的儲藏室,放些雜物。
酒場上,他們喝多了酒,吹噓多集中在錢財、女人兩個方面。張文揚言要換車,開桑塔納出去談事讓人看不起,最起碼買個二手的奧迪,并感嘆一句這社會太勢利,為自己有意地炫耀尋找退路。衛東超面對桌上的燉排骨、辣子雞等家常菜,提及前幾天在市區某高端酒店吃的龍蝦有多大,據說是從國外進口的,用海參熬的小米粥也鮮味可口,無奈自己體內尿酸過高,只喝了幾口。他用筷子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里,說,還是柴雞好吃。年輕人的生活追求還在異性的身上,在眾人的烘托下,牛陽羞怯地提到了前幾天看媳婦(方言,嫖妓)的經歷,略過細節,幾句對年輕肉體的贊美,讓在座的酒徒們垂涎不已。
衛明不時端起酒杯抿幾口,掩飾因自卑而流露出的不自然的神情。他在尋找合適的機會融入交談中,錢財和女人不是他熟悉的領域。他欠缺些底氣,僅有的那幾次體驗,不說也罷。衛明是在座中年齡最大的,他不想破壞多年塑造的老實本分的兄長形象。只是眼前的形勢,再不找準時機說幾句,臉面無存。
牛陽談及國家政策,受過刑事處罰的人不適合再當村干部,村主任劉猛有可能就此下臺。他們不禁擔憂,劉猛下臺后,村書記王本道要一家獨大了。兩個人不合,劉猛雖是村民選舉的,國家調整政策如今村里大小事務都要經書記同意,王本道不同意,日常工作都沒辦法開展。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按月要發的養老金,已經半年多沒給了。錢不多,一個月只有二百塊,七八十個老人加起來,每個月上萬的流動資金,直接影響到區域經濟形勢。沒有這兩百塊,老人們蔬菜瓜果不敢買。在村口市場上賣煎餅鍋餅的衛東超深有體會,生意下滑,他愁眉不展,大多時候坐在凳子抱著手機看各類小視頻。
鋪墊完畢,牛陽話鋒一轉,說起劉猛的哥哥劉京。劉京和我爸的關系特別好,經常來我家喝酒,牛陽說,小時候,劉京還抱過我。二十多年過去了,劉京因搶劫殺人早被正法,牛陽的父親也在多年前生病死了。牛陽哀嘆一聲,喝了口酒。話說至此,恰到好處,留給眾人一種壯士斷腕的豪邁,若是他們都還健在,牛陽在村中的地位必然不像現在這般被人無視。他的戶口當初上中專時遷出去,至今也沒落回來,嚴格來說不算村里人。短暫婚姻生下的兒子,也交給前妻。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選票也只有一張。在基層政權更迭的日子里,也沒人送錢送物。牛陽的父親稱得上是村中能人,最早購買貨車跑批發。沒等牛陽為自己凋敝的家境辯駁,衛明接過話茬,我年輕那會兒也不老實,沒搶劫殺人,也偷雞摸狗的。這番炫耀式的自我檢討,缺乏細節,一時讓聽者不能信服。他補充道:提我的名字,杭柳村那邊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杭柳村在辛留村的西南方,相距約兩公里。兩個村落分屬不同鄉鎮,因相隔不遠,多有通婚。杭柳村南靠膠濟鐵路,大片土地被齊魯石化煉油廠占用后,眾多化工廠塑料廠跟著拔地而起。周圍農業型的村落羨慕杭柳村靠賣土地,村民不用種地年底有分紅,柴米油鹽統一發放生活滋潤。那些早年嫁出去的婦女們,在悔恨和不甘中把孩子送回去,寄養在父母家,分擔生活的壓力。在衛明的青少年時期,寒暑假的大部分時光,就是在杭柳村度過的。拉幫結派去周圍的廠區偷盜鋼材做的小物件,順手賣給收廢品的,所得錢財抽煙喝酒揮霍一空。
