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友偉

記者:據我所知,繪本作為兒童閱讀材料很早就進入您的視線,作為幼兒園的課程資源和家園共育工具,為幼兒打開了閱讀之門。是怎樣的契機,讓您關注到繪本,并決定把它帶到幼兒園、帶到孩子們面前的?
林虹:對于繪本和繪本閱讀,我可以說很多。我很感謝繪本進入我和我們幼兒園的教育視野,它成就了這所幼兒園,也成就了我們。2017年,我們幼兒園寫了兩本書《小小書蟲》和《如何和孩子一起讀繪本》,拿到了江蘇省教學成果一等獎。
在2000年前后,我當時在南京市幼兒園語言領域教研組,有一些便利條件,成為南京市第一批接觸到許多優秀繪本的人。當時繪本很貴,也很少,我最早接觸到的簡體中文繪本,很多都是信誼出版社出版的。當時看到我就被驚到了,它們被做得那么精致,內容、主題、畫面非常打動人。我曾寫過一份研究報告,其中一部分內容分成兩期刊登在咱們《保育與教育》雜志上面,其中涉及國外在推廣閱讀方面做的事情。我當時就覺得,國外的優秀繪本進入國內后,把我們的視野拓寬了。
記者:雨花臺區實驗幼兒園在把繪本作為課程資源的過程中,隨著課程觀念的變革,也經歷了一段發展過程,可否詳細介紹一下繪本在幼兒園課程中的角色變遷?
林虹:最早的時候,教研組是研究如何把繪本作為一種教學資源運用到教育教學中,讓孩子們去接觸優秀的文學作品。后來我們發現,這樣做遠遠不夠,繪本不能只作為一種教學資源。繪本的閱讀如果只放在幼兒園的語言教學活動當中,一個星期一次,很難培養幼兒良好的閱讀習慣。我們覺得,家庭、幼兒園和社會要共同協作來推動家庭中的閱讀。家庭閱讀的價值遠遠超過幼兒在幼兒園某一個語言教學活動去學習一本繪本。因此,在閱讀的興趣、習慣和能力這三者當中,我們把閱讀的興趣放在第一位,先讓幼兒愛上閱讀,然后培養幼兒在家庭中的閱讀習慣,最后才是在閱讀過程中培養幼兒良好的閱讀能力。當時,幼兒園還申請了相關課題研究,推動了整個園所良好的閱讀氛圍、閱讀生態環境的建立。結果證明,這比幼兒通過繪本閱讀學會某些知識更有意義。
從一開始繪本進入語言教學的視野,到最后通過繪本來推動全民閱讀活動,我們走了很長的路。現在,幼兒園對繪本的運用更加自如。在我們園,繪本基本上都放在開放的地方,而不是放到封閉的圖書館里。家長只要想看,隨時隨地都可以坐下來看。但是,我們與家長有一個君子約定:投放在公共區域的書,只可以在這里看,不可以拿走。我們還在每個班級設立了圖書漂流區,里面的書可以借閱回去看。現在放在公共區域的書,可以做到跟當下的季節、社會事件、主題、兒童經驗掛上鉤。每年9月份,幼兒園門廳投放的是《高高興興上幼兒園》《我愛幼兒園》《幼兒園的一天》等繪本。每年的12月份,我們會用一個月的時間來做“地球村文化節”主題。這個時候,我們會投放《來自俄羅斯的信》《來自意大利的信》《什么是全球》《環游世界做蘋果派》等繪本,來讓幼兒認識世界,促進幼兒經驗的提升。整個幼兒園就是個大大的圖書館,幼兒在這個圖書館中生活、學習和成長。幼兒在遇到問題時,隨時都可以從合適的書里尋找到答案或解決辦法,并和他當下的經驗相聯結。
此外,在這所幼兒園(編者按:雨花臺區實驗幼兒園花神美境分園),大班幼兒每年入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設圖書館。成為幼兒園中最大的孩子后,他們可以在幼兒園的很多事情上做主,比如打造一個他們自己的圖書館。所以這里的圖書館每年都不一樣。在打造圖書館的過程當中,他們需要去學習、觀摩別的圖書館是什么樣的,學習該如何去設計、規劃圖書館,這里面有很多學問,可以延伸出很多課程。凡是孩子能做的事情,我們都讓他們自己去做。我們集團下面的每家幼兒園都有自己的特點,像南站分園的托馬斯圖書館就是火車樣子的——它也是一個開放式的圖書館,由家長和幼兒共同打造。我們這樣做就是想讓幼兒在最喜歡的地方與書相遇。
記者:繪本不是教材,不能關進柜子里或放得高高的,幼兒只能偶爾借閱一下,它與兒童當下的生活、經驗緊密相連,是兒童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這個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一定不容易。
林虹:這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做著做著,就成了一種自然的習慣。在花神美境幼兒園,繪本無處不在,幼兒非常習慣于主動從繪本中找尋自己想要的答案。從小班一開始,教師就會去引導或者有意識地投放相關的繪本并進行示范,比如在遇到問題時說:“這個問題要怎么去解答,我們來找一找書里面會不會告訴我。”這樣,幼兒發現自己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這種解決問題的重要方式。
記者:最近幾年原創繪本有了比較好的發展,涌現出一批優秀的繪本作品,其中不乏獲得大獎、廣受專業人士認可和市場認可的,可否分享一下您喜歡的幾本原創繪本?
