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明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農村研究院,武漢 430079)
清晰有效的產權歸屬是激活農村發展潛能和創新農村社會治理的重要基礎。為最大限度釋放農村集體產權發展活力,2020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提出,“全面推開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試點”(1)《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抓好“三農”領域重點工作確保如期實現全面小康的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2020年2月5日發布,2020年3月10日訪問,http://www.gov.cn/zhengce/2020-02/05/content_5474884.htm。,進一步擴大了該項改革的覆蓋面。該項改革自2015年以分批試點推進的形式逐步展開。通過對第一、二批部分改革試點工作的參與和觀察,筆者發現,地方改革實踐中對改革單元的選擇,特別是有關村民小組等自然單元在改革中的功能定位問題,存在明顯爭議。一部分試點堅持以現有的村級集體為改革單元,主張取消村民小組等自然單元的集體產權地位,重塑以現有村集體為核心的單級集體產權體系;另一部分試點則堅持以原有集體產權歸屬為依據確定改革單元,主張分別明確村-組集體產權地位,構建以原有村-組集體為核心的層級集體產權體系。對于這兩種不同的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單元選擇取向,地方改革者和學者觀點不一。那么,在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實踐中究竟應該如何選擇改革單元?從實踐調查來看,不論各試點單位選擇何種改革單元,都無法忽視村民小組在改革中的基礎作用,又該如何解釋這一現象?不同的改革單元選擇又會產生怎樣的改革成效?筆者認為要回答這些問題,有必要回到改革實踐中去,考察不同改革單元的選擇。本文擬通過對部分農村集體產權改革試點單位的考察,研究不同改革單元選擇所產生的影響、結果,及其對全面推進該項改革和農村基本治理單元調整可能產生的啟示。
隨著農村基層治理內容的愈益豐富,農村基本治理單元數量及不同單元所承載的治理功能也日漸增多。筆者通過梳理國內關于農村基本治理單元的研究,發現其主要是從自治、行政及公共服務供給等視角進行,缺少對農村改革單元尤其是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單元的研究,因此無法全面呈現我國農村基本治理單元應有的發展方向,也無法滿足有效治理的現實需要。
一是村民自治有效實現單元研究。從自治有效的視角討論農村基本治理單元,主要源于對行政村自治失效的反思。為此,徐勇、趙德健首先提出了“找回自治”命題,認為以自然村或村民小組為基本單元構建多層次、多類型的村民自治體系是激活村民自治的有效選擇(2)徐勇、趙德健《找回自治:對村民自治有效實現形式的探索》,《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1-8頁。,為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研究指明了方向。鄧大才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條件-形式”分析框架,對形成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的條件進行了更為深入的研究(3)鄧大才《村民自治有效實現的條件研究——從村民自治的社會基礎視角來考察》,《政治學研究》2014年第6期,第71-83頁。;繼而一批學者聚焦于自治單元重構,從權力與權威(4)劉思《權力與權威:中國農村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的組織基礎》,《東南學術》2017年第6期,第45-50頁。、農村黨建(5)熊萬勝《政治整合視角下鄉村基本治理單元的適度規模研究》,《中州學刊》2018年第3期,第82-89頁。、利益共同體(6)盧憲英《緊密利益共同體自治:基層社區治理的另一種思路——來自H省移民新村社會治理機制創新效果的啟示》,《中國農村觀察》2018年第6期,第62-72頁。、集體行動(7)侶傳振、李華胤《集體行動:探索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的主體因素》,《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6年第6期,第7-13頁。