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學富
中國人民的美國朋友,20世紀世界杰出的新聞記者、作家和評論家埃德加·斯諾,在舊中國生活13年,其中旅居北京5年。在這里他參加了著名的一二·九運動,寫出傳世名作《紅星照耀中國》(《西行漫記》),掩護抗日志士脫險,留下了一串串閃光的足跡。
一
1905年7月19日,斯諾出生于美國中部的密蘇里州堪薩斯城一個中產階級家庭。1925年秋,斯諾考入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他喜歡冒險旅行,1927年下半年,偷渡到日本。1928年7月6日,斯諾從日本搭船抵達中國上海,拜見了《密勒氏評論報》的總編鮑威爾,擔任其廣告經理助理,開始了他的新聞記者、編輯生涯。
1929年4月,鮑威爾給了斯諾一個新任務——沿中國鐵路線作旅行報道。喜歡旅行的斯諾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同年7月,斯諾乘火車沿津浦鐵路抵達北京,這是他第一次到北京,金色的屋頂、大理石祭壇、青澄的墻屋、綠樹掩映的寺廟、高大的刺槐,等等,給斯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次,斯諾只在北京稍作休整,就接到鮑威爾的電報,要他立即趕回上海。當斯諾到上海時,鮑威爾因采訪“中東路事件”已前往東北,但是他給斯諾留下了一封信,清楚地交代在他離開報社期間,由斯諾代理主編一職,并兼顧《芝加哥論壇報》駐上海記者的工作任務。

斯諾夫婦
正當斯諾在上海的新聞工作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幸運之神又一次降臨于斯諾。美國新聞界成立海外機構——統一新聞協會,要物色一個駐遠東的游歷記者,條件是未婚男青年,工作任務是在亞洲各地自由游歷,為美國的12家大報提供新聞。這真是為斯諾量身打造,他報名應征。1929年12月2日,統一新聞協會正式委任斯諾為遠東游歷記者。他的朋友愛德華·特利成為統一新聞協會常駐北平的代表。斯諾在東方世界游蕩了4年,對亞洲的東部以及南亞已有初步認識,他將在亞洲的旅行見聞和觀感匯集成第一部著作——《遠東前線》,于1933年出版。
1931年10月,身體修長,楚楚動人的美國姑娘海倫·福斯特乘“林肯”號遠洋巨輪來到上海,與斯諾一見鐘情。宋慶齡在家中設廣東菜家宴,專為他們祝賀,并送給他們一個咖啡壺作為紀念。斯諾和艾倫在1932年的圣誕節前往日本舉行了婚禮,然后去南洋蜜月旅行。
蜜月過后的1933年3月,斯諾攜新娘來到北平。因為愛德華·特利已前往歐洲,斯諾成為駐北平代表,這一次是到北平赴任的。斯諾對北平的印象是:“亞洲最壯麗、最有趣的都城。它是一個具有差不多三千年連綿不斷的歷史的文明中心,它的內王城有著若干寬敞之美,有著玫瑰色墻壁的古宮殿建筑群,給人以一種古代風習感。”“它不同于上海,北平及其郊區是完全由中國人管理的,只有東交民巷例外。”
斯諾夫妻兩在北平煤渣胡同21號租了一幢房子住了下來。斯諾與民國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陽初是好朋友,交往密切,經常書信來往。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研究員孫修福翻譯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館藏的二人書信來往中,有一封斯諾于1933年7月29日寫給晏陽初的一封信,落款是“北平煤渣胡同21號”。
煤渣胡同在明朝稱煤炸胡同,為京城澄清坊所屬。位于北平王府井大街東側,呈東西走向。東起東單北大街,西止校尉胡同,南與北帥府胡同相通,北鄰金魚胡同。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在胡同中段路北設立神機營衙門,選八旗精銳一萬五千人,配備新式步槍,由恭親王奕·率領,負責守衛紫禁城和三海,并扈從皇帝巡行。清光緒時稱煤渣胡同,沿用至今。民國時期,時人稱為“北洋三杰”之一的馮國璋的府邸也在煤渣胡同。