人到中年的衛明,至今引以為豪的就是這段經歷:那時候不像現在,沒有監控,東西都是廠里的,國企就這點好處,沒了也不心疼,保衛科那幾個廢物也不會真和你拼命,刀子一亮,他們就傻眼了。可惜沒什么像樣的交通工具,大件拉不走。每次都說銷贓了買個平板車,錢到手一眨眼就沒了,扔給309國道沿線的飯店旅館。衛明說,有個底線我們堅守住了,不偷老百姓的。看著來往的貨車,他們也冒出攔路搶劫的念頭,團隊里沒人下得了手。衛明說,劉京做大了,搶了錢還不留活口。公安到處抓劉京,他跑出去躲了小半年。最后怎么著,還不是逮住槍斃了。他陷入回憶中。
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杭柳村周圍的道路被來往的罐車碾軋得支離破碎,塵土飛揚,空中常年彌漫著嗆人的化工氣味。有條件的村民早就搬到了城里,留下的多為念家和沒生癌死掉的老人,大批廢棄的房屋租給外地打工的。杭柳村的土地賣光了,經過幾任村領導貪腐,留給村民的福利越來越少。賬上的虧空無人補齊,也沒人爭當村領導。早年和衛明一起的玩伴,朱波經營一家化工廠,韓正寧是煉油廠的領導,于峰出獄后沒多久出車禍死了。他們有各自的精彩,沒有沿襲上輩的老路。只有衛明沒多少起色,在廠里上班,身份還是農民。
衛明皮膚黝黑,健碩的體態不是在健身房的刻意為之,是在機器轟鳴的車間,把一袋幾十公斤的料包彎腰拽起、扛肩、投放,每天十幾噸連續幾年練就的。下班后的衛明,家務事從不插手,飲食不控制,吃完躺著,順理成章有了三高。在衛明的身上,察覺不出他口中的混賬行跡。或許他說的不假,沒在歪門邪道上闖出一片天地,保險起見走了正道。經過時間的洗淘,衛明習慣了眼下的一切。老實本分,是外界給他貼上的標簽。他不愛說話,也不會察言觀色,這么多年,一直是正遠塑化車間的一名投料工。工資不定,按勞計酬,忙的時候到手有四五千,閑的時候三千左右。刨去生活日常開支和給老婆小楊治病,經常要借債。
小楊初次見衛明,第一感覺是山東大漢。那年衛明二十四歲,一米七五,話少愛笑。小楊說話時,衛明盯著她,眼神有一種稚氣的柔情。他們沒從彼此的眼中看清未來。當衛明在除夕夜回首這一年,無休的工作換來的只是更多的債務時,他當然懊悔和小楊的婚姻。兒子衛浩軒因買不起幾百塊錢一雙的球鞋,咒罵小楊怎么不去死的時候,她想起留在老家遼寧的大兒子,應該不會讓自己去死。
小楊比衛明大九歲。小楊的前夫愛喝酒,喝完還打人,讓她出來討生活。二十多歲的小楊離開遼寧,來山東做買賣。小打小鬧養家糊口,賣過衣服,開過飯館。開始小楊還按時給家里寄錢,后來聽說前夫在老家也有了相好的,回去把婚離了。兒子判給小楊,她沒要,給了前夫一筆錢,讓他養著。兒子剛上初中,問小楊還回來看他嗎。小楊說,有空就回來。十多年過去了,小楊一直沒空回去,起先還打電話,后來也不打了。
服裝店倒閉后,三十多歲的小楊在城里的美食街開了家東北菜館,門臉不大,七八張桌子,她主廚,表妹服務員。二十多歲的衛明正處在人生的迷茫期,在工廠上過班,和朋友合伙在街頭賣過假的貂皮大衣。認識小楊之前,衛明因盜竊摩托車,剛從看守所出來。朋友接風的飯館,正是小楊的東北菜館,衛明酒喝得不省人事,朋友沒結賬就走了。小楊把衛明架到后廚的小床上睡覺。睡醒后,衛明沒錢結賬,留下來刷碗端菜,干了幾天也沒走的跡象。衛明說自己沒地方去,晚上把幾張餐桌并起來,躺上面睡。