及資源集中(8)李松有《資源集中:探索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的功能基礎》,《山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第48-53頁。等多個視角,討論了自治基本單元劃定。這些研究,雖然維度各有不同,但均認為自治基本單元應下沉至村民小組、自然村或其他更為緊密的利益共同體。更小規模自治單元更便于群眾參與,更可能產生高效自治。當然,也有學者提出了相反的研究思路,認為自治基本單元下移可能會造成“小型共同體迷失”(9)朱敏杰、胡平江《兩級自治:村民自治的有效實現形式——兼論農村基層民主實現的合理規模》,《社會主義研究》2014年第5期,第106頁。,村民自治單元應上移至鄉鎮(10)陳明《村民自治:“單元下沉”抑或“單元上移”》,《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12期,第109頁。等。可見,基本自治單元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村民小組(自然村)等自然單元的內在聯結性,這也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啟發。
二是農村基本建制(行政)單元研究。國內關于農村基本建制(行政)單元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合村并組”現象的討論上,爭議的核心是“要效率還是要民主,要自治還是要行政”(11)鄧大才《“合并浪潮”:農村基本建制單元重組與民主爭議——以發達國家農村基層建制單元為考察對象》,《山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66頁。。支持“合村并組”再擴大建制(行政)單元的研究,主要是從治理規模性的角度考慮,認為擴大單元規模更有利于整合治理資源,節省治理成本,實現整體發展(12)唐皇鳳、冷笑非《村莊合并的政治、社會后果分析:以湖南省AH縣為研究個案》,《社會主義研究》2010年第6期,第91-96頁。;反對者則從“合村并組”所產生的治理效應出發,認為建制(行政)單元的擴大,不僅沒有實現降低行政成本的目標(13)韓慶齡《合并之后的村莊》,《中國老區建設》2013年第1期,第22頁。,反而降低了單元整合效度、弱化村莊傳統治理資源功效,給村級治理形成了挑戰(14)羅義云《“合村并組”應慎行》,《調研世界》2006年第7期,第36頁。。為回應這些爭議,部分學者就建制(行政)單元的設置標準進行了討論。合適的建制單元應在最大的發展單元和行政與自治均衡所形成的最小單元之間(15)鄧大才《均衡行政與自治:農村基本建制單位選擇邏輯》,《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41頁。;建制單元的設置需考慮它所承載的治理能力,二者之間的匹配性越高,治理效率越高(16)印子《鄉村基本治理單元及其治理能力建構》,《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107-114頁。;需要考慮單元所要承載的功能及其自身性質以及社會發展階段等復雜因素(17)李增元《農村基層治理單元的歷史變遷及當代選擇》,《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31-42頁。。因此,建制(行政)單元的理想規模應是發展規模與民主規模集合,理想狀態應是自治與行政的均衡。(18)李華胤《走向治理有效:農村基層建制單元的重組邏輯及取向——基于當前農村“重組浪潮”的比較分析》,《東南學術》2019年第4期,第97頁。
三是公共服務有效供給單元研究。規模化是公共服務供給的基本特征,因此基本服務單元的研究路徑也相對清晰。一方面,基本服務單元擴大是基本趨勢。隨著群眾對高質量公共服務需求的增長,當前的建制村并不是公共服務的最優選擇,服務單元合并不可避免,橫向的單位服務功能趨勢會愈加明顯。(19)鄧大才、張利明《多單位治理:基層治理單元的演化與創設邏輯——以中國農村基層治理單元演化為研究對象》,《學習與探索》2017年第5期,第73頁。另一方面,貼近群眾生活的小型社區單元服務功能不容忽視。自上而下的公共服務供給可能無法滿足群眾日常生產生活中的“公益性需求”(20)李永萍、慈勤英《村民小組:鄉村治理的最小單元》,《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75頁。,以村民小組或自然村為主的小型社區作為公共服務單元的補充,能提供更有針對性和精準性的服務(21)劉強、馬光選《基層民主治理單元的下沉——從村民自治到小社區自治》,《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第38頁。。因此,農村基本公共服務單元的建構更主張現代服務單元與傳統自然單元的相互協調、相互補充。
