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源禪”乃一休宗純自己三十年來的宗教實踐的總結,值得進行深入探究。但學界對其本人歷來爭議頗多。他被認為是日本一代名僧的同時,也因他的“風狂”行為與禪師身份極為不符而招致非議。鑒于此,本文擬從探討“松源禪”的內涵與特點入手,以期從根源上對一休的“風狂”行為進行合理的詮釋。也從側面理解中日禪宗交流嬗變。
一休宗純(下稱一休)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狂僧,自稱“風狂”,行為常令人不能理解。有學者認為是由于一休的禪“太過純粹而不容易被理解”。所以要解開一休的 “風狂”行為,勢必首先要了解一休生平所修之禪為何禪。但國內對于一休的研究較為少見,其相關論及者多見于對其生平的考證、與藝道(茶、建筑、插花等)的關聯等,而絲毫不涉及一休的宗教實踐。筆者長期關注一休,亦作了相應的努力。鑒于一休的禪僧身份,筆者認為對其宗教實踐--“禪”的研究至為重要。本文擬從一休的宗教實踐-“松源禪”的實像和虛像入手,冀望能更深層次地解析一休的看似“風狂”的行為。并且,一休“松源禪”始于中國宋朝禪宗,能過剖析“松源禪”無疑對中日兩國禪宗的交流有更深刻的了解。
對于“松源禪”,一休在作品集《狂云集》中有自贊:
華叟子孫不知禪?狂云面前誰說禪
三十年來肩上重?一人荷擔松源禪
由此可知,一休認為自己一直付諸實踐的“松源禪”才是華叟的真傳,其他門人都是“不知禪”。那么一休所言之“松源禪”有何特點?“松源禪”與他的“風狂”行為有何聯系?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從一休的生平及其作品,即其實像與虛像中尋求答案。
1 一休實像
所謂實像,即其師承來歷及佛道實踐。一休自詡之“松源禪”,可追溯至中國禪僧“松源系”始祖松源崇岳。禪宗一向講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重視的是師徒之間的“師資相承”,因此在明確一休的“松源禪”之前,有必要先明確其師承來歷。
2 日本松源禪譜系
松源崇岳,俗姓吳,生于處州龍泉縣的松源,因以松源為號。大慧下二世木庵安永禪師曾經提醒他:開口不在舌頭上。意為比起口頭機鋒,日常實踐與修行更加重要。由此,崇岳形成“重視實踐”的宗風特點。后又師從密庵咸杰,咸杰“應機接物,威儀峻整,戒行高潔,嚴于律眾”。咸杰的這種嚴于律人的態度對崇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南宋詩人陸游在為崇岳寫塔銘時曰“然后知師為臨濟正宗應庵密庵之真子孫也”。后來松源崇岳開創臨濟宗“松源系”宗風。
松源下二世弟子虛堂智愚,是“叢林無上師資,一生教化鼎盛,但是個性剛硬,生涯較坎坷”,曾遭讒言而入獄。虛堂是一休最景仰的人物,認為自己是虛堂在日本的再現,自稱“虛堂七世孫”,《狂云集》中有《贊虛堂和尚》:
育王住院世皆乖?放下法衣如破鞋
臨濟正傳無一點?一天風月滿吟懷