婚后,菜館又經營了半年。考慮到小楊是高危產婦,關了菜館回村生孩子。村里的磚瓦房住著父母和弟弟衛勇,多有不便。經韓正寧介紹,衛明在石化煉油廠找了份倉庫保管員的工作,一個月兩千多,夠生活的。冬天,兒子出生。三口人擠在煉油廠的宿舍,集體供暖,市內保持在二十多度,比農村燒火爐舒服。在煉油廠宿舍的這兩年,小楊的身體也還沒出問題。四十平方的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條。衛明下班后看孩子,小楊做飯。吃完飯,三口人擠在床上看電視。衛浩軒一天天長大,在廠區里學會了走路。
韓正寧貪污被抓,衛明丟了工作。小楊查出來糖尿病,沒太在意,病情發展迅速,有了各種并發癥,從腎炎發展到尿毒癥,一周去醫院做一次透析。小楊身體浮腫膚色暗黃,不敢喝水,身體乏力也做不了體力活,只能在家洗衣做飯。近兩年,小楊病情加重,要一周去醫院透析兩次。她左眼完全看不見,右眼看東西也模糊,要把醬油醋的瓶子貼在眼前才能認清上面的字。手藝沒丟,豬肉燉粉條、鐵鍋燉魚、東北醬骨頭等都拿手。衛浩軒上初二這年,也查出糖尿病,讓他忌口,大人不在眼前時照吃不誤。
四十四歲這年,為了家庭,也為了自己,衛明想試下手氣。他的表弟在鎮上負責運輸居民垃圾,一個月到手上萬。垃圾車還沒買,衛明先把工作辭了。垃圾車七八萬塊錢,二手的便宜些,他看不上。四處借錢,不順利。外債沒還清,家里又有病人,衛明的個人信用所剩無幾。弟弟衛勇出了一部分錢,小楊那位在上海的表妹出了一部分。四處湊了下,垃圾車買回來,掛靠在環保公司。也不是每天都有活,有活也優先派給老員工。沒活的時候,衛明在環保公司打零工。一個月下來,收入和在正遠塑化差不多。不同的是,外債又多了七八萬。
客廳東南角擺著一張床,衛明躺著看電視。小楊透析回來,渾身乏力,躺下盯著電視,看不清畫面只聽聲音。以后的日子,衛明能猜個大概。小楊活不了幾年,今年或者明年,都有可能。人沒死,眼先看不見,也需要人照顧。小楊總說,我死了,你們爺倆怎么辦,你連飯都不做。衛明說,你死了,還管這么多。衛浩軒這次小中考,成績不好,連技校都上不了。衛明對他沒過高要求,學門手藝,以后能養得起自己。欠的債,他自己慢慢還。小楊說,他能養活自己嗎?衛明說,兒子又不傻。
村子要拆遷的消息有好幾年了,每年上面都發文件要拆,一直也沒動靜。為了拆遷的時候多量面積,一些人家把天井也用鋼板遮起來,房間里進不去半點陽光。衛明天井寬敞,西屋都還沒蓋。今年是不是要蓋,大概要花幾千塊。拆遷就好了,分套房子,不用給兒子買房子了。要是再給些錢,外債還能還清。不知道小楊還能不能等到這一天。她躺在衛明的身旁打瞌睡,夕陽西下,余暉落在她浮腫蠟黃的臉上。不知從何時起,小楊不化妝了,皺紋比掌紋還多。剛認識那會兒,小楊渾身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和以往接觸過的異性不同,穿著入時,一嘴東北腔聽著也舒服。年齡差得有點多,衛明認準了,別人也說不動。自從有了病,小楊身上總有股西藥味。多看她幾眼,衛明也心累。小楊迷糊中問,晚上你想吃啥。衛明又陷入了思索。
