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盆景與上海審美文化探討

王 娟

(上海植物園，上海 200031)

1 引言

盆景具備自然美、藝術美和社會美3種形態，但不是3個因素的簡單相加，而是有機統一，相互融合，構成一個綜合的美的體系。海派盆景，是中國傳統五大盆景流派中最年輕的一支，以“功夫精細、造型流暢、自然不拘、精巧雄健”聞名于世。上海是國際性大都市，經濟文化發展水平很高，加上地處中國文化薈集、碰撞之地，各地盆景在此融合。二戰前日本盆景就遠渡重洋，跟隨日本僑民扎根上海，使得這里的盆景博采眾長，在保存我國傳統藝術和風格的基礎上，刻意求新、自成一派，發展成獨特的風格。海派盆景在發展的過程中，汲取當地的人文、思潮，將上海人民的智慧凝結于創作中，直觀反映了上海的審美方向和水平。

2 海派盆景特點

盆景創作不能是從自然中簡單粗暴地照套復制，也不能是作者隨心所欲的虛構，而是根據人從自然界所看見的客觀實體，進行主觀加工而形成的藝術形象，這個過程中體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審美情操。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工、商業城市， 地處長江下游三角洲地帶，氣候溫和、四季分明，自然條件優越，經濟文化發達，是海派盆景形成的決定性因素。海派盆景風格是受上海地區精致生活做派影響，整體上體現了養護技術的功夫精細，作品外觀的造型流暢，藝術手法的自然不拘，和海派風格的精巧雄健，充滿海派文化浪漫、自由的濃郁風格。

2.1 功夫精細

上海自開埠以來一直是繁華之地，人多地少，受到空間限制極大，上海人民為了滿足擁有盆景的愿望，只能從尺寸上對正常盆景予以人為地壓縮，長此以往，盆景在上海地區尺寸越來越小，逐步演化為微型盆景，也稱小品盆景。故微型盆景最早誕生于上海地區，是海派盆景代表性的特色之一。精巧的掌上盆景，用微型的樹、石、人、景勾勒出大千自然景觀的種種細節，以小見真工。

為了控制盆景體量，往往采用抹芽、摘心等手段控制其生長長度，其具體操作時間精確到月份的旬，根據當年的實際氣候狀況前后調整，誤差不過一周；同時結合定期修剪，以保持外觀的精細，并促使產生更多不定芽；造型時，根據枝條的不同規格，選用相應直徑的金屬絲，誤差不能超過0.5 mm，角度差距在15°以內，不允許交叉或者反向；養護時，由于盆缽更小，對水、肥的把握需精確到毫厘，過猶不及，少則傷樹，一旦比例失衡，則失去美感，需要嚴格的管理和嚴密的觀測，猶見真功。貫穿微型盆景養護過程中，每個步驟都詮釋著海派技術的功夫精細(圖1、2)。

圖1 碩果累累的微型盆景

圖2 功夫精細的微型盆景組合

2.2 造型流暢

海派盆景區別于其他流派，在造型手法上典型的表現就是使用金屬絲，通過將鋁線按照枝條生長方向纏繞而緊密貼合樹皮，利用金屬的延展性對枝條的方向進行人工調整。所以在造型效果上相比較使用不具備伸縮性的棕絲、抑或只能靠修剪來調整方向的其他流派，海派盆景具備更加隨心的自由。

其他幾個傳統盆景流派具備較為明顯的人工痕跡，蘇派講究“六臺三托一頂”，圓潤吉祥；揚派講究“樁必古老，以久為貴；片必平整，以功為貴”，規則工整；川派講究身法，“古樸嚴謹，虬曲多姿”，以對稱式聞名。海派盆景的外觀從線條到層次分布自然、聚散疏密， 注意變化，展現出自然的美感，造型的流暢。如上海植物園盆景園鎮園之寶《蒼松迎客》，即是以黃山上迎客松為原型，加以藝術創作，改變了原本較為對稱的造型，使之呈現出更為符合原型、又更加拔高的經典形象。海派盆景中的雜木盆景，也因為盡可能逼真地貼近自然界中樹木的原型，而能和同樣以自然為創作準則、但外觀更為厚重、濃密，或者清瘦、孤高的嶺南盆景明顯區分開來(圖3～6)。

圖3 對稱的川派盆景

圖4 工整的揚派盆景

2.3 自然不拘

海派盆景受氣候和地理環境影響，主要樹種以松柏為主。松的外形挺拔、蒼勁，主要表現歷經風雪而傲然凜立的氣概，在盆景作品中脫俗地展現；柏樹的美學特征幾乎與松樹一樣，但也有不同之處，除蒼老、頑強之處，還有一點就是它的堅韌，樹皮紋理均勻，水線清晰，樹枝不易折斷，所以在自然界中經常呈現出為了適應環境而形成的造型，向陽而生，充滿張力。無論是松柏盆景還是雜木盆景，樹木盆景還是山石盆景，其創作不受傳統思想禁錮，不拘于形式，不流于模式，海納百川，自然不拘。