綜上所述,以上三類研究從不同的視角出發對農村基本治理單元調整及各單元內在的特征與關系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討,對理解治理單元及其調整與治理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啟發價值。但是,這三種研究均主要側重于農村治理的某方面內容,而忽視了農村治理的綜合性與復雜性,過于側重單元調整的治理結果,而忽視了治理主體單元選擇的內在動因。因此,以上研究并不能很好地解釋農村基本治理單元調整與重組背后的邏輯,也無法全面呈現農村基本治理單元體系建設未來的發展方向。不過,三類研究都強調了以單元調整或重組來改善和優化農村治理,而且,在農村治理實踐中,地方也確實表現出了單元調整的內在需要。本文擬以更具基礎性、綜合性的農村治理活動——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為切入點,著重考察不同改革單元選擇背后的邏輯及其產生的治理效應,并嘗試通過比較研究和理論分析來回答以上問題。
改革單元是實施各項改革工作的主要載體。自2015年中央正式啟動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試點以來,盡管已有相關文件明確要求按照集體產權歸屬確定改革單元(22)《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2016年12月29日發布,2020年1月10日訪問,http://www.gov.cn/zhengce/2016-12/29/content_5154592.htm。,但各試點單位還是結合農村實際情況,出于不同的考量,在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實踐中選擇了不同的改革單元,開始了對農村集體產權關系的新一輪重塑。從改革單元的具體選擇來看,在第一、二批改革試點中主要有三種實踐形式。
2015年,湖北京山作為全國首批29個試點縣之一,率先開始了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探索。從其改革實踐來看,京山依據集體資產的分布情況,選擇了村-組分別作為改革單元實施改革。
一是以村-組為單元分別開展清產核資,集體資產分別確權至村-組兩級集體。京山根據經營性資產主要分布在村級集體、資源性資產主要分布在組集體這一特點,除在村級成立領導小組實施清產核資外,還以村民小組為單元成立工作專班,負責實施本組集體資產清查;村級資產清查結果由全村成員確認,組級資產由本小組成員確認。二是以村-組為單元分別進行成員界定,村民分享村-組兩級集體成員身份。在制定成員身份界定標準的過程中,京山采取了以組為基礎、村-組分別討論制定的方式。即先由村民小組制定本組標準,村級集體再以各組標準為基礎,形成村級標準;村民依據村-組兩級標準,分別獲取村-組兩級集體成員身份;身份界定中產生的矛盾爭議,視其歸屬分別由村-組兩級集體成員各自民主決策。三是以村-組為單元實施兩級配股,成員分享村-組兩級集體資產股份。與集體成員身份類型一致,成員依據不同的身份分別獲取村-組兩級集體資產股份,并分別持有村-組兩級集體資產股權證。
與湖北京山市類似,吉林朝陽區根據農村集體資產分布情況,也選擇了村-組分別作為改革單元。不同的是,在吉林朝陽區的改革中,村級集體發揮的作用更為明顯,村-組兩級清產核資均由村級統籌、各小組參與共同完成。為確保改革標準的統一性,成員界定標準和各項改革規則的制定也是由組集體討論,村集體最終確定。但是,集體資產歸屬、成員身份及股權配置等工作開展仍在村-組兩級集體內分別進行。
綜合湖北京山、吉林朝陽兩地的改革實踐來看,兩地改革的最大特點在于按照集體產權歸屬分別確定改革單元,實行分級式改革,各項改革工作在村-組兩級集體產權單元內分別進行。因此,在改革進程中沒有或較少涉及集體產權分割,而且村民小組作為改革的基礎性單元存在,即使村級集體主導著整體改革進程,也增加了村民參與民主討論、民主決策的可能性,也為更多村民參與改革提供了平臺,從而有效保證了改革快速、有序推進。