他性格內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依靠喝酒,贏得了廣泛的名聲。有關他酒后的事跡,層出不窮,最新的一次發生在上個月。麥子收割完,鋪在路上晾曬,傍晚下起雷陣雨,衛勇年逾七十的老母親,拿著推耙手忙腳亂堆麥子。鄉鄰出來幫忙,看到了衛勇躺在路邊昏睡的酒態。麥子堆好,用帆布蓋住。雨勢漸大,在路面匯聚成小溪流,經過衛勇的周遭,順流而下。母親打著傘,站在衛勇身旁,擔心耳朵里灌進去水,把兒子的身體扶正,仰面朝上,墊上一塊磚。麥堆雖蓋住了,仍有不少的麥粒,眼看著被沖走。
前些年,也是麥收時節,鄰村有個老漢,八十多歲,兒女都在外面,兩畝地的麥子在路上晾曬。下起暴雨,一根煙的工夫,麥子被沖沒了。鄉鄰也都曬著麥子,自顧不暇。當天夜里,老漢上吊死了。后來,一到麥收的季節,四里八鄉的人們總會提及這個老漢,給出的結語是,兩畝地的麥子才值多少錢。衛勇的母親也是參與討論的婦女之一,如今,看著昏睡的兒子,以及在雨水中翻滾的麥粒,她體會到了老漢的心境,也想一死了之。
這些年,各家各戶買汽車的多了。衛勇的哥哥衛明也想買汽車,老婆小楊有糖尿病,以及并發癥尿毒癥,透析從前些年的一周一次,到現在一周兩次。衛明向衛勇借錢,有了車,接送你嫂子去醫院透析也方便。村里的牛傳閏賣二手車,衛明從他手里買的二手榮威,黑色的,不到三萬塊錢,衛勇出了兩萬。有了車,也不怎么接送老婆。透完析,渾身乏力,小楊在村口下公交車,到家還有兩公里,她中間休息好幾次,半個小時走不到家。也是糖尿病并發癥,小楊左眼完全看不見,右眼看東西也模糊。路過的鄉鄰看到她在路上走,說要捎一段路。小楊認不出人,只顧自己走。
衛明買車不出一個月,衛勇從牛傳閏的手里也買了輛車,二手雪鐵龍,白色的,不到七萬。車買回來,停在家門口,落了一層土。衛勇沒駕照,科目一考了兩次,都沒過。宏遠化工在村口,衛勇上下班騎摩托車,不上班的時候,他多數在喝酒,也不適合開車。入冬后,天冷,衛勇偶爾也開車。村南頭的路口修路,挖了一個大坑。夜里,衛勇喝完酒開車回來,車掉進溝里。人沒事,他爬出來,給牛傳閏打電話,讓他把車從坑里弄出來。牛傳閏說,車都賣給你半年了,掉坑里關我什么事,你喝酒開車撞死了,是不是我還得賠你條命。掛了電話,衛勇又下坑,拔出車鑰匙,回了家。第二天早上,村民們上班經過路口,看到吊車把車從溝里吊出來。衛勇酒后的事跡,又被傳誦了一段時日。
多數關于衛勇酒后的事跡,是從他母親和嫂子小楊的口中傳出的。比如,衛勇在大舅過生日的宴席上,喝到尿褲子。春節的家宴上,衛勇喝到痛哭流涕,回到家,大門不鎖,第二天醒來,客廳里的液晶電視門口的電動車都不見了。托家人們給衛勇塑造出的醉鬼的名聲,離婚多年來,極少再有人給他介紹對象。為數不多的幾次,托人打聽了衛勇的基本情況,也都給回絕了。衛勇求助于長輩們,得到的回答也是,先把酒戒了。離異,帶著女兒,酗酒,性格內向,在城里買不起房子,又不甘找歲數偏大,同樣帶孩子的。在這些條件的制約下,下班回到家,更沒有不喝酒的理由了。