對虛堂的孤高狷介、不好權貴表示了景仰。虛堂曾于1249年隱居于杭州靈隱寺的鷲峰庵八年,其間幾乎與世隔絕,“這固然是因為蒙古入侵此舉能免使自己遭寇,但其中也暗含著與官僚的不和、對禪僧貴族化和官僚化的憤慨”,“象虛堂這般在面臨蒙古民族南下的情況下,于佛道的履踐和與王室官僚的交往中彷徨掙扎的禪者可謂少見”,虛堂既對南宋禪宗的墮落感到憤慨,又對此感到無力,只好隱居。且虛堂“個性嚴厲,以是學者畏而仰之”,虛堂對弟子教化的嚴厲程度亦不同凡響。這種嚴厲既是個性使然,也是堅持純粹禪的態度使然。
據《東海一休和尚年譜》(以下稱《年譜》)記載:
師廿二歲。初赴堅田、見華叟和尚欲入其門,被拒之門外,師發愿:若得見華叟和尚,雖死無憾……華叟自法事歸來,師仍端正坐于門外,遂請相見。
一休自22歲至32歲這十年間一直長侍華叟。華叟守純一無雜之禪,“華叟禪風于謙翁之上,愈見嚴峻”,甘于清貧,僅靠周圍漁民布施過活,導致生活不繼,因此一休不得不做一些香包、(女兒節陳列的)偶人所穿服飾拿出兜售,從而維持生活?!赌曜V》有記載如下:
師廿三歲。華叟道場至為枯淡,一日兩食亦不能保證。……因此,(師)時而做香包以及人偶服裝類等物后赴京都,換取些許資金?!蝗A叟和尚平常嚴厲之極,態度未見半點緩和。一日命師切藥草,手指(被切)出血,頃刻染紅切板。華叟見之,叱曰:汝身體康健,緣何手指這等軟弱。
由上可知華叟本人甘于忍受清貧,對弟子要求十分嚴格,禪風孤高嚴峻之極。這點是一休“松源禪”各祖師的共通之處,也是一休“松源禪”的重要內容,一休自身亦“生平不蓄一物”。華叟雖然嚴厲,但對一休亦持肯定態度。《年譜》記載:
從這段記載可以推測華叟認為跟隨自己七年的一休可以繼承法嗣。華叟對一休的肯定態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一休對于華叟“孤高嚴峻”禪風的繼承。
上述虛堂智愚、大燈國師、華叟宗曇三位禪師給一休的影響是巨大的,這些也是一休畢生所實踐的“松源禪”的主要來源。一休的“松源禪”實為“純一無雜”的祖師禪,體現為甘于清貧、遠離權貴、反對禪的世俗化與形式化、教化嚴厲。前者為后者的目標,后者既為前者的體現,亦可謂手段。
3 一休的宗教實踐
一休將自己一生的宗教實踐總結為“松源禪”。要明確“松源禪”的特點,自然要剖析他的宗教實踐。一休一生雖然破戒種種,驚世駭俗,但“在(一休的)‘狂、‘異?;蛘叻N種矛盾的表象里卻隱藏著冷靜的統一點和不動的視點”,這個“冷靜的統一點和不動的視點”想來就是“純一無雜”的“松源禪”。他的表面看起來充滿矛盾的一生都于“松源禪”上得到了統一。
一休一生甘于清貧,遠離權貴。一休六歲即入安國寺當小僧,后于十七歲參謁謙翁宗為。謙翁宗為原是大燈國師門下關山慧玄一派無因宗因之法嗣,持孤高險峻之禪風,他“拒絕其師給予的印可,終日閉門不出。因是純粹禪,所以生活極為清貧”,他的清貧生活到何程度?《年譜》有如下記載:
師廿一歲。十二月謙翁示寂,欲行葬儀而無資,惟服心喪。
欲行葬禮卻因為無錢無法舉行,大約平時生活也是簡素之極。謙翁示寂后,一休又參謁華叟,如前所述華叟亦是一門寒僧,以致三餐不繼,一休不時要做手工換取薄資來維持生計?!赌曜V》未明確記載一休何年離開華叟,但有“師三十五歲。六月二十七日,華叟先師入寂。聞此,(師)與成子共赴堅田,參加葬禮。一周后,各弟子四散。師亦歸京”的記錄,由此可知,在三十五歲、華叟入寂前,一休已經離開華叟而四處行腳。至于所往何處,可從《年譜》中推知。