天長市地處皖東,經濟發展較好,常居中部地區百強縣之列, 也是首批改革試點之一。從其改革實踐來看,因主要針對集體經營性資產進行改革,所以當地選擇了以村級集體為改革單元,各項改革工作也均在村級集體內進行。以村級集體為單位實施清產核資,清核結果由村民代表會議審核確認;集體成員確認由村級集體統一進行,集體資產股權也由村級集體統一配置。盡管如此,在改革實踐中天長市還是以村民小組為基礎,建立了系統的宣傳動員、民主協商及民主決策體系,如以“村兩委會議(25)“村兩委”是指中國共產黨村支部委員會和村民自治委員會;“村兩委會議”是指由“村兩委”召開的聯席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村民大會-村民小組會議-戶代表會議”五級會議討論改革規則和標準,以村民小組為單位召開“戶主會議”討論改革方向、表決改革中的重點問題等,并以此作為確保改革工作順利有序開展的重要基礎。從實踐調查來看 ,安徽天長市以村民小組為基礎的改革工作推進體系確實在改革目標實現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從集體資產的分布來看,遼寧甘井子區不同于安徽天長,由于集體經濟發展路徑的特殊性,甘井子區絕大部分村莊集體經濟和集體資源都分布在村莊一級,村民小組未形成集體經濟和集體資源,在日常的管理中,村民小組僅作為管理、服務單位存在。因此,甘井子區在推進該項改革的過程中自然地選擇了村級集體作為改革單元。但從各村改革實踐來看,村民小組并沒有被置于改革之外,而是成為了各項改革工作開展的主要載體,改革宣傳、改革意見收集、改革決策及改革監督等都是以村民小組為單位進行。如以圖形、表格等方式將清產核資結果發放到組到戶,并以村民小組為單位,逐戶收集村民意見;人員分類標準及成員界定方案等重要文件的制定,也是通過村民小組會議討論,并以小組為單位進行逐戶上門表決。這些措施,最大限度擴大了村民對改革的參與,保障了信息的透明性,激活了村民改革的主動性,從而確保了改革的順利推進。
不難發現,盡管安徽天長、遼寧甘井子都選擇了村級集體作為改革單元,清產核資、成員界定及股權配置等改革工作也均以村級集體為單位進行,但村民小組仍作為改革的民主參與、民主監督及民主決策單元存在,在改革推進過程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村民小組成為了凝聚村民改革共識的主要載體,確保村民小組在改革過程中發揮應有的效用,成為了兩地推進改革的中心工作。可見,相較于湖北京山、吉林朝陽等地,安徽天長、遼寧甘井子改革單元的選擇表現出了明顯的復合性特征。
彰武縣地處遼寧省西部,是全國糧食生產大縣,也是全省農村土地流轉示范縣。農業規模化、產業化經營是彰武農業農村發展的主要方向,為此,彰武在全國范圍內率先開展了以“一變三不變”(27)“一變”是指僅變更農戶土地使用權;“三不變”是指不改變土地所有權、不改變農戶承包地面積、不改變承包年限。為原則的“互換并地”改革,使農戶分散的土地實現了最大程度的整合。2017年,彰武成為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第二批試點單位后,如何進一步整合農村集體資產也就成為當地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主要目標。彰武希望能夠通過此次改革整合村-組兩級集體資產,特別是集體土地等資源性資產,為集中發展、規模經營創造有利條件。為此,彰武在改革中選擇了以村級集體為改革單元,以此整合村-組兩級集體經濟,進而重塑集體經濟體系。
從其改革過程來看,一是以村級集體為主體實施清產核資,村-組兩級集體資產變為一級集體資產。由“村兩委”成員、村務監督委員會成員及村民代表組成清產核資小組,負責村-組兩級集體資產清查,清核結果由村級集體確認。二是由村級集體確定集體成員身份標準,并開展集體成員身份認定工作。在政府指導下,由各村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通過集體成員界定標準,并在村級集體范圍內統一開展成員界定工作,界定過程中出現的特殊人群由村民代表大會表決決定。三是由村級集體決定股權配置方式,并以村級集體為單位實施股權配置。改革采用“同股同價”和“同股不同價”(28)“同股同價”是指在對組級資產進行量化的過程中,如能夠打破各組間界限,則可根據村集體資產總數和成員數進行一次性折股量化,一人一股且同股同價;“同股不同價”是指如不能打破各組間界限,在設置股權時先按成員數設置為一人一股,股價方面則設置為同股不同價,即根據組與組之間資源、資產總量的差別,對不同村民小組成員所擁有股份的股價進行區別設定。兩種股權配置方式,對不同村民小組成員實施相同或區別配股,以平衡各村民小組間因經濟、資源總量不同而導致的矛盾。四是以村民小組為單位組織改革確認。各村以村級集體為單位完成主體改革任務后,通過小組會議、張貼通知等形式,將改革結果公示到組,并以組為單位組織村民簽字認可、回答村民疑問,以確保改革成果得到確認。
與安徽天長、遼寧甘井子等地以村級集體為改革單元的改革路徑不同,彰武順利實現村-組兩級集體經濟的整合,其最大的特點是在改革的過程中,盡可能弱化原有組級集體作用。因此,在整個改革過程中,村級集體起著主導作用,而村民小組僅作為改革成果確認的組織單元發揮作用,以尋求村民對改革的集體式認同。