衛勇的老婆周麗鳳走的時候,女兒小雨不到兩歲,現在小雨十三歲上初二。起初,家人勸他們和好。婦女主任陳霞也去做周麗鳳的思想工作,為了孩子,日子也得繼續過下去。周麗鳳說,一起過也行,讓衛勇在城里給我買套房子。話傳到衛勇的耳朵里,他說,我要買得起房子,還要她?后來,周麗鳳買了玩具、衣服來看小雨。衛勇的母親把東西留下,把周麗鳳趕走了。這樣幾次后,周麗鳳也不來了。拖了兩三年,開始有人給衛勇介紹對象。衛勇去找周麗鳳,想把離婚證領了。周麗鳳跟著她姐夫去了外地,尋不見人。又過了一年,周麗鳳回來,態度和緩,想和衛勇復合。關于周麗鳳和她姐夫的閑話傳到衛勇的耳朵里,他說,找你,還不如找頭豬。家人給周麗鳳出主意,好歹給他生了個女兒,離婚也得要點錢。在錢的問題上,雙方又僵持住了。
當衛勇把婚離了的時候,小雨已經七八歲,可以騎著三輪車載著奶奶去地里拔草。小雨的眉眼和白皙的皮膚遺傳自母親,她對周麗鳳沒什么印象。父母結婚時的婚紗照早就被衛勇扔了,結婚證倒是有。相片太小,看不清,小雨邊看邊照鏡子,多少有點像。從小,小雨跟著奶奶住在村西邊的老年公寓,兩間平房,院子也小,是幾年前政府統一蓋的。有時,正吃著飯,大人談起周麗鳳,免不了責罵。小雨會突然號啕大哭,跑出門外。小雨依稀記得,村口的集市上有個婦女擺攤賣水果,見到小雨,會塞給她水果。奶奶不讓她要,扔下水果,拽著她走。后來小雨才知道,這個婦女是她的大姨。
大家普遍認為,衛勇酗酒是婚后開始的。也有不同的聲音,衛勇婚前也酗酒,只是不太嚴重,能看出日后的苗頭。衛勇二十八歲結的婚,算是晚婚。他相親過多次,也喜歡村里幾個年齡相當的女青年,她們后來都逐一成家。衛勇沉默寡言,和女孩初次見面,話都不敢多說幾句。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是缺陷,不大氣。可也有人喜歡這樣的,不招人煩。可再深入了解下衛勇的家庭條件,對他殘存的好感也很快蕩然無存。村里的曹姓女子,長相出挑,熱情開朗。她最終選擇嫁到鄰村。衛勇對此耿耿于懷了多年,他認為,小曹沒選擇自己,只是因為那人的父親是鄰村的村書記,家里有兩臺挖掘機,三臺大貨車。并不是自己不夠優秀,實奈自身家境劣勢太過明顯。我們不妨把衛勇在小曹身上的情感挫敗,作為他酗酒的起因。
家境不好,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是,衛勇的父親衛學水是個閑人。不論家務,還是外出賺錢,都是衛勇母親一個人的事。衛明和衛勇兄弟兩人,都只念完小學,跟著建筑隊干小工,推沙搬磚。后來一家人住的磚瓦房,騰出來給衛明結婚。衛勇和父母又回到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宅。又過了幾年,衛勇在老宅舊址蓋了新的磚瓦房,蓋房和結婚所花費用,要再等幾年,才陸續還清。衛勇和周麗鳳見面時,沒說幾句話,周麗鳳就被媒人領走了。衛勇只記得,周麗鳳身型好,細皮嫩肉,論外觀條件,不輸小曹。衛勇腦袋里涌現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配不上周麗鳳。當晚媒婆回話,周麗鳳家人同意了,婚期可以盡快安排。
