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坍塌了名節

晏建懷

孔子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鳖伝厝币律偈?，居于陋室，窮得叮當響，人不堪其憂，他卻成天樂樂呵呵。為什么？子曰：“賢哉，回也！”因為顏回賢，有德行，有操守，良好的品格鑄就了他干凈的靈魂。而且，他一時如此，一生如此，所以顏回成了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美譽千年。然而，有些人立志要做個賢人君子，做個有德行有操守的人，卻在貧窮的時候不能守志，被“糖衣炮彈”擊中了軟肋，毀壞了節操，以至于悔恨終生，漢初的名士朱建便是如此。

毫無疑問，朱建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他雖然遭逢亂世，屈居人下，在一群毫無仁義道德的濫賭莽漢手下討生計，卻沒有近墨者黑，反而顯出一種遺世而獨立的鶴立雞群。朱建本是楚人，有辨才，曾任淮南王英布的相國。英布與韓信、彭越一起，并稱“漢初三大將”，劉邦剪除了韓信、彭越之后，英布兔死狐悲，惶懼不安，有了反叛之心，便向朱建征求意見。對此，朱建極力反對。然而，英布最后還是反了，劉邦于是親征，平定了叛亂，英布伏誅。因朱建既反對叛亂，又未與謀，更沒參加，為劉邦所賞識，被封為平原君。

后來，朱建遷家于長安。長安是西漢之都，到處是吸人眼睛的輕裘肥馬，到處是惹人心動的烏紗皂履，但朱建卻廉潔守正，剛直不阿，從不攀龍附鳳。《史記》評價他：“行來茍合，義不取容。”意思是從不隨聲附和，從不討好取悅，為人有操守，做事有底線，成了朝野間最著名的清流。

但讓人意外的是，平原君的“刻廉剛直”，最后卻在金錢面前倒下了，更直接地說是在“孝心”之下坍塌了。朱建在長安離群索居，清苦度日，幾乎與百官從無來往，僅與同樣有辨才、曾招降過南越王趙佗的太中大夫陸賈偶有來往。

朱建的清名，為朝中眾臣仰止，呂后男寵、辟陽侯審食其久聞其名，多次欲結交，但均為朱建婉拒。審食其保護劉邦家小有功，被劉邦親封為侯爵，地位高而身份貴，審食其紆尊降貴想來拜見他，朱建卻孤高自持，不肯見。審食其因此恨悵不已，卻也莫可奈何，間或向朱建的好友陸賈表露出不解、不快、不平。

不久，朱建的老母親去世，家徒四壁，無錢下葬，只好四處借貸，無奈親友凋零，又貧者居多，自己亦捉襟見肘，哪里有更多的錢借貸？母逝不能發喪，不能成禮，作為兒子，無法盡孝，朱建不禁一籌莫展。陸賈聽此消息，興沖沖趕往審食其的侯府，向他大聲道賀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平原君的母親去世了！”審食其奇了怪：“平原君母死，為何向我祝賀？”“你不是三番五次欲結交平原君嗎？天賜良機啊。他母喪無錢下葬，你倘若雪中送炭，必得一死士！”審食其一想，茅塞頓開，立即給朱建饋贈百金，作為賻儀（向喪者家屬贈送的實物或禮金）。

朱建正愁腸百結，審食其雪中送炭，他幾乎想都沒想便欣然笑納。而平日里想結交朱建的其他權貴看到朱建連審食其這種無恥小人的賄賂都受之無愧，便紛紛前來吊唁，送錢送物。朱建共收禮五百金，果然為母親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喪事。然而，孝心盡了，人情不盡，欠下了那么多“人情債”，糾纏不清，沒完沒了。

劉邦去世后，劉盈繼位，是為漢惠帝。劉盈雖為皇帝，但大權卻被母親呂后抓在手中，其內心頗有不平。他多次聽說審食其與母后關系曖昧，污穢后宮，因而羞憤難當，怒火中燒。審食其入漢多年，身上這樣那樣的“瘡疤”自然不少，劉盈隨便找了個事由，將他抓捕入獄，而且刀已磨好，只待擇時。

審食其惶惶不可終日，他托人求呂后說情，但此事本因呂后起，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自證其事？求同僚，但大臣們早就對審食其側目而視，沒有落井下石已經對得起他了。萬般無奈之下，審食其安排專人上平原君朱建府上，請正欠著自己“人情債”且擅長辭令的朱建為自己想辦法，朱建借口推辭道：“獄急，不敢見君?！?/p>