斯諾夫婦在北平安家后,開始了“介于新聞與學術之間”的生活。有時外出采訪,為統一新聞協會提供新聞稿,而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研究中國的現實問題。在斯諾的眼中,那時候的中國是貧困、落后、骯臟,他看到的是國民黨政府官員貪污腐敗;勞動人民面黃肌瘦,萎靡不振,在貧窮和死亡線上掙扎;日本人在中國的滲透、掠奪、侵略。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書籍報刊,涉及到政治、經濟、外交、文化、歷史各個方面。他看到的這些材料都是英文版的第二手材料,難免帶有傾向觀點,斯諾感到不全面、不太可靠。因此,他決心學習中文。一位有“中國通”的美籍漢學家阿林頓對斯諾說:“如果你想要了解中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精通她的語言。”斯諾發現住在北平的西方人,主要是從事教育、藝術、外交和新聞事業的工作者,他們“不同于居住在上海的外國人,他們大多數都對中國具有研究者或學者的興趣。在那里,純粹是為了賺錢者是比較少的,哪怕是做生意的人,也得學習中文,因為走出東交民巷,歐洲語言就很難通用了。”
為了深入研究中國,斯諾開始學習中文。只有學會中文,才能直接與大多數中國人交流,閱讀完整準確、不帶偏見的第一手資料。他拜了一位滿族老師為師,在學習中,斯諾感到中國語言比較難學,“我沒有語言方面的天資,而歐洲語言對于學習中文又無幫助。在失望和忍耐的交織中,大部分得力于我的滿族老教師的指導。我終于學到了足以應用的國語,使得我得以在簡單的交流中表達自己的思想和了解別人的意思”。斯諾盡管是在業余時間學習中文,并且是斷斷續續的,但是他被 “精細巧妙的中文迷住了”。他學會了近1500個漢字,“這已使我能夠閱讀一些白話文作品了,我不完全是一個‘瞎子’了。”
二
1933年底,統一新聞協會由于財政吃緊,斯諾失業了,沒有固定的經濟收入,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于是他當起了自由撰稿人,靠給紐約《太陽報》的專欄周報投稿賺取微薄的稿費來維持生計。一位朋友曾介紹他做美聯社駐華記者,但是必須一天24小時坐在電話機旁,事無巨細,均要報道。盡管收入可觀,但是限制太嚴,喜歡自由游歷的斯諾猶豫不決。喜歡冒險的斯諾決心賭一把,他愛上了跑馬場。他與海倫商量說,如果賭贏了,就不去美聯社;如果賭輸了,就去美聯社老老實實地當記者。斯諾夫妻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跑馬場,幸運之神又一次降臨在斯諾身上。在兩輪賽馬中,斯諾下注的馬跑了第一,他贏了1000多美元。斯諾欣喜若狂,興高采烈地喊道:“美聯社,拜拜了!”夫妻倆到餐館里飽餐一頓。可是海倫的臉卻由晴轉陰,她知道幸運之神不會每次都降臨到丈夫的頭上,她誠懇地央求丈夫:“只要以后你不再到跑馬場這樣的地方,我寧愿餓肚子。”于是,斯諾安心地當起了自由撰稿人和研究中國現實的學術工作。
幸運之神往往光顧有福之人。一次,斯諾收到一封來自美國《星期六晚郵報》的信函,斯諾以為是寄來的廣告,當他打開信封時,竟然驚呆了:一張支票,赫然寫著750美元。斯諾心想是不是小數點點錯了,他又揉了揉眼睛,不是75,也不是7.5,確實是750。為了證實這張支票的真假,他連忙坐上黃包車到銀行兌現,結果是750美元。斯諾心想這真是天上掉餡餅了,莫名其妙的他在幾天后又收到《星期六晚郵報》主編喬治·霍勒斯·洛里默的一封信,謎底揭開了:原來《郵報》采用了斯諾幾個月之前發出的游記長文《西方威望的衰落》,這是郵寄來一筆豐厚的稿費。該文記述了旅途所見,評述荷、英帝國主義的衰敗及在東方影響的下降;而日本卻在亞洲崛起,并滲透遠東各國。更讓斯諾驚喜的是,洛里默高度贊揚了斯諾獨到的見解和文采,邀請斯諾繼續為《郵報》撰稿,優先采用,稿費從優。原來《郵報》是美國保守派的報紙,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想多刊登一些海外的報道,以吸引更多的讀者。這些稿費和賭馬所得,足以維持夫妻倆優雅的生活。海倫喜歡跳舞,在北京飯店的樓頂,經常舉辦外國人的舞會。海倫讓斯諾陪她去參加,在舞會平臺上,斯諾靜靜地欣賞她的美麗舞姿。