入冬時節,衛勇躺在新蓋的磚瓦房里,想到此前“給我一個女人,就能繁衍出一個民族”的豪言壯語即將有實現的機會,他久久不能入睡。以往無數難眠的孤獨夜晚終有所償,他幻想起和周麗鳳的婚后生活,在夫妻生活的細節上長久停留,疲乏后,洞房花燭,喜得貴子,孩子成家等重大的人生節點,不厭其煩地在腦海中演練。抱著一個女人睡覺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在這樣的追問中,衛勇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從相親到結婚,衛勇和周麗鳳只見過兩次,第二次是交彩禮。周麗鳳的家人要求不高,動輒四五萬的彩禮行情下,只要了一萬,還口頭答應婚后要陪送家電,但有一個要求,不辦訂婚的儀式,直接結婚。照樣,衛勇和周麗鳳也沒說上幾句話。回去的路上,衛勇的親屬們紛紛表態,周麗鳳的家人通情達理。婚后,衛勇和周麗鳳日子過了沒幾天,知道被騙了。周麗鳳以前也相親多次,只看外表,對方也都同意這門親事,往往和她交往沒幾天,都反悔了。一張口說話,都知道周麗鳳腦子不夠使。這也佐證了,為何在婚禮當天,周麗鳳對坐在酒席上的母親說,把我嫁出去,高興了你。
周麗鳳的問題,是言行舉止和年齡不符,快三十的年紀說出的話,放在四五歲的孩子身上叫童言無忌,讓人捧腹。周麗鳳開口說話,聽者的第一反應是想把她的嘴堵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周麗鳳說起夜里和衛勇的性事。衛勇摔下碗就走了。衛勇和周麗鳳也有甜蜜的時刻,婚后不知疲倦的夫妻生活,以及兩個人去小曹父母的小賣部買東西。周麗鳳在貨架前走,看到什么都想吃。小曹的母親跟在后面,言語客氣。衛勇心情舒暢,當初你不把女兒嫁給我,我也找到老婆了。衛勇夫婦走后。小曹的母親向別人哀嘆,好看能當飯吃?
生下小雨,夏天的中午,周麗鳳抱著孩子出來,看到別人吃雪糕,她嘴饞,放下小雨,去別人家里拿雪糕。吃著雪糕,周麗鳳坐下看電視。村里人大多在午休,小雨躺在地上,日頭曬得滿頭大汗,脫水,啼哭,一身屎尿。幾條野狗圍過來,舔舐完糞便,在腿上咬了幾口。多虧路人發現,把狗趕走。多年后,小雨懂事了,常聽奶奶說起這件事,開始還有細節,逐漸只剩下一句話:你媽不是個東西,為了吃雪糕,要把你喂狗。小雨害怕周麗鳳,也是從這里開始的。如今,小雨左邊腿上狗留下的牙印已經淡化。右腳腳踝和小腿上的大面積疤痕清晰可見,那是她兩歲時,碰倒暖瓶,開水燙傷的。奶奶辯解,你媽走了,我一個人看你,你又淘氣,這事不怪我。這兩年,疤痕開始困擾小雨,夏天沒辦法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穿裙子。
小雨長到十歲,從老年公寓搬出來,住進衛勇的磚瓦房。爺爺臥病在床,走不動路,奶奶也有哮喘,做飯總是不及時。小雨和父親住在一起,開始也不習慣。衛勇三班倒,除去上班,在家的時候睡覺,醒來出去喝酒。小雨學會了自己做飯,放學回到家,不打擾衛勇睡覺,走路都小心翼翼。
衛勇喜歡喝酒,酒能讓他把平時壓在心里的話說出來。當然,喝醉了又是另一番的景象。有天下午,衛勇喝了酒,經過村口的集市,看到嫂子小楊買了水果蔬菜。衛勇停下,問她,茄子和黃瓜多貴,你不會買點便宜菜,錢不省著花,啥時候能還我錢。堂叔衛學金查出肝癌,衛勇去之前喝了點酒。堂叔躺在床上,衛勇坐在沙發上抽煙。衛學金說,我這病治不好了。衛勇說,你首先要自己有信心,你才五十多,現在醫學這么發達,怕什么。衛勇走后。堂叔說,小勇喝點酒,會安慰人了。下班后和工友喝酒,幾杯下去,衛勇攬著工友,咱兄弟,這么多年,有什么事,一句話的事,別不好意思。平時在車間,工友們眼中的衛勇是最耐得住寂寞的,蹲在儀器面前,幾個小時,可以不說一句話。