就在審食其兩眼望天、等待末日之際，劉盈忽一天竟然將他放了。審食其后來才聽說，是朱建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最終幫助自己逃出生天。

方法說復雜也確實復雜，說簡單又簡單。原來，劉盈因為呂后擅權，自己憋屈，遂沉迷聲色，不僅近女色，而且蓄男寵。他有一男寵叫閎孺，深得其寵。朱建找到閎孺說，皇帝寵幸你，天下皆知，審侯因太后寵幸而下獄，命懸一線，今日倘若他被殺，他日太后發怒，也將殺你。不若你去求皇帝，救下審食其，救人如同救己，你看著辦吧。閎孺一聽，魂飛魄散，苦苦哀求皇帝釋放審食其。人言萬語不如男寵一淚，惠帝果然將審食其無罪釋放。

世事總是這般蹊蹺，審食其因為成了呂后的男寵而下獄，卻又因皇帝的男寵而撿回了性命。到了漢文帝的時候，審食其終因罪惡深重被殺，文帝因朱建曾營救審食其，便派官吏去抓捕他，朱建不堪其辱，官吏剛進門，就自殺了。為了一個陰險的男寵，朱建不僅丟掉了名節，還犧牲了性命，讓人唏噓。

民國歷史學家蔡東藩先生在《前漢演義》中，曾對朱建失節一事感嘆道：“百金足以污節，貧窮之累人實甚！”評價雖無不當，但沒說到關鍵處。一個人決心要做一輩子賢人君子，需要戰勝的不是貧窮，而是自己的內心。只有內心足夠強大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守節志不移。

編后

編選本期雜志時，正值武漢市因新冠肺炎封城，因此特意選載了《1988年：上海“肝炎大暴發”》一文，既為回顧，亦為反思。回顧32年前的那段歷史，然后關照武漢今日之疫情，不難發現，除了引發上?！案窝状蟊┌l”的元兇較新冠肺炎的中間宿主容易確定外，兩次疫情中初期信息透明度的不到位、疫情公布后人們的極度恐慌擔憂、政府的應急舉措、有關特效藥的傳言、防護疫疾的有效方法（勤洗手）等等，竟驚人的相似。然而令人痛心的是，災患總是在我們忘卻它的時候來臨。

寫這篇編后的時間恰好是2020年3月10日，武漢市封城的第48天。上午7時，熟識的小區清潔工開始清掃落葉，這48天里，下雨和不下雨的日子，那大掃帚劃著地面發出的不疾不徐、自帶安撫功能的“沙沙”聲總會準時響起。這48天里，我和我的家人堅守在這座生了病的城市，因害怕被感染恐慌緊張過，因瀏覽有關疫情的新聞報道憤慨過、感動過，因收到外省親友郵寄來的各種防護用品熱淚盈眶過;這48天里，我們見證了醫院內外從最初的混亂不堪慢慢恢復至井然有序，感佩于小區志愿者的無私與無畏，亦體會到鄰里的互助與關愛;這48天里，我看到梅花開過之后，早櫻開了又謝了，但枝頭卻生出一片嫩綠。因為前兩日一場春雨的洗滌，武漢10日的天空很藍很藍，空氣也格外的清新，陽光溫暖和煦，連風都輕柔了許多，鳥兒自由自在地啁啾飛舞著，春天終究是來了。一派春和景明之下，我小心地提醒自己和家人，一定要記住這段時間曾經溫暖過我們的人，同時也千萬不要忘記過去的那個冬天的酷寒與漫長，2020年的這個春天來得太不容易了。

受武漢疫情影響，本刊的出版及發行不得不推遲，2期至4期的雜志無法如期送抵讀者手中，我們深感抱愧。封城的這段日子，主管發行和編務的兩位同志陸續收到好幾位讀者的微信問候，言語表述雖不同，主題卻只有一個：保重身體，盼武漢早日解封，雜志延期我們不介意，我們能等！真心感恩讀者對本刊的支持?；蛟S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讀書文摘》雜志社因疫情影響會走得很艱難，但我相信，有這樣一群真心關愛和支持我們的讀者，我們一定能克服困難，堅持走下去。

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