各改革試點單位基于不同的改革實踐取向選擇了不同的改革單元,但在改革過程中均沒有忽視村民小組的基礎性作用,其作用的發揮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改革的整體效度。
試點單位改革目標取向與改革內容決定著改革單元的實際選擇。湖北京山、吉林朝陽等地針對農村集體經營性資產少、集體資產主要由資源性資產構成等特點,將改革的完整性作為目標取向,將經營性資產與資源性資產納入改革范圍,并由此選擇了村-組兩級改革單元;以組級集體為基礎,依據集體資產歸屬在村-組兩級分別實施改革,以盡可能減少改革中因資產分割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而安徽天長、遼寧甘井子等地則依據當地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情況及集體資源性資產價值爭議較大等特點,僅針對村級經營性資產進行改革,將改革的公平性作為主要目標取向,由此選擇了村-組復合式改革單元,以村級集體作為改革單元,村民小組作為民主參與單元,從而有效確保了改革的順利推進。與前兩種類型不同,遼寧彰武將改革的整合性作為目標取向,為最大限度實現村-組兩級集體經營性與資源性資產的整合,以村級集體作為整合性改革單元便成為其最佳選擇。可見,在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中,盡管中央提出了明確的指導意見,但地方在改革實踐中的目標取向及改革內容選擇決定著改革單元的實際選擇。值得注意的是,不論地方采取何種改革取向、選擇何種改革單元,村民小組均在改革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如表1所示)。

表1. 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目標取向、內容與改革單元選擇
改革單元與村民小組的距離決定著改革的成本與成效。從實踐調查來看,盡管各試點單位均完成了改革任務,但各試點所付出的改革成本及所取得的改革成效卻不盡相同。如表2所示,湖北京山、吉林朝陽等地將村-組兩級集體分別作為改革單元,村-組兩級集體的同構性和集體成員的重疊性決定了組級集體在改革中發揮了基礎性作用,各項主要的改革工作都在組級集體內進行。以組級集體為基礎性改革單元,清晰而現實的利益關系不僅更能吸引成員參與改革,而且更容易明確資產歸屬、形成一致的改革意見。因此,這一改革路徑呈現出低成本、高成效的自主性改革特征。安徽天長、遼寧甘井子等地以村級集體經營性資產的公平化改革為目標,而公平性的實現必須以成員充分參與為基礎,為此各試點單位將改革中的民主討論、民主決策等參與環節下移至村民小組。從改革實踐來看,因為利益關聯程度有限且過程較為復雜,成員的參與呈現出明顯的動員性特征,但因成員參與程度較高,改革總體還是表現出了高成本、高成效的特征。遼寧彰武以村-組兩級集體資產的有效整合為改革目標,以村級集體為整合性改革單元,這也就決定了其改革工作的重點在于如何減小來自組級集體的阻力。從改革實踐來看,試點單位采取的主要方式是弱化組級集體作用、減少成員參與,這種方式雖能夠暫時緩解矛盾并實現改革目標,但從長遠發展來看,卻面臨較高穩定性風險,因此,改革呈現出高成本、低成效的特征。可見,村民小組在改革中作為成員民主參與的實現單元,在改革中發揮著基礎性的作用,改革單元與村民小組的距離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改革將要付出的成本和所取得的成效。

表2. 改革單元與村民小組距離對改革成本和成效的影響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村民小組在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實踐中發揮著基礎性的作用,其作用發揮程度甚至決定著改革的整體成效。這是由村民小組在當前農村治理結構中的基礎性地位和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工作目標要求共同決定的,兩者間具有明顯的內在一致性。
1.村民小組是重要的利益連接與分配單元。“人們為之奮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187頁。。在馬克思看來,不同的所有制關系決定著不同的社會利益關系,不同的利益關系則決定著不同的社會治理關系。就我國絕大多數農村而言,土地是最主要的財富,也是集體資產的主要構成部分,集體產權關系便主要體現為集體土地占有關系。這不僅是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起點,也是開展其他治理活動的起點。當前,我國農村的集體產權體系主要是由人民公社體制轉變而來,村民小組取代原有的生產小隊成為了農村集體土地主要所有權單位及生產經營組織單位。