剛去宏遠化工,衛勇年齡大,又是本地人,領導讓他當車間班長。過了一年,班長換成了別人。衛勇不愛說話,也不管閑事,車間其他人做什么,他不管。班長也沒那么重要,每個月多給三百塊錢。每到年底,衛勇都寫競職報告,里面是這樣自我介紹的:我從2012年3月份來到咱們公司,看到一萬五制氫在田野中拔地而起,現在又看到五萬制氫的建成,內心充滿了自豪。機器和人一樣,相處的時間長了難免會有感情。毫不謙虛地說,通過這么長時間和機器設備的接觸,它們如同我身體的一部分,相互了解。參加這次競選,我認為自己具備擔任這一重要職務的政治素質、個人品質和工作能力,我有信心和決心將制氫車間的各項工作做得更好。
四十歲的衛勇,已經習慣同事們喊他老衛。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就是這樣的存在,走路時彎腰,見到人微笑,和機器一樣沉默。有關衛勇年輕時的做派,大家不知道,也沒興趣過多了解。家里有張衛勇的照片,是小雨從柜子里翻找出來的。衛勇和一個姑娘并排站在一起,前景是他剛買不久的摩托車,背景是春天時的桃園,桃樹還沒開花,點綴著嫩綠的葉子。衛勇長發,遮擋住半邊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樣的發型,忍住沒笑。旁邊的姑娘,一只手搭在衛勇的肩膀上,笑得很開心。衛勇看著照片,怎么也記不起姑娘的名字。
2000年,春節過后,衛勇想結束打零工的日子,去五峰包裝廠應聘,成了車間的操作工,月薪八百。離廠不到一百米是東風貨運站,旁邊有個霞姐早餐鋪。衛勇早上不在家吃飯,在霞姐這里吃油餅喝豆腐腦。早餐鋪兩個人,除了老板霞姐,還有個姑娘(照片中的那位)。姑娘熱情,和衛勇熟絡后,指著旁邊不遠的一片桃園,她在那里租了間平房。
一個月后,廠里新建線路,停電兩天,衛勇和姑娘約好去果園。他借了個相機,拍下了這張照片。姑娘性格坦率,衛勇罕見地說了不少自己的事,關于家里的情況,以及工作。不上學后,在外面打零工的那些日子積攢的不忿。姑娘指出,衛勇這樣的性格不適合這個社會。這個斷語,也無形中影響了衛勇此后的行事。他沒有改變,性格使然。衛勇也有些不甘心,姑娘的話,刺中了他內心柔軟的地方。在喝酒的途中,衛勇逐漸有了一種錯覺,和姑娘一起生活,她身上爽朗直率的性格,恰好是對他的一種彌補。
衛勇喝多了,回去的路上,摩托車撞上路邊的一棵樹,右小腿骨折。在家休養的三個月里,衛勇想聯系姑娘,同事們沒來看望過他,沒人可以捎句話。等到衛勇去上班,東風貨運站前的路面改造,霞姐早餐鋪沒了,又去桃園,人也搬走了。不久,衛勇也不在五峰包裝廠干了。有一段時間,衛勇想過也許還能再碰到姑娘,他依稀記得,姑娘家是濱州一帶的。衛勇想過去找她,但沒行動過,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責任編輯 趙文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