圖5 厚重濃密的嶺南盆景

圖6 造型流暢的海派盆景

2.4 精巧雄健

上海境內沒有大山，但山石盆景卻有極高的成就。上海地區山石盆景有兩大類型：其一是用英德石、太湖石、靈璧石等硬石作為創作材料，在盆中展現奇峰峻峭，林木蔥蘢；其二是用葉臘石、海母石、浮石等軟質石材，細致雕琢出山紋石理，種上小樹小草，以表現深遠的意境。其中軟石類盆景所耗的功夫和難度更甚，因為材料過軟，著力不當即會造成石材碎裂，前功盡棄，是為海派盆景技藝典型的表現。這些精巧的技藝下呈現出呈現出傳統文化中的各個場景，其體量精致小巧，其風格遼闊寬廣，用精細的手法來展現大千景觀的雄偉，無疑是上海的地域環境在盆景藝術家心靈上刻下的印記(圖7、8)。

圖7 雄奇偉岸的山石盆景

圖8 精巧細致的軟石盆景

3 上海地區審美特點

審美是后天形成的，和當地的文化密不可分，人類的行為大多數都是文化模式潛移默化的成果。文化具有適應性，必須適合當地的自然與社會環境。同時文化還在不斷變遷，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生變化，所以審美不能簡單、粗暴、局限，而應該通觀全局，跟隨著社會進步而不斷改變。上海地區人文特點統稱海派文化，而海派審美成分凸顯了這個國際性大都市的時髦、包容與高雅。

3.1 精致

上海一直是人文薈萃之地，無論是歐美熱鬧的風尚、還是東洋靜寂的和風，都能在這里找到適生土壤，造成這里的人眼界開闊，學識廣博，見解精辟、思想解放。他們追求更高水準的精致生活，期望體現精細和考究，而不可能像大西北的民風一般粗獷豪邁，更加看重實惠和實用。上海人民在細節上的關注與吹毛求疵，對于“品味”和“腔調”的執著與堅持，形成了當地生活各個方面精益求精的做派。海派文化在特定的環境中逐步積累，隨著時空推移，百年文明一脈相承，審美在逐步的完善中逐漸達到了精致的頂峰，體現海派美學無限的張力。

以海派插花花藝為例，其以吸收了西方現代花藝追求自由、抽象的藝術風格，突破了中國傳統插花的集中基本造型，不斷尋求創新，追求更精美、更精細、更精致，不斷創造新的視覺沖擊力和精神感染力。為了展現上海獨特的文化魅力，海派插花創造性使用到編織、捆扎、垂吊、折疊等各種手法，根據物象仿真地應用金屬、塑料、玻璃、石頭等材料，唯一的目的就是展現插花作品完成后的精美。為了凸顯地方特色，海派插花充分吸取歐美崇尚理性的思維模式，融入江南吳儂軟語的藝術風格，獨具匠心地運用到花材的裝飾中。而其中注入作者的思想感情，人生領悟，表達作者心中對于美的詮釋，這點上和海派盆景如出一脈，異曲同工。海派盆景最先使用金屬絲作為造型材料時，就是為了讓枝片伸展更加貼合作者的意圖，只有這樣具備可塑性的輔料才能符合海派盆景精密的需要，達到審美精致的要求。這種對于精致孜孜不倦、幾近苛刻的態度，才造就海派盆景聞名于世的地位(圖9、10)。

圖9 精美雅致的海派插花

圖10 精致的海派樹木盆景

3.2 時尚

從西方文化和資本主義蜂擁而至以來，資本主義打破了上海的封建文化壟斷的局面，一方面吞噬了民族商業和手工業，另一方面卻促進了沿海通商口岸的迅速發展。隨著外來文化的不斷積聚，逐步受到上流社會和新興資產階級的認可和接受，當上海人民發現新的事物中，很多能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更加廣泛的便捷，更大程度實現了自由，便毫不猶豫地摒棄那些束縛了他們的舊習，轉而投向能夠提高生活質量的新風尚。這個過程，被人們稱為時尚，與其將之視為一種時髦的現象，倒不如說這是海派審美中最務實的態度。時尚，具備很強的時效性，而上海地區具備最先接觸到新潮流的地理優勢，所以海派文化能夠最早展現出接觸到西方民主、平等的思想下，追求精神和人格的自由。

以海派服飾為例，甲午戰爭后，海派服飾便以精細的做工、時尚的款式風馳全國。相比較傳統漢服的寬袍大袖、滿服的雍容華貴，海派服飾逐漸去除繁復、矯飾，代以簡潔、清新的自然風格。這種對于傳統輪廓的改進、追求簡約大方的外形的審美態度，同樣對盆景創作產生巨大的影響。這種新風尚引領的是對新式形象的追求和服飾審美的訴求，衍生到日常生活中，在方方面面都體現了海派美學的時尚要求。當上海的盆景在這樣一個社會環境中生存時，它們的養護者也從這些時新的態度中發展出相對于傳統盆景造型更加現代化的審美觀。本來上海 周邊蘇州、揚州等地盆景歷史悠久，又在人口遷徙中將這些傳統的盆景形式帶來上海，在上海時尚風潮的影響下，盆景的藝術形式也從大型、工整、凝重，變得小巧、自由、輕快。當時尚體現在盆景中，展示的是人們對于新興商業城市在精神和物質上的擴張欲望，也是上海在審美上的發展和進步(圖11、12)。