葉劍英題字的北京大學燕園斯諾墓 攝影:越檀
三
1934年初,斯諾以美國《紐約日報》駐華記者身份應邀兼任燕京大學新聞系講師。燕京大學是當年美國基督教會開辦的一所大學,1919年出任校長的司徒雷登決心將它辦成中國最好的大學,與著名的北京大學相抗衡。1926年,司徒雷登將燕京大學遷到海淀,搬到19世紀被西方軍隊燒毀的圓明園附近,這里有個叫不出名字的湖泊,四周環繞著花園和柳樹。

北京大學燕園未名湖攝影:越檀
斯諾和夫人非常喜歡燕京大學的美麗風光,他說:“它的一部分占了圓明園的舊址,保持了原來的景色,包括花園一般的校園中心那個可愛的小湖(即未名湖)。”為教書方便,他在海淀區軍機處8號院租了一處別墅,位置在現在北京大學西南門一帶,坐西朝東。房東是畢業于燕京大學、信仰基督教的中國銀行家。房子是中西合壁式,寬敞的院子里有一個占地1英畝的花園和一座小型游泳池。站在房子的窗口可以遠眺頤和園和西山風景。而且房租價格也很低,每月才40美元。斯諾高興地寫信告訴姐姐:"在院角我有一個書房,在窗戶前我能看到頤和園,我能看到西山落日,柳樹映襯著天空,在城市外面,藍天清澄。”從斯諾夫婦的新家到燕京大學步行只需十分鐘,附近還有清華大學,斯諾夫婦常在這里留連徜徉。住在附近的多是些中外學生、教師。這些人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學術氛圍,加上優美幽靜的環境,是一個讀書學習、研究學問和潛心創作的好去處。
燕京大學新聞系的六七個教員中,有一半是由當時的英美德等國駐華記者兼任的,斯諾就是其中一個。斯諾擔任新聞撰述學、旅行通訊等課程的教學,他是一個有經驗的新聞記者,又是一個有學問、謙遜的好教師。斯諾第一天上課就與眾不同,他說:“我不是來教的,而是來學的,中國是世界上一個充滿了新事物的地方,可學的東西太多了。”斯諾上課不是在講學,而是在與學生談心交流,很快就和不少中國學生交上了朋友。斯諾利用自己是美國人的特殊條件,收藏了許多被國民黨政府規定的禁書。如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著作、蘇聯小說和反映中國紅軍的小冊子,為進步的青年學生提供了精神食糧。斯諾的家被學生們稱為是一個“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的窗口”,像燕京大學的張兆麟、陳翰伯、黃華、龔澎、龔普生、李敏,清華大學的姚依林、黃敬、陸璀與東北大學的宋黎等熱血青年成了斯諾家里的常客。他們在這里閱讀進步書籍,與斯諾交談討論時政,斯諾也經常向學生們披露那些被國民黨政府封鎖了的消息,共同關心中華民族危亡。
四
1935年夏,斯諾因為被紐約《太陽報》和倫敦《每日先驅報》聘為自由投稿記者,辭去了燕大的教席,從海淀搬到了城里,在盔甲廠胡同13號租了一處屬于教會的四合院。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加緊侵略中國,占領滿洲,入侵熱河,覬覦華北,咄咄逼人。而國民黨政府卻一味退讓。1935年五六月間,日本侵略者在天津和河北等地制造事端,以武力相威脅,先后迫使南京國民政府達成了《何梅協定》和《秦土協定》,把包括平津在內的河北、察哈爾兩省的大部分主權奉送給日本。之后,日本帝國主義積極策動所謂華北五省“防共自治運動”,策劃成立由其直接控制的傀儡政權,全面在華北進行政治、經濟、文化侵略。“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日本的侵略行為激起北平各階層人民的極大憤慨。
1935年12月9日,北平大中學生數千人舉行了抗日救國示威游行,反對華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國主義,要求保全中國領土的完整,掀起全國抗日救國新高潮。在游行隊伍前列兩側,有一群外國記者跟蹤采訪,他們就是斯諾和海倫聯系的英美等西方國家記者,以引導國際輿論支持學生運動。記者一邊拍照,一邊跟著高呼口號,海倫對著警察叫喊:“巡警站到學生一邊去!”