1995年,全國207.24萬個農村合作經濟社中,村民小組一級的合作社便有138萬個,占總數的66.59%(30)李惠安、黃連貴、趙鐵橋《中國農村合作社的新發展與合作立法問題》,《農業經濟問題》1995年第11期,第27頁。;即使在當前,全國范圍內也有82.09%的村莊的集體土地所有權分布在村民小組一級(31)數據來源于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2018年“百村觀察”項目調查數據。。可見,不論是從歷史發展還是現實情況來看,村民小組始終都是重要的集體產權主體,也是集體利益連接和分配的主要單元。理順集體產權關系是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首要目標,要確保改革的徹底性和完整性,就必須重視組級集體作為產權與利益主體的基礎性地位。
2.村民小組是重要的民主參與單元。農民民主參與不僅受利益相關程度的影響,還受制于民主參與規模,如果民主參與規模過大,可能面臨參與機會有限、參與成本過高等問題。(32)李松有《群眾參與:探索村民自治基本單元的的主體基礎》,《山西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第241頁。眾所周知,我國農村絕大多數村民小組都是由傳統農村社會的自然村轉變而來,而這些自然村是村民基于長期生產和生活形成的天然活動單元。從歷史實踐來看,這些天然的活動單元不僅為村民參與村莊公共事務提供了最為適宜的規模,而且還形成了必要的關系網絡。正如費孝通所言:“在自然村的差序格局中,早就累世聚居的熟人社會,彼此知根知底,群眾參與積極主動。”(33)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頁。因此,村民小組具有實現農民民主參與的天然優勢,能夠有效提升農民民主參與可及性,是最重要的民主參與單元。農村集體產權改革作為一項涉及農民切身利益的改革,其改革過程和改革成果必須得到農民的廣泛認同,這不僅是改革工作目標的明確要求,也是有序有效推進改革工作的現實需求。而要獲得農民的這種認同,就必須保障農民對改革過程的有效參與,以確保改革體現農民意愿。村民小組作為天然的民主參與單元,為實現農民改革參與創造了有利條件。農民通過村民小組實施參與,不僅能有效降低參與的時間成本和信息獲取成本,也更利于農民利益表達、形成一致的改革意見。
3.村民小組是重要的活動組織單元。農村集體產權改革作為農村社會治理的重要活動,如同很多其他治理活動一樣,也需要有效的組織載體才能得以實現。對于農村集體改革而言,組織載體內部的聯結性愈加緊密,農民越可能參與改革,改革動員的成本也就越低,改革結果的認同度也就越高。一般性理論認為,單家獨戶的農民基于不同的認識與利益訴求,很難實現有效的組織,但這并不能說明農民不能實現組織,而是需要合適的載體。村民小組作為農民邁出家戶后最基本的組織單位,具有明顯的利益相關性、文化關聯性等,是農民最為合適的組織單元。(34)劉義強、胡軍《村與戶的空間聯結與村莊治理:以村民組長為主體的分析——鄂東南樟村的個案研究》,《求實》2015年第10期,第81-88頁。此外,村民小組作為“公”的代表,在農民的生產生活中一直處于“在場”的狀態,組內共同的利益需求、權威主體的存在,使組內村民更容易形成一致行動。(35)李永萍、慈勤英《村民小組:鄉村治理的最小單元》,《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77頁。因此,村民小組為農村集體產權改革活動的開展提供了一個基礎的組織單元。如果沒有村民小組的整合功能,僅僅依靠行政村,不僅會極大地提高改革成本,也難以獲得有效的改革認同。
綜上所述,村民小組作為產權單元、參與單元和組織單元在當前的農村治理結構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其內在特征為成員參與公共治理活動提供了緊密的利益相關性和較高的參與可及性,使成員有參與的動機和可能,而這恰恰是實現有效參與的重要前提。理順農村集體產權關系、尊重群眾改革意愿、確保農村穩定發展等作為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主要目標,其核心在于有效明確集體產權歸屬并保障農民充分的民主參與,村民小組所承載的集體產權屬性和參與屬性則有效契合了這一目標需求。村民小組作為改革單元不僅是改革目標有效實現的內在要求,也為各項改革任務的順利完成創造了有利條件。
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單元的選擇與改革效度密切相關。通過比較分析湖北京山、安徽天長、遼寧彰武等地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單元選擇背后的邏輯,考察不同改革單元所產生的改革成效,不僅可以為即將全面展開的農村集體產權改革提供經驗借鑒,還能為農村基本治理單元調整及治理體系創新提供有益的啟示。