林虹:我非常喜歡周翔老師創作的繪本《荷花鎮的早市》,因為它觸動了我思鄉的情感,我的老家就有點像他所描繪的那種水鄉小鎮。余麗瓊老師的《團圓》我也很喜歡。
記者:我們注意到,雨花臺區實驗幼兒園近幾年在運用本土文化資源豐富幼兒園課程資源方面頗有心得,而原創繪本某種程度上也是本土文化的一部分,作為教育者,您對原創繪本這一文化資源有什么樣的期待呢?
林虹:我記得江蘇教育出版社曾出版過一套“小橘寶圖畫館叢書”,是以中國的神話故事和寓言故事為題材的一套繪本。當時出版社送了一套書給我,希望我看完后能寫一點自己的感受。從當時我的審美眼光來看,這套繪本應該還有進一步的提升空間。但是單就這件事情的本身來說,我覺得是十分有意義的。這套繪本觸發了我對中國為什么要做自己的原創繪本的深思。我一直認為:不管是哪個國家的繪本,它都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是屬于全世界所有兒童的。國外已經有了那么多的優質的繪本,我們為什么還是要去創作屬于我們自己的繪本?這個問題需要我們思考和回答。
在看了這套繪本以后,我發現,原創繪本的背后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童年記憶。這套叢書的第一本取材于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牛郎織女》。在看這本繪本時,我的思緒瞬間被拉回童年。我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小時候住在紅磚房里。到了夏天,那個時候還沒有電風扇,更沒有空調,家家戶戶都會在院子里面納涼。媽媽會讓我們把水潑在院子里的地上,讓地面溫度降低,然后把竹床從家里搬到院子。我們躺在竹床上,媽媽在一旁給我們搖著蒲扇,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一旁還有盛開的花朵。聞著滿院的花香,看著滿天的星斗,媽媽和老人們就會給我們講太白金星、牛郎星和織女星的故事。雖然后來搬到樓房里住,但是兒時的這段記憶時時都會在我的腦海中縈繞,也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夢境當中。后來我發現,在和同齡人一起談論童年趣事時,有許多共同的記憶,包括幼時聽老人講神話故事,幾家人聚在一起手里搖蒲扇談天說地的場景。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這個民族的童年記憶。這個記憶跨越了地域,哪怕與幾千公里之外的新疆、青海地區的朋友談起時,大家也都很有共鳴,好像大家的童年都是這樣的。我們最早的文學啟蒙,大多來源于父母和上一輩老人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到中學的時候,學到《古詩十九首》,再聽到“迢迢牽牛星”這樣的詩句,童年的畫面就一下子跑了出來。這樣的童年記憶、少年時的文學學習,滋養了一個少年的心性和文學情懷,實際上也是我們一代人的文學啟蒙。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做中國原創繪本這個事情是非常有意義的。
做原創繪本這個事情,往大了說,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文化自信,我們要去尋找本民族的根。那些年,大家愛看的是好萊塢大片,孩子們愛吃的是肯德基、麥當勞,讀繪本也都是推崇國外引進的。這些年雖然原創力量開始萌發,但獲過國際大獎的繪本依然一批批地從國外引進。有時候我會想,外來的文化正在逐漸沖擊著我們傳統的文化,未來的一代人可能會與傳統文化精神漸行漸遠。中華民族的文化需要本民族的作品來傳承。民族的童年記憶是人生寶貴的財富,不管以后我們的孩子去向何處,應該讓他知道,他來自哪里,他的根在哪里。原創繪本能喚起一代人童年的記憶,回歸自己民族的根。特別是這些中國民間的神話故事、童話故事,給孩子們分享的時候,我會告訴孩子們自己第一次聽到這些故事的場景與心境,我認為,這樣的童年記憶是可以傳承的。
記者:我們堅持做原創繪本的原因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您剛才說的那些。東方娃娃雜志社曾在2014年舉辦過一次兒童圖畫書大賽,收到很多作品。到終審的時候,一些評委如劉晶波教授、談鳳霞教授發出了感慨,作品里面孩子的名字往往是彼得、瑪麗,吃的東西是漢堡、比薩、冰激凌。大家不由得深思,在中國的土地上,由中國的孩子創作出來的作品中,為什么有這么多“洋氣”的東西。
林虹:這個的確值得注意和深思。不過,我們強調原創繪本的文化傳承價值,并不是要拒絕其他民族的文化。我們的思想是很包容的,全球化、國際化的步伐是沒有辦法阻擋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地球村,幼兒肯定會接觸到不同的文化;而且我認為幼兒作為未來世界的創造者,一定是世界公民。因此,我們需要培養這樣的幼兒:他有自己的民族基因,同時他又能適應這個世界、創造這個世界。我們集團各幼兒園目前在做的“小小城市探索者”課程,就有這樣的追求。我們要培養的是“具有全球視野、南京情結,愛玩、愛探索、愛表達”的幼兒。
原創繪本作為幼兒園教育資源之一,對于我們的培養目標應該是有支撐的。從幼兒教育的角度,我認為目前原創繪
本要重視兒童的視角,要充滿兒童性。目前,在我們幼兒園課程中,教師都非常強調兒童的視角,跟隨兒童去觀察生活、觀察社會。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們帶幼兒去探訪南京的甘熙故居,他們發現甘家大院是四戶姓甘的人家聚居的地方。這觸發了幼兒對“家”的討論,因為這和他們所認知的家有些不同。幼兒所認知的家就是爸爸、媽媽和“我”。在討論過程中,幼兒開始思考:爸爸、媽媽是我的家人,那么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是不是我的家人呢?他們從家人討論到家庭,再到家族。原本幼兒的生活中基本看不到家族的存在,也就沒有家族的概念,而參觀甘熙故居讓他們發現了不同的生活樣式,也就開始對傳統的家族聚居有了初步的感知。有一天,一個孩子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詫異的話,他說:我們的社區其實也是一個家。這個看似很宏大的概念,卻被幼兒在具體的探究中提了出來。教師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就想著可否往前再推動一下,就提出幼兒園是不是一個家的問題。幼兒在探討的過程中就把家的這個概念給放大了,討論到我們都是南京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就是家鄉,最后知道我們都是中國人。在參觀之前,教師并沒有預設這么宏大的人文話題,但是幼兒自己在探索甘家大院的過程中不斷探究、不斷發現,獲得了成長。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我們的原創繪本,特別是給低幼兒童的繪本,說教意味太過明顯,總是太想把教育的意味說出來。其實原創繪本,應該要先引發兒童的閱讀興趣,讓他們自己在其中去探索,最終獲得體驗,才能真正讓民族文化扎根在他們心靈。太過明顯的說教只會帶來反感,最終讓兒童遠離了我們的民族文化。
林虹:南京市雨花臺區實驗幼兒園幼教集團總園長,南京市名校長,南京市政府教育督學,江蘇省優質幼兒園評估專家,南京市幼教學科帶頭人,江蘇省第二師范學院、南京曉莊學院特聘導師。主持多項江蘇省教育規劃重點課題、南京市前瞻性教學改革項目,出版著作三部,十余篇論文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多年來致力于早期閱讀研究和推廣,相關科研成果榮獲江蘇省基礎教學成果一等獎、南京市優秀教科研成果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