12月9日當天,斯諾立即向紐約《太陽報》發送專電“中國又一次五四運動”,成了獨家新聞。其連續報道在英美報刊上均在頭版以醒目的標題刊出,并配以照片。12月10日,倫敦《每日先驅報》發表《三千北京示威者力促反抗,城門關閉,“我們是日本殖民地嗎?”》。斯諾的報道真實、生動、公正,沖破國民黨當局的新聞封鎖,在海外引起強烈反響。
12月12日,在斯諾建議下,龔普生、龔澎等學生在燕京大學臨湖軒召開外國記者招待會,介紹學運情況。中國的中英文報紙也不顧當局的新聞禁令,搶發消息。通過新聞輿論的迅速傳播,“一二·九”的抗日怒吼,震撼了古都北平,很快傳遍了國內外,得到了各界愛國人士的支持響應,促進了抗日救亡運動的開展。12月18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6所大學的校長,聯名要求釋放被捕學生。同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向全國工人緊急呼吁援助學生救國運動,各地工人紛紛舉行罷工,支持學生斗爭。20日,共青團中央發表宣言,號召青年學生深入到工農群眾中擴大抗日救國運動。各地社團組織紛紛發表通電和宣言,聲援北平學生的愛國運動。宋慶齡、魯迅、馬相伯、沈鈞儒、王造時、鄒韜奮、陶行知、章乃器、李公樸、史良等愛國知名人士紛紛表示支持。宋慶齡從上海寄給北平學聯100多元錢,作為開展抗日救國工作的費用。魯迅于12月18日至19日夜,撰文熱情贊揚愛國學生的英勇斗爭精神,并寄以“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殷切希望。12月26日,陜甘蘇區各界民眾舉行集會,聲援北平和各地學生的抗日救國運動。在北平學生愛國運動的影響下,全國各地學生群起響應。一時間,在黃河兩岸,大江南北,到處響徹抗日救亡的號角。
國民黨當局惱兇成怒,派出大批軍警鎮壓、毒打學生,數十名學生被砍傷,街道上血跡斑斑。這時,斯諾的家又成了愛國學生的避難所。為躲避當局的追捕,一些學生來到斯諾家中。斯諾夫婦極力提供方便,想方設法幫助他們通過哨卡,離開北平。清華大學女學生陸璀在游行示威中帶頭沖擊西直門,遭到憲兵毒打。斯諾見狀,毅然走向前去現場采訪她,問為什么要游行示威,能否達到目的?陸璀堅定地回答:“我們不愿做亡國奴,我們相信人民大眾,只要把人民大眾喚醒起來,中國就不會亡。”警察將斯諾拉開,強行將陸璀帶走。斯諾聯合幾位記者向警察抗議侵犯人權。后來,陸璀被釋放,在斯諾家中養傷一個多星期,斯諾親自護送他離開北平。
國民黨政府對斯諾支持學生運動極為不滿,吊銷了他的外國記者特許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