為確保改革的穩定有序,2016年1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共同發布了《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意見明確提出了以集體產權歸屬確定改革單元。(36)《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但地方在改革實踐過程中常面臨著更為復雜的現實境況:一方面,我國農村集體產權體系經過數十年的演變,特別是近年來隨著城鎮化的發展,部分地區的農村集體產權關系已十分復雜;另一方面,在鄉村振興背景下,我國農村當前正處于快速發展的重要時期,不同地方在改革過程中表現出不同的改革需求和改革期望。筆者認為,不論地方面臨何種情況、選擇何種改革取向,關鍵在于改革過程中如何體現集體成員意愿,保障集體成員基本權益。從已有的改革實踐來看,至少有三條路徑可供參考:一是依據集體資產分布在村-組兩級集體內分別實施改革(如湖北京山、吉林朝陽等地),但選擇這種改革路徑必須注意路徑依賴問題,確保真改革;二是弱化因土地等資源性資產可能引發的爭議,特別是在城鎮化較為明顯的地區,可選擇先以村級經營性資產作為改革對象,逐步深化改革內容(如遼寧甘井子),但選擇這種改革路徑必須注意改革的民主性;三是村-組兩級集體資產整合路徑(如遼寧彰武或其他組級集體已喪失存在必要性的地區),選擇這種路徑必須注意尊重群眾意愿、確保成員利益。
以村民小組為代表的農村自然單元在改革實踐中發揮著不容忽視的作用,這是由自然單元的固有特性所決定的。中國農村的自然單元是在人們日常生產和生活交往活動中自然而然形成的。祖祖輩輩生活在自然單元中的人們,不僅能夠清晰地區別“我們”和“他們”,還會有效地劃分出“我們的”和“他們的”,并以此作為自己的活動邊界。單元內的人們基于特定的利益關系、行為慣性,在自己所處的單元內更容易進行意見溝通和表達,也更容易達成一致意見、開展集體行動。因此,經過時間淬煉的自然單元具有極強的穩定性和群體認同性。只要不是人為地拆散或是自然地消失,即使是單元合并,甚至是單元的空間載體消失了,原單元的地理邊界、心理邊界仍然會存在,并影響單元內人們的活動。自然單元所具有的這些特征為確保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順利開展提供了天然優勢,不論其是否集體產權單位,充分發揮其在改革實踐中的基礎性作用,如民主參與、利益關聯等,不僅能夠降低改革成本,還能有效提高改革效度。可見,以村民小組為代表的自然單元在農村基層治理中的作用不容忽視。
隨著農村社會結構和經濟發展環境變化,對農村集體產權單元進行適度的調整將是必然趨勢。我國現有的農村集體產權制度安排以發展為導向,主要目標在于推動農村集體經濟發展,實現農民的共同富裕。這就要求農村集體產權安排必須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需要,既要有清晰的產權邊界,又要有適度的發展規模。在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影響下,部分地區農村集體資產過于分散,統一經營的生產要素受到明顯限制,確實在客觀上限制了農村集體經營的規模化發展。如何有效激活農村集體生產要素、探索適合農村集體經濟發展的新形式,已成為推動農村集體經濟發展的關鍵。適度調整農村集體產權單元,整合農村集體發展要素,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可選路徑。但是這種調整必須具備一定的前提條件:一是充分尊重農民民主權利,由農民自愿決定是否調整、如何調整;二是要確保農民財產權利,應歸屬原產權單元的農民財產權利必須充分保障;三是注意選擇調整的時間和范圍,農村集體產權單元的調整應該適應經濟社會發展需要,切忌采用“一刀切”、“運動式”等簡單化的合并方式實施整合,而應該探索諸如股份合作等多種“超越合并”的路徑方式。
本文的寫作受到鄧大才教授在第二輪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試點評估調研時與筆者交流的啟發,在寫作過程中,鄧大才教授也進行了多次指導;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第一、二輪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試點評估組成員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部分案例材料。在此,對鄧大才教授和評估組成員表示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