一休一生反對禪宗的世俗化與形式化。當時五山禪林腐化墮落,僧人皆以詩文為主,而以修禪為輔,出現五山詩文繁榮的景象,卻預示著禪修的頹敗,《龍山寶誌》有云:五山以文取人,寺廟被官寺化,不以修禪為業,而以攀附權貴為榮,十六歲的一休對此氣憤不已,作偈一首云:
說法說禪舉姓名?辱人一句聽吞聲
問答若不識起倒?修羅勝負長無明
認為修禪者若不拋棄門第觀念,只會徒增煩惱而已(長無明)。當時,一休師從建仁寺慕喆龍攀。以此為契機,他離開了修行過三年的建仁寺??梢哉f,對于禪宗的世俗化和形式化的反感從一休青年時期即顯露無疑,毫無疑問這源于一休對于純一無雜禪的堅守,認為禪修應該是純粹的,而不應該摻雜世俗價值觀。
最能體現一休對于禪的世俗化和形式化的反感的莫過于一休與其法兄養叟的對抗。其《自戒集》可謂是兩者對抗的集中體現。
在一休眼里,當時的多數禪僧猶如一柄木劍,看著象真劍,其實是木劍,一點用處也無,即“贗知識”,哪里能夠渡化世人。這無疑是對當時整個禪林的形式化的絕大諷刺。
一休教化嚴厲。一休畢生實踐“松源禪”,對于其屬下弟子也要求如是。禁止弟子說禪說道,宣布如有弟子違反則可讓官府將其入獄。一休寫給其弟子睦室紹睦的信:
老僧身后門弟子中,或居山林樹下、或入酒肆淫坊,說禪說道,而有為人開口之輩者,是佛法之盜賊、我門之怨敵也?!梦矣】烧咭粋€也無。如有宣講佛法者,告之官人,速將之制服。此乃老僧身后之忠節?!?/p>
在這篇短短的書函中,一休對兩件事情持近乎頑固的態度。一是明確表示他未將印可傳與任何人,如果有人宣稱得其印可,則必是虛假無疑。二是禁止徒弟說禪說道,如有人違反規則,則可拘捕入官。這種頑固來源于對自己所持純粹“松源禪”的堅守,也反映了一休對門下教化嚴厲、絕不姑息門下之徒隨波逐流,以修禪為工具謀取私利的堅決的態度。
4 《狂云集》中的“松源禪”虛像
所謂虛像,即一休在詩集中所表達的對于禪的理解?!啊犊裨萍肥且浴炠寿潪橹行牡囊恍莸淖髌芳保虼艘私庖恍荨八稍炊U”的文學虛像,《狂云集》可謂是最恰當不過。
《狂云集》中關于“松源派”祖師的“贊”開篇時已提及。除此外,一休還對一些中國禪學歷史上修純粹禪的人表達了景仰之情,甚至還表達了對尋常百姓的遠離俗世生活的贊賞,認為是真“風流”。從一休為自己所崇敬、贊賞的人物描繪的文學像無疑也能勾勒出一休的“松源禪”的輪廓。
《狂云集》中的“頌偈贊”內里都包含著大量的中國歷史(尤其是禪宗史)上的人物、逸話、古則,因此要全部了解它們的含義有一定難度,事實上還有很多地方意義不太明朗,有些只能說是一知半解。因此,在引用“頌偈贊”的同時,也將其譯文標識出來,以便更好地理解。
①工夫長養大慈心?臨濟消來萬兩金
昔日艱難聞吐哺?蓑衣箬笠鋤頭吟
平野宗凈譯文如下:百丈(懷海)經過長年精進修行修得眾生濟度的慈悲心,臨濟(義玄)因此而受到萬金供養。黃檗聽到百丈與馬祖以前的對話吐舌表示驚詫。百丈和尚曰:一日一作一日不食。這首偈里提及中國禪宗史上幾個著名的人物:百丈懷海、臨濟義玄、黃檗希運、馬祖道一。著眼點落在百丈和尚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上,在表達對禪宗祖師的敬仰的同時,更多地表達了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推崇。一休的“松源禪”不是端坐于佛堂之上、道貌岸然地為人說禪說法,而是如百丈懷海所言,存在于平實的日常實踐上。
