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露
影像不因宏大而生,《四月物語》就很單純——一個有關愛和青春創造奇跡的故事。
日本導演巖井俊二在《四月物語》中把暗戀情緒表達到了極致,電影猶如一首有關青春的詩篇,散文化的表達、唯美的畫面,他深諳敘事與情感的雙重交融的電影美學,不吝嗇向自己的電影中注入其獨特的作者意識和風格,延續著1995年純愛電影《情書》的美學風格。
一、巖井俊二電影中的青春和傷痛母題
臺灣電影導演侯孝賢曾經說過:每個導演一生只能拍一部電影。這源于每個人人生經歷對創作上的深刻烙印,電影可能范圍很廣,但角度就是固定的那個。正如侯孝賢電影中從始至終貫徹的悲憫氣質,周星馳電影關于男孩失去與成長的重復敘事軀殼,布努埃爾到晚年還在《朦朧的欲望》中講著年少故事……有電影母題的導演是值得讓人尊敬的,因為這個強大的內核推動形式,進而讓電影充滿了質感。
巖井俊二便是如此,他的所有電影(《情書》《四月物語》《關于莉莉周的一切》)都在講述同一個母題——青春與傷痛。他試圖在影像的真實中抒發關于青春美好和成長殘酷的感悟,以及對個體存在意識的關注,純愛唯美中又帶著悲觀主義傾向。
個體存在意識被無限放大。在《四月物語》中,巖井俊二用鏡頭捕捉了少女卯月青春里的如詩情懷,敏感而細膩。影片始終跟隨著少女的視角,片中只有兩個重要人物,其他的人物全都如過客般穿梭游走于卯月的生活,為了影片的生活質感,甚至送別卯月的家人們,都是女演員現實生活中的家人。晃動的鏡頭,跟拍式紀錄片的拍攝手法讓影片平添一種憂傷與真實。片段紀事的手法,讓觀眾關注到女孩的心路歷程而不是故事,當卯月從衣服里抖落出櫻花時,這個內向害羞的女孩似曾相識,或許就是每個人心中的自己。
電視臺出身的經歷使得巖井俊二的電影有著現場直播的氣氛,觀眾隔著銀幕好像能觸摸到少女的呼吸。四月的櫻花、鮮紅的雨傘,人物隨著少女的懵懂心事,挖掘出屬于自我的青春回憶。
日本純愛電影中,雖然有著溫柔的春風、美好的生活和動人的愛情,但是卻免不了感受到電影靈魂深處的哀傷。這種哀傷和孤獨就像是孩子在一片風光極好的森林中迷了路,風景之美與心底之痛交織融合。就像黑澤明導演在八十歲高齡時拍攝的短篇集電影《夢》,其中第一個夢——太陽雨,孩子孤獨地在森林中玩耍,并久久地凝視著狐貍嫁女,這種奇幻色彩的哀傷和孤獨,便是日本文化中獨有的物哀美的體現。在日本電影中,總是賦予愛情這個永恒主題以“哀”的色彩。
物哀文化的壓抑和內斂,從電影的視聽語言到敘事都有著不經意的流露,看似散漫和悠長,實際上充滿對人性深層的思考。日本地域狹長而封閉,頻繁的自然災害、延綿的戰爭迫害和武士精神的影響,讓日本人從骨子里就散發著哀傷和不安。在《四月物語》中,這種情緒便投射到具象的物中,四月的雨、一把破舊而鮮紅的雨傘、櫻花、風等,總給人帶來一種濕漉漉的哀傷。
二、菊與刀、純愛與殘酷——純美的相反層次
出乎意料的是,巖井俊二的處女作不是像《情書》《四月物語》一樣的純愛電影,而是恐怖片。《四月物語》也沒能掩蓋住純情背后的憂傷,整部電影很孤獨,我只想用孤獨來形容它。作為天使的反面,惡魔也是巖井俊二著重筆墨刻畫的一面。
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一針見血地指出日本人身上獨特的水火交融的氣質,看似謙遜、嚴謹,崇尚自然與和諧,骨子里又充滿了反叛與暴戾,這是日本極其樸素的多神崇拜哲學——環境惡劣的島國先民在探尋精神出口的處世哲學。所謂的美,總是有兩個極端含義,正如北野武《花火》中花面獸身的畫,荒誕并令人捉摸不透,也正如櫻花的婀娜多姿,根下也許埋藏著尸骨。巖井俊二的電影中,總是表達著青春殘酷物語。
《四月物語》便是這樣,成長的痛、暗戀的美好交織在少女卯月的身上,愛的奇跡支撐著她離開熟悉的家鄉,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這個信念執著而單薄,少女從始至終一直與自己的內心交流,透露出外界與之格格不入的哀傷和孤獨,唯美中難掩凄美氣質。少女卯月最后見到了學長,愛情和她的紅雨傘一樣雖然單薄卻有生命力,但誰又能知道這段暗戀能否有進一步的后續呢?到最后女孩還是孤獨的、平靜的。