3.3 小巧

上海從開埠之前便是繁榮熱鬧之地，開埠之后寸土寸金，每個在上海生活的人都要考慮如何在最小的空間內獲取最大的價值利益，土地資源更是珍貴。造成本土所有事物都在縮小尺寸，以利于在這個熙熙攘攘之地尋到一方安身之處。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上海人對于雅致的追求至始至終不變初心，即便是面臨最逼仄的空間、最狹隘的場所、最擁擠的窘境，他們也會精打細算，用設計去換空間，用修飾去補時間。為了拓寬距離，協調關系，逼得這里的人不得不用 “巧”心思來應對“小”局限。

圖11 時尚的旗袍

圖12 審美與時俱進的海派山石盆景

以海派居所為例，最具本土特色的石庫門便是海派審美在居住場所上發揮到極致的體現。石庫門群體布局緊湊，相互毗鄰，成片排列，單體平面結構比四合院或者徽派建筑占地更加科學緊密，在造價上又遠低于西洋建筑，高度密集化的傳統小院落成片而局，極大地滿足了大量人群在有限的空間里基本的生存需求。即便是在抬頭看天井，低頭數步余的生存環境下，他們也會植上爬山虎，養上一碗蓮。這種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智慧，充分運用到了盆景創作中，當人們不再擁有寬敞的庭院養護盆景，而又沒有辦法割舍時，最好的辦法便是縮小盆景的體積。上海地區的微型盆景水平在全國獨占鰲頭，并非沒有社會基礎的。為了在有限的空間里養護精美的植物，從盆器到工具，從素材到耗材，無一不展示海派的精致。一尊博古幾架，以各分隔各自為框景，陳列微型小品盆景若干，青松見老枝，石榴能掛果，頑童僅寸余，幾架不落指。小中見大，窄中思廣，當盆景尺寸被壓縮到“可置于掌上把玩”時，方能體現海派審美對于奇巧的要求(圖13、14)。

圖13 螺螄殼里做道場的石庫門

圖14 可置于掌上把玩的海派微型樹木盆景

3.4 技巧

鴉片戰爭結束后，中國一直有“師夷長技以制夷”和“師夷長技以自強”的觀念。這種吸收外來的先進技術，融入到自身的技藝傳承中，甚至加以發揮，創造出更加先進的技法，也是海派文化“兼收并蓄”的表現。精致美觀、時尚新潮、玲瓏小巧，所有的優點都需要卓越的技術支撐。海派文化的審美，是將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考究、細致和精巧，實實在在地在世俗中做出來，將象牙塔尖的美，還原到充滿煙火的人世間。海派審美最核心的要素，無疑是技巧。

以海派飲食為例，打破原本固化的幫系門戶，從原材料、調味品的選擇，到烹飪方式、裝盤技巧的使用，不拘于定式，不停于已知，而是兼收并蓄，發揮創新，最終形成頗具地域特色的“海派味道”，既有濃油赤醬的濃烈，又有西餐中吃的新鮮，盤比碗大，酒比茶濃，各種風味技術性的融合，最終形成了上海的本幫味道。在制作盆景時，為了讓海派的風格更加濃郁，上海的匠人以牙簽為帆，以海綿為旗，以瑪瑙為山川，以苔蘚為森林，在長度僅10 cm的淺白玉盤中，再現春江花月夜，描繪富春山居圖，放眼全國，也只有海派盆景能夠辦到了。為了讓精致的小盆景生命延續，在有限的空間內創造條件以延續其生命，保持其美感，無論是創作還是養護，都要求嚴謹的態度、別致的手法。要在如此小的范圍內，集中地調動和發揮其布局、線條、色彩和題材的美感，還要展現盆景本身的對比、變化、節奏和韻律，并滿足表達作者對于美的理解，這本身就是集技巧之大成(圖15、16)。

圖15 講究烹飪技巧的本幫菜

圖16 技法精湛的海派微型山石盆景

4 結論

盆景風格在本地的環境作用下不斷去適應，形成的地域特色，創作者不斷地從生活中學習、汲取美學觀念，在周圍小環境的作用下形成創作個性和態度，外在表現為個人風格，內在逐步形成本土體系，這樣在自覺和不自覺地發展中，海派盆景“功夫精細、造型流暢、自然不拘、精巧雄健”的風格逐漸養成，形成了海派特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為我所用，不拘一格。創風氣之先河，化腐朽為神奇，不故步自封，不拒絕先進，這才是對海派盆景審美最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