②贊靈昭女:笊籬賣卻甚風流?一句明明百草頭
相對無心弄禪話?朝云暮雨不勝愁
平野的譯文如下:以賣笊籬為生,何等風流。與其父龐蘊居士無心進行的關于禪的問答可推知其為了生活也諸多辛勞。平野亦有標注,后半段意義不明。但第一句明確表達了一休對靈昭的贊賞的態度——“風流”?!帮L流”是一休愛用的詞,在《狂云集》中比比皆是,“一休的風流無論是在其宗教意義上,還是色情意義上,都緣于其純粹心的實踐,……”。就此而言,一休贊賞的是靈昭求道心的“純粹”。
③工夫勞棹大公舟?尊宿織鞋蒲葉秋
野老難藏蓑笠譽?誰人江海一風流
平野的譯文:巖頭和尚一邊撐渡船渡人,一邊進行佛法修行。睦州和尚一邊用蒲草織草鞋一邊修行。他們這種在野禪毋寧說以清貧為傲。這些毗鄰江海而居的風流之士都是何人。
這里同樣提及兩個人:巖頭和尚和睦州和尚。巖頭和尚于會昌廢佛期間,于洞庭湖邊撐渡船渡日?!白《踔輲r頭,值沙汰,于湖邊做渡子”;陳尊宿,織草鞋賣以供養老母,“后歸開元,居房織蒲鞋以養母,故有陳蒲鞋之號”。兩人都是在野禪,一邊過著清貧的生活一邊修禪精進,一休認為他們是“江海一風流”。
一休用“風流”一詞來形容龐靈昭、巖頭和尚、陳尊宿,他們的共同特點在于:守著清貧的生活,進行純粹禪的修行。這兩點與他堅守的“松源禪”是一致的,事實上一休的“松源禪”其志就在于一片墮落的禪林中恢復純粹的祖師禪。歷代祖師中他尤為推崇虛堂,大概也是虛堂為了恢復祖師禪而煞費苦心這點與他心靈相通的原因吧。
不僅這些在野的純粹禪讓一休心儀不已,就連普通百姓的清寒樸素的日常生活一休亦認為是“風流”的。
上述的一休所描繪的文學虛像中,能推斷出一休所景仰的禪宗祖師都是修純粹禪,他們并非道貌岸然地為人說道說禪,而是自甘清貧,親身實踐;一休所心儀的是遠離市井、遠離權貴的蓑笠生涯。這些特質都與他畢生所追求的“松源禪”是一致的。
5 結語
一休宗純的“松源禪”強調修禪純粹專一。禪宗于宋朝被榮西和尚傳入日本,但中國的禪宗在宋朝末年已經趨于爛熟,開始形式化。這樣的禪在南宋末年傳至日本,到了室町末期,五山文化發展到一個極端,標志著室町末期的禪宗的墮落與形式化亦到了一個頂點,大多數禪僧順勢而為不以為忤,如一休法兄養叟。唯有一休抱著堅定的求道心,堅持修得“純一無雜”的“松源禪”。他“風狂”,以當時的整個禪林為敵,做出各種出格的“奇行”,對上述現象進行諷刺與攻擊。通過對其“松源禪”的解讀,能發現這些“奇行”的背后隱藏著的一休的意圖,即堅守“純一無雜之宗風”。這種思想與他的師承是一脈相承的;他的一生實踐的是純粹的“松源禪”,其作品向往的也是純一無雜的“松源禪”。他的“松源禪”構成了日本禪宗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頁,也是中日禪宗交流史上的燦爛的一筆,也是研究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切入點。
作者簡介:周麗玫(1978.09-),女,江西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作者單位:電子科技大學中山學院)