《四月物語》開放式的結尾其實還是巖井俊二沒有展開殘酷的表現,再如《情書》,雖然藤井樹遇山難而死,悲痛傷感,但整體還是在發掘美,透露著柔美與浪漫的氣息——一種內斂的東方情調。但是,在《關于莉莉周的一切》中,景象便完全不同,同樣的校園生活、灑滿陽光的窗口,在青綠色中蔓延著殘酷,校園暴力、援交、殺人……一個灰色的青春成長事件,依舊純愛、唯美嗎?青春的成長在巖井俊二的電影中有著極端的發展方向,但又在平靜的軀殼中交融進行。純愛和殘酷是成長共有的情感,無法用簡單的幸與不幸去衡量,純美也有相反層次的理解。
四月物語更像是一部青春殘酷物語,在純愛的內核下披上了曖昧的哀傷質感。對于大眾所熟知的純愛電影的定義,似乎蘊含著更加神秘的色彩。
三、紀錄片式的真實——生活化的電影
生活化是巖井俊二電影的最大特征。他的生活化和阿巴斯、賈樟柯的真實完全不同,賈樟柯電影還在記錄生活的外殼中增強了形式感,《三峽好人》中的大樓坍塌、頻繁出現的UFO,都是真實與虛幻的雙重體驗。
而巖井俊二的生活化著眼點全部落在人們忽略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櫻花飄落、家人們的告別……這些生活化的場景,完全不依賴于角色的物質需求,全部是散文化、片段化的精神流動和對生活的真實記錄。《四月物語》中少女卯月初來異鄉,不諳人情世故,一遍遍地看著搬運工們想要幫助他們,無奈每次都無法幫上忙。這種真實的反復,正是巖井對記憶溝壑中閃光片段的放大和挖掘,那種很多時候轉瞬即逝的心中悸動,他都用影像記錄下來。而這種記憶閃光點的熠熠生輝,更能讓人們觀照到自我生活,從而達到精神和情感上的共鳴。
如果說要找到電影與《四月物語》的生活化、散文化記錄的相似之處,我首先想到的是霍建起導演的巔峰之作《那人那山那狗》。兩部電影在審美內核和表達形式上都有著含蓄的東方美,在散文化、生活化、片段紀事上更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霍建起電影在敘述方面,也像《四月物語》一樣,往往是避開小說或者戲劇式講述方式的,比起一個完整的電影故事,他的電影更像一篇散文而不是記敘文,是他對生活的感知內化到電影畫面的產物。盡管仍然有故事、有情節,但這些因素卻常常處于不很重要的位置。所謂的“高潮”也已經淡化,在影片結構中并不充當重要“角色”,而是以一個個生活片段來替代所謂的“沖突”“高潮”。①
似乎每一部影片都不能總結出一個完整的情節和故事,影片的動人之處是一幅幅畫面場景,像詩一般緩慢流動。人們看著《那山那人那狗》中的青山綠水,仿佛就不由自主地置身其中,親臨湘西的風土人情,看完電影,閉上眼睛回想起的是無盡的大自然景觀,僅憑畫面就動人至深。
包括剛剛上映的《如影隨心》,可能人們對于男女主角怎么經歷相知、相愛和愛情阻礙,包括他們的結局已然被淡忘。但是印象深刻的就是風吹過女主角落地的紅色雨傘,還有她站在自己涂鴉的墻壁前被姹紫嫣紅包裹的唯美場景。
這就像文學中的藝術散文,沒有重大的主題或者驚人的事件,也不講究固定的章法,形式上自由而散漫,是對動人生活的質感的真實刻畫,卻能以真誠的情感打動人心。如今的電影創作,創作者們都在想如何在故事上創新、形式上獵奇,而忽略了影像質感的來源是生活,架空于生活而虛構的電影是沒有靈魂和持久發展力的,這是我看《四月物語》的感悟,這類電影是“底氣十足”的。
法國著名印象派導演德呂克曾說過:“真正的電影是從現實的平民生活和大自然中發掘出詩與美的電影。”這也是蘊藏于《四月物語》中的詩與意境,所帶給我們的啟發。
注釋:
①吳滌非.霍建起影片的敘述風格[J].電影藝術